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侯家的宴席味道不错,好几道菜都是家传秘方,别的地方吃不到。
可惜,程丹若这番话撂出来后,有心思吃饭的人便寥寥无几。老郡主明显食难下咽,张佩娘笑容勉强,昌平侯夫人的表情也难看。
善德长公主起了两次话头,应和者寥寥,便也失了兴趣,满脸索然。
程丹若瞧见她的表情,朝她笑了笑。
善德长公主回以淡淡的笑容,眼底却透出提防。
程丹若端起酒盏,掩住唇边的弧度。
祝棫刚死时,善德长公主和淑妃都向她表露过善意,但这不意味她们是朋友。
宗室有宗室的利益,公主需要银钱排场,需要为子女前程打算,故而多选择与勋贵联姻,也会做些逾越的“生意”。
而她程丹若今天打压老郡主,以后也会压制善德长公主。
这个想法一点没错,但不是现在。
“公主好长日子没有入宫了。”程丹若释放善意,“前两日太后娘娘瞧见小宫人打秋千,还说许久没见思娘,怪想念的。”
思娘就是善德长公主的爱女,在娘胎里还得过祝棫的赏赐。淑太妃很喜欢这个外孙女,常常叫她进宫。
宫里就这么一个女孩儿,田太后也喜欢,多有赏赐。
“她才种了痘,我不放心。”善德长公主的面色和缓下来,“还没谢过夫人牛痘的事。”
“不过吩咐一句,公主不必客气。”牛痘推广多年,死亡率低,效果好,京城富贵人家的孩子到了年岁,多会种痘,以预天花。区别仅在于痘种,有的出自牛痘局,有的来源于私人药局。
其实都差不多,但所有人都认为,程丹若牧场出的牛痘最好,反而一痘难求。
善德长公主疼爱女儿,自然想她种最好的,遂托了程丹若。
她现在提起这事,不是为了讨要人情,而是告诉长公主,我只是针对老郡主一个人,不是针对宗室。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县主的脸色也好看许多。
她们都在担心,程丹若是不是打算将矛头对准宗室,既然只是针对老郡主家不成器的孙子,那就没事了。
主桌的气氛转晴,其余几桌的贵妇人察言观色,立马活络气氛。
今天的主题是周岁,夸孩子肯定没错。
昌平侯夫人让奶娘抱了孩子出来,没让人抱,展示一圈就抱回去了,重点表扬张佩娘,说她贤良大度:“嘴拙心善,好在里头。”
安陆侯夫人捧场,点明三个姑娘的打扮:“都水灵灵娇嫩嫩的,活像一胞养出的孩子。”
张太太谦逊:“有儿有女,我们做父母的总算能放心了。”
说完,看了眼程丹若。
张佩娘领会到母亲的意思,忙愧疚道:“以前是女儿不孝顺,让爹娘担心了。”
“你替老四生了霏娘,又纳了两个妾室,有什么不孝顺的?”昌平侯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生不出还不许纳妾的,才是不孝顺呢。”
现场又是一静。
图穷匕见。
安陆侯夫人和永春侯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震惊:今天是怎么了?随后齐齐看向荣二奶奶。
荣二奶奶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程丹若放下筷子。
她单刀直入:“老夫人这话说得好像是我?”
昌平侯夫人忙道:“你多心了,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就好。”程丹若道,“您知道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吗?”
永春侯夫人岁数上去,对养生很上心:“节饮食,顺四时?”
“您说得有理。”程丹若对别人很客气,含笑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以我个人之见,长寿最要紧的是少管闲事。”
众人:“……”
今天这顿饭吃的不是饭,是刀光剑影,真不虚此行。
可惜,程丹若没有再多表演的意思,用过席就借口有事,先走人了,也算是让冯家的宴席回归平静,省得真搅和了小朋友的生日宴会。
冯四这把岁数才有儿子,也不容易。
但离开昌平侯府,她没回家,而是去了陈家。
陈老爷三年丁忧结束,重回京城,还是在大理寺上班。
陈知孝还是没能考中进士,止步举人。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进士三年才有一批,全国录取者不过数十人,比高考难多了。
名落孙山才是常态,陈家人都接受了结果,开始培养孙辈。
“侄女来了。”陈老爷丁忧后没能马上回来,等了两年多才有准信,很是忍受了一番煎熬,如今对程丹若愈发热切,“可是有事吩咐?”
程丹若开门见山:“归善郡主之孙贪腐一案,不知三司可有了结果?”
贪腐案可大可小,这回牵扯到上万白银,数额巨大,就定了三司会审。而其背后深层次的理由,乃是牵扯太广,背锅人选没有达成一致。
陈老爷道:“刑部的意思是,念在初犯,可从轻发落。”
“唐必华的意思?”她问。
谢四的岳丈魏侍郎去年摔了跤,没多久就去了,唐必华顶替了他的位置,算是近年刚提拔入中枢的成员。
他和张文华的关系暂不明朗,是想做好人,还是另有所图,存疑。
陈老爷点头:“阎尚书未曾置喙,朱大人也是同意轻判。”
朱大人就是大理寺卿,陈老爷的顶头上司。他的女儿嫁给了昌平侯的三子,和张佩娘是妯娌。
“轻判是怎么个判法?”她问。
陈老爷道:“革职。”
程丹若哂笑:“万两白银不过回家,真舒服。”
她摇摇头,简明扼要道,“我以为不可。”
陈老爷面露难色,委婉道:“毕竟是宗室姻亲,责罚过什有失天子仁和。”
“怎能任由蛀虫败坏天家名声?”程丹若看向陈老爷,“表叔,你回京城是想做出一番事业,还是想做个和事老,为表哥多留点香火情?”
陈老爷张开的嘴顿时闭拢。
“您写信给我,说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就差剖心示胆了。”她轻声道,“我不忍表叔一片忠心雪藏,才为您说情,您这时说这种话,未免令人失望。”
她压了陈老爷足足两年,为的就是叫他知道,杨党清楚他们的亲戚关系,绝不会用他,让死心塌地地投靠自己,才同意他回归官场。
不能替她办事,要他干什么?
陈老爷既想靠着她,又与其他阵营眉来眼去,真当她顾及亲戚情分,一定会忍气吞声吗?
“您再好好想想。”她放下一点没喝的茶盏,“您是我表叔,我一直惦念着寄住在您家的情分。”
陈老爷没点见风使舵的本事,也就混不到今天了。
他立时道:“我明白了,一定尽快拿到口供。”
“明天傍晚之前给我。”程丹若起身,“不打扰表叔了。”
陈老爷往前走两步,送她到门口,给儿子使了个眼色。陈知孝知趣,立即快步跟上相送。
程丹若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自顾自离去。
陈知孝送完她,转身回书房见父亲。
陈老爷唉声叹气。
“父亲所虑何事?”陈知孝问。
“妇人临朝,不过一时之计。”陈老爷苦笑,“这会儿得罪了人,今后的路可就难走了。”
陈知孝试探道:“毕竟是亲戚,父亲即便虚应一二……”
陈老爷看看儿子,叹息道:“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离陛下亲政还有三五年,得罪她不起啊。”
程丹若对陈家什么态度,他心里明白,再敢出工不出力,三五年都混不下去。
眼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为父去衙门一趟。”-
程丹若在陈家小坐了会儿,回去还是走途径昌平侯府的路。
她估摸着时间,让马车在大街拐角处停了停,果不其然,没多久就看见冯大和冯四一道送谢玄英出门。
冯四醉醺醺地扶墙,口中不知说了什么,谢玄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小厮扶他回去歇着。
冯大又送了两步。
谢玄英迈过高高的门槛,却毫不费力,仅仅是袍角随风动了动,愈发显得身量高挑,姿态潇洒,有种干脆利落的美。
他和冯大又说了两句,友好作别。
小厮趁机上前耳语,他微怔,转头看向她这边。
风吹过,将飘飘巾的发带拂到了身前。他撩回缀带,大步朝她走来。
“你不是走了吗?”谢玄英撩衣袍,踩车辙,低头进车厢。
光影沉浮,天地明亮。
程丹若支头看他,只觉他的三十多岁不是古人的三十多岁。
谢二在这年纪当祖父毫无违和,可谢玄英这样的姿容,小屁孩冲上去抱他的腿叫爹都很离谱。
“怎么这么看我?”他落座,伸腿理好袍角,“我脸上有东西?”
“在想个问题。”程丹若闻到纠缠在他身边的酒气,忍不住望向外头。
冯家的客人不少,如今正是散场的时候,陆陆续续出来的贵客不少,不乏王孙公子,青年俊彦。
他们也都喝醉了,但没有人失态,看着也还是人样。
可她眼里,这就是醉鬼、醉鬼、醉鬼、醉鬼……只有身边人是玉山倾颓。
这是爱情的滤镜,还是真实?
“什么问题?”其实,今天谢玄英也没少喝,在外人面前绷得住,当着她就醉意上头了,腿伸直,腰肩舒展些,“冯家和张家的事?”
“喝多了?”程丹若没回答,给他倒半盏柠檬水,“解解渴。”
他就着她的手轻啜两口,酸得皱眉。
“酸?”
“嗯。”鼻腔里传达出了不满的哼音。
程丹若道:“回家吃橙子。”
春天没有新鲜橙子,都是去年秋冬窖藏在冰窖里的,现吃现拿。
“你给我剥?”
“嗯。”
某人生病了爱逞强,喝药扎针一声不吭,恨不得表演个刮骨疗伤下棋,但喝醉了却渴望被人照顾,最讨厌醉酒回家,屋里空荡荡的。
非要嘘寒问暖,递茶擦脸,心里才舒服。
但她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
理智分明知道,他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好手好脚,压根不需要人照看,心里却觉得他惹人怜惜。
假如给自己写个病历,应该是这样的。
主诉:爱情导致的人格变化
现病史:对特定对象滤镜过重,情绪不受控制,产生不合实际的幻想,偶尔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但不影响正常生活,有助于夫妻和谐。
既往史:七情内伤,疑似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
鉴别诊断:不治之症,建议患者放平心态,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