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打听谢从隽,没有卫风临想象中那么困难,反而出奇地容易。
京城里有一堆专门买卖消息的泼皮,卫风临去市井当中走了一趟,不过花了些许银子,就将谢从隽的身世问得清清楚楚。
谢从隽,表字敏郎。
谢从隽本不姓谢,也非出身王族宗室,他的祖上姓宋。
他父亲名唤宋观潮,早在先皇还在潜邸时,宋观潮就是极得先皇宠信的重臣,与裴承景并肩,一文一武,乃是先皇的左膀右臂。
宋观潮乃是文士出身,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辅佐先皇成为一代明君,因此人在英年,就立下终身不娶之志。
后来还是由先皇做主,给他指了一桩亲事。
对方乃是清流世家孟府教养出的女儿,因是嫡长女,也称孟元娘。这孟元娘长得秀美出众,又颇具才华,先皇有心制造契机,令两人在诗宴见过一面。
宋观潮见了这孟元娘的模样,又读过她帕子上的诗句,登时就将自己终身不娶的志向忘却得干干净净,红着脸向孟家提了亲;孟元娘倒是有些看不上宋观潮,说他长得虽是丰神俊朗,奈何竟有些呆头呆脑的
郎有情,妾无意,却让孟家二老棘了手。
宋观潮一心想要求娶佳人,立刻差随从去给孟元娘送了一本自己的诗集。
孟元娘从那些诗句中读得出,这位宋公子不仅才华卓绝,还心系家国百姓,拥有满腔的抱负与热血,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放下他的诗集,自己也隐隐有些动心。
只是想这宋观潮也太自傲了些,竟觉得送一本诗集就能打动她。虽然她看过诗句以后,确实对宋观潮多了一些倾慕之情,可孟元娘也不想就这样令他得逞,便故意拖着时日,迟迟不给回复。
不想宋观潮这个书呆子竟也敢做出夜会佳人的出格行径,半夜里翻过孟家的墙头,亲自来向孟元娘表明心意。
他道世上知音难求,此生非她不娶。
孟元娘见他如此自傲的一个人,竟也肯这般放低身段,羞涩地垂着眉眼,最终点了头。
宋观潮和孟元娘若生在太平之世,这定然会是一段才子配佳人的好姻缘。
可惜当年,先皇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夺嫡之争,踏着鲜血染就的艰路,才一步步登上皇位。
当年,四王爷擒了孟元娘,想以她为筹码,逼迫宋观潮背叛先皇,为己所用。孟元娘不愿意见到宋观潮在忠义二字之间为难,最终一头撞死在刀刃下。
虽然最后四王爷落败,可孟元娘之死也彻底毁了宋观潮。
他就此消沉,成日里饮酒,郁郁寡欢。后来还是在裴承景的鼓励之下,他才重新振作起来。
就当先皇入京的前夕,一场暗杀悄然而至,宋观潮为保护先皇而身中毒箭。
那毒性不烈,本也能拔得,只是宋观潮醒来后,声称自己见到元娘正在奈何桥上等他,所以一心求死,只将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儿敏郎托付给先皇照顾。
宋观潮随着孟元娘去了,先皇大恸,登基以后就追封宋观潮为一等公,谥号“文正”,夫人孟氏追封诰命,小儿敏郎赐名从隽,赐姓谢。
“谢从隽”一名,就是因此而来。
先皇在位三年,因病而薨,由嫡长子继位,便是当今的圣上崇昭皇帝了。先皇遗诏中还嘱托崇昭皇帝,日后务必善待敏郎。
谢从隽年幼时就由太后亲自教养,因聪敏灵巧,性子活泼,又极得崇昭皇帝的疼爱。等年纪再大一些,谢从隽嫌宫里不自在,跑去告诉崇昭皇帝,他想要出宫玩儿去。
崇昭皇帝知道这宫里早晚拘不住这小子,便封他为郡王,准他出宫住在京中的郡王府。
当时谢从隽年仅十二。
出宫以后,他经年混迹于市井当中,三教九流几乎都有他的朋友。
且说卫风临见过的这些泼皮,十有八九就曾与谢从隽打过交道。他们对这位小爵爷皆是赞不绝口,称他是“郎艳独绝,天也妒”。
卫风临见这些不通文字的泼皮都能学来一两句文绉绉的好话来夸赞谢从隽,此人之好,可见一斑。
谢从隽出宫以后,除了住在自己的郡王府,还经常住在正则侯府。
先前说过,这裴承景和宋观潮交情颇深,老侯爷对故人之子必然也是多有照拂。
而且侯府的三公子裴昱与谢从隽年纪相仿,二人自幼情谊深厚,等再年长一些,因天资出众,在京中多负俊名,并称为“卧龙凤雏”。
卫风临将谢从隽的出身一五一十地告知赵昀,说到“卧龙凤雏”一名时,赵昀想起先前徐世昌就曾提及此事。
他冷笑一声,讥道:“京城这些世家闹虚文闹得最欢,什么龙啊凤的,骗骗孩子的名头。”
卫风临禀报时,赵昀正在庭中仔细擦拭一杆银枪。
庭院中的飞雪如盐粒子,沙沙地下着。赵昀擦亮枪锋以后,解去披风,于细雪中翻手杀了一套枪法,又让卫风临提剑过来,要给他喂招。
卫风临向来敌不过赵昀霸道的枪法,这次却有幸拆解数十招有余。
赵昀一枪压在卫风临的剑上,再问道:“而后呢?”
卫风临反应了一阵儿,才知他在问谢从隽,回答道:“死了,当年谢从隽随着老侯爷出征,跟老侯爷一样战死在走马川。”
赵昀蹙了蹙眉,“他随军出征?”
那,裴长淮呢?
……
他在梦里,一场宁静的梦,殷红色的枫叶在虚空中飘落。
裴长淮鲜少能做这么一场宁静的梦,梦里谢从隽的身影逐渐清晰,他立在红鬃烈马旁边,身上泛着银光的明甲灼人眼目。
他随手拎着头盔,姿态闲散,仿佛不是要出征,只是要到某处远游一番,不日就会回家。
“长淮,别担心,我会代你保护好你父亲,不让他受一点伤。”谢从隽笑了笑,“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想跟你说,不过现下说了好没意思。你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带些新奇的糕点给你。”
裴长淮眼里涌出泪水,“不行,不行……”
“区区蛮夷,有何可惧?”他语气沉重了几分,“长淮,不要哭。”
裴长淮抹了一把泪水,沉默片刻,问道:“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谢从隽认真地望着他,走过去,擡手将裴长淮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乌发。
他低声道:“待京都下过第一场雪,朔风吹过梅梢时,我就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