辛妙如身形一滞,随即轻笑道:“我常听父亲称赞,小侯爷聪秀质敏,晚生后辈中他最是欣赏你了。”
她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裴长淮却更加肯定,此事与谢知章脱不开关系。
当时裴长淮答应营救刘项时,刘安在得意忘形之际曾透露自己背后有高人指点。
裴长淮设想这样一个“幕后之人”的存在,他知道王霄与辛妙如的私情,王霄死后,辛妙如一心想为他报仇,这人便有意利用辛妙如的仇恨,将矛头指向正则侯府。
辛妙如假意勾引裴元茂,与他在云隐道观私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清白为筹码,设圈设套,只为拿住裴元茂一个天大的把柄。
这且是第一步。
再往后,刘安经幕后之人指点,伙同一群匪徒捉住在道观中私会的辛妙如与裴元茂,遂将二人绑架,以此要挟裴长淮去营救他父亲刘项。
刘安还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幕后之人从一开始就打算除掉刘安、刘项,一是为嫁祸裴长淮,二是为杀人灭口。
刘安一死,清楚幕后之人真面目的只剩下那群匪徒以及辛妙如,偏生又这么巧,肃王府的车马途径郊外,长公子谢知章救下辛妙如,不仅成就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还顺手将那些匪徒杀了个干干净净。
裴长淮不相信这样的巧合,若不是巧合,那幕后之人很有可能就是谢知章。
这一套连环计,既令裴长淮一败如水,还拆了正则侯府与尚书府的世交,谢知章更是借此机会与尚书府联上姻亲。
此人算得精、藏得深,最重要的是即便裴长淮猜到是他,手中也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
若非看到那一方手帕,裴长淮怎么也不会疑心到辛妙如身上,更不会疑心辛妙如背后的谢知章……
要论不会疑心的原因,却也简单,裴长淮没想到辛妙如为了报仇,竟会拿清白之躯、婚姻大事作为筹码。
裴长淮沉声道:“辛小姐,谢知章心机深沉,绝非你能驾驭之人,你为了报仇委身于他,倘若王霄泉下有知,必然会为你今日的选择而痛心。”
“痛心?死去的人还能痛心么?”辛妙如笑得冰冷,她讥讽道,“小侯爷啊,等你真心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选择了。如果不能嫁给王霄,那么不论嫁给谁,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微微颔首,起身穿上大氅,对裴长淮道:“还望小侯爷那日能来喝一杯喜酒,告辞。”
辛妙如将那方浸着王霄鲜血的手帕收好,转身离开了茶楼。
裴长淮静坐良久,将辛妙如奉上的那盏茶饮下,而后道:“你都听见了?”
雅间的屏风后,慢吞吞爬起来一个身影,走出来的人正是裴元茂。他面如死灰,双目里的神气溃散着,辛妙如的话犹在耳畔,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因经人宠惯着长大,裴元茂只要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会哭闹,如今苦到极致,他却是知道哭也哭不出来的滋味了。
裴元茂苦笑道:“三叔,我是不是像个笑话?又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被人耍得团团转,自己丢脸也就算了,还害得你……害得侯府……”他鼻尖一酸,低声骂道:“我就是个大笨蛋,大傻瓜!”
裴长淮失笑一声,给裴元茂沏上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你还不算大,怎么说也只是个小笨蛋,小傻瓜。”
裴元茂只听裴长淮还如此打趣,并无怪罪之意,一时愧疚不已,又禁不住破涕为笑。
他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压下心头的酸涌与难过,道:“三叔,这次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恪守君子之礼,也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可是妙如……辛小姐她、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放她一马,好么?”
裴长淮不想裴元茂竟还会为她求情,沉吟片刻,他擡手摸了摸裴元茂的头,微笑道:“好孩子。”
倘若将此事捅破,便是要世人对着老尚书的脊梁骨指指点点,届时让辛家如何在京都立足?就算为着父亲与老尚书多年的交情,裴长淮也不想再追究下去。
裴元茂见他答应,当然欣喜,垂首思索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可是,肃王府的大公子为甚要对付咱们侯府?我也不曾跟他们结过什么仇怨。”
“朝堂上的事,这跟你无关,不用多想,天塌了都还有三叔撑着。”裴长淮道,“今日让你过来,只是想让你清楚如今侯府的处境。元茂,裴家没有别人了……”
他顿了顿,又觉余下的话说出来必定沉重,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裴长淮用指腹在裴元茂的额头上抚了两下,笑道:“我怎么瞧着,你长得跟大哥越来越像了?”
裴元茂眉毛一扬,“真的吗?哼,那自然是了。”他得意了一会儿,又很快变得怅然若失,“其实、其实我也想成为像我爹那样的英雄,可我做什么都做不好……”
“不晚。”裴长淮道,“如今我闲在府上,正好有时间教你学一学你爹的刀法。”
裴元茂高兴道:“好。”
事了以后,裴长淮令裴元茂先行回府去,他留在茶楼中又独坐了一会儿。
裴长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赵昀在这场连环计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如今得知王霄便是谢知章豢养的死士之一,那么当日要刺杀赵昀的人就是谢知章。可他有什么理由非要除掉赵昀?赵昀又知不知道对付他的是肃王府?
裴长淮越想,心中越如乱麻一般,忽然间他心神又平定了下来,不由地暗道,赵昀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管这些做什么?
随即按下,不敢再想。
天一日一日转暖,裴长淮腿伤也一日一日见好,不久便能下地走路了。
近来肃王府和尚书府筹备喜宴,因为太师徐守拙做媒,徐世昌听从父亲的吩咐,也帮着肃王府打点聘礼,再在喜宴上张罗些娱戏。
忙前忙后的,给徐世昌累得心烦意乱,不过父亲有意让他跟肃王府交好,他不敢马虎交差,倒也算尽心尽力。
徐世昌贪欢爱玩,几日没抱着美人睡觉就难受,一到晚间,便拉了赵昀去芙蓉楼喝酒。
赵昀在北营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只让徐世昌先行一步,等晚些时候他再过去。
徐世昌知道赵昀是淮水人氏,特地将那些唱淮水调的小娘子请来,给赵昀听一听乡音,陪他喝一喝小酒。
万事预备妥当,天色刚暗下来,芙蓉楼下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昀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迎上来的小厮。
“将军。”小厮慌乱着接住马鞭,抱在怀里,恭敬地引赵昀上楼。
徐世昌一听到脚步声,就知是赵昀来了,转身正见他走进来。
赵昀身上还穿着银色的轻甲,此时将头盔一摘,鬓边几缕头发散下来,薄红的嘴唇,漆黑的眉目,潇洒英俊,端的如天神一般。
这若是换了其他人,徐世昌还有闲心称赞一声好俊,但对赵昀,他提不起胆子去欣赏他的美色。
“揽明兄,来。”徐世昌忙请他入座。
酒已经温好,徐世昌给赵昀倒上酒,酒过三巡,徐世昌就不禁抱怨起肃王府的苦差事。
“谢知章娶亲,用得着我一个外人去张罗么?也是我倒霉,正赶上肃王妃身子不好,还有谢知钧那个王八犊子,又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我那日撞见他上半身缠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是伤到哪里了,看着怪可怕的。他最近刚见好,也办不成什么大事。”
他讨厌谢知钧,说话也很不客气。
“谢知钧?”
赵昀握着酒盏的手一顿,上次听着谢知钧的名号还是在澜沧苑,这厮给裴昱下了一味烈药,险些将他折腾死。
他想到裴长淮那时脸红眼湿的模样。
当日裴长淮与他缠绵寻欢,纵情之际应了他不少好话,如今再想,也不知裴长淮意乱神迷时应的到底是谁。
反正不会是他。
徐世昌见赵昀脸色阴沉,似乎不怎么高兴,也懒得再吐苦水,随即招来那些个莺莺燕燕,陪二人喝酒助兴。
这厢徐世昌正就着红酥手,咬住琉璃酒盏,一边乱笑一边任由酒水淌进嘴中,忽然间听得外头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打乱了这一厢的盈盈笑语。
“锦麟。”
裴长淮转着手中玉笛,敛入腰间,刚一越过屏风,便猝不及防地撞进赵昀视线当中。
他轻淡的笑容一下僵在唇角。
赵昀却笑容渐深,人仰在软香温玉当中,一双风流眼轻佻地打量着裴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