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离宫的事,朝廷内外一致通过。
藩王早点滚蛋本就是政治正确,没人会反对,虽然住到谢家有些微妙,可世宗遗命,让程丹若照看他,也说得过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祝沝身体不好,大家怕他单独居住容易出事,没人背锅,遂默认。
程丹若也留心,早有安排。
她和安陆侯家的花园租约到期了,没有再续租,直接砌了新墙,圈起来变成一处独立别苑。
如此,祝沝是住在别苑,不算住在他们家中。
珠儿和其他奶娘、内侍也一道迁出,继续服侍他。可以说,祝沝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身边人一个没换。
程丹若还从宫里“薅”走了个女官,打算让她教小朋友认字。
安全起见,四书五经都不用读,认字就行,假如喜欢读书,就学点诗词歌赋,不喜欢,不管是学琴棋书画,还是听戏养宠物,都没问题,做一个不需要文化的富贵闲人就行了。
程丹若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个善良的人。
不要残害百姓,不要横征暴敛,善待别人。
照理说,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和祝灥不一样。
祝灥三观成型之前,他很少被人拒绝,更多被人鼓励,想要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是对的。但祝沝体弱多病,被从小管到大。
他想在地上乱爬,奶娘总会抱起他:“殿下不可,仔细伤着。”
他想在冬天出去玩,珠儿就会劝他:“外头冷,殿下不能吹冷风。”
故此,祝沝应该更好教,也用不着废太多心思。
但凡事都有例外。
在程丹若心里,祝沝是乖巧版的祝灥,她对体弱多病的患儿抱有医生的怜悯,也仅限于此。
鲁王不残暴吗?承郡王不离谱吗?老齐王不狠毒吗?
藩王和皇帝比起来差一点,却还是人上人。
她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没有本质区别。
可于谢玄英而言,似乎并非如此。
春日的一天,她提前下班了,仆人说谢玄英已经回家,她却没看见他。
一问,却说是在南山桃园。
南山桃园就是收回来的大花园,因为祝沝多病,恐他早夭,谢玄英专程取了南山和蟠桃的意象命名,想小朋友活得久一点。
他突然去了别苑,出什么事儿了吗?
程丹若担心,跟着过去了。
春光明媚,碧桃满枝,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起舞,假山流水,潺潺清澈。安陆侯的家眷在花园里住了十年,维护得很好,真像是家中的一处世外桃源。
她走在花园里,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话音。
她不由驻足,侧头张望。
只见粉嫩的桃花树下,谢玄英抱着祝沝,让他勾上头的花枝:“桃红柳绿,树高草低,世间万物都是不同样的,不必拘泥于外貌,而是应该看其品性。”
祝沝抿住嘴巴,不说话。
“每个人生来不一样,有人眼睛大,有人眼睛小,甚至有人看不见,有人高有人矮,还有人没有腿。”谢玄英耐心道,“假如人人都像殿下,非要把别人变得和自己一样,那瞎子就要把别人的眼睛都刺瞎,瘸子把所有人的腿打断,殿下愿意看不见,愿意走不动路吗?”
祝沝飞快摇头。
“你不愿意,其他人也不愿意。”他道,“珠儿她们照顾殿下尽心尽责,殿下却要画她们的脸,岂不让她们伤心?你不想要的事,别人也不想要,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祝沝辩解:“她们没有哭。”
“她们喜爱殿下,想让殿下高兴,这才愿意忍受痛苦。”谢玄英轻声道,“容忍是一种美德,殿下应该学会忍耐和宽容。”
祝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为什么我、只有我是这样的……”
谢玄英想想,走几步绕到湖上的九曲桥,将他放下:“殿下看这里,湖里有很多金鱼,但每条都不一样。这条头上有黑斑,你看其他的鱼,是不是没有一条和它一样?”
祝沝趴在阑干上,探头张望。
“这条腹部有一根线,其他的也没有。”谢玄英道,“这条的红色与众不同,这条尾巴有红点。”
他一口气指出十来条鱼的特殊之处,而祝沝无论怎么对比,都找不到第二条拥有这样特征的鱼了。
“样貌天生,谁都无从选择,所以,评价人更重要的是看品性而不是外貌。”谢玄英道,“有句话叫-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殿下可知其意?”
文盲祝沝茫然地摇了摇头。
“孔圣人有两个学生,一名宰予,貌美,一名子羽,貌丑。”谢玄英简单通俗地说了这个著名的小故事,告诉他圣人从中得到的教训。
祝沝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是在说有个人长得丑,却也得到了圣人的称赞。
他觉得好多了,又趴在阑干上看鱼。
程丹若转过芳菲的蔷薇架:“你们在赏鱼?”
“姨母。”祝沝很熟悉程丹若,知道她会给自己带礼物,虽然偶尔要喝药,但珠姑姑和奶娘都说了,她是为了他好。
他很喜欢这半个长辈,毕竟除了她之外,他所知的长辈只有田太后了。
田太后对他不坏,可是“兄长皇帝”的母亲,他也不喜欢。
程丹若摸摸他的脑袋,表现出超乎平常的亲切:“要不要捞一条带回去,放在你屋子里?”
祝沝还没养过鱼,一时心动:“可以吗?”
他见过兄长养的狗,也想要一只,可姑姑和奶娘都怕扑了他,也怕祝灥生气,劝他别养。
“可以。”程丹若招手,叫来门口等吩咐的丫鬟,让她们取水桶和渔网,“你还小,捞不动,让你姨夫给你捞。”
谢玄英微微讶然,抬眼看她。
她佯作不觉,又道:“一会儿再去书房挑鱼缸,你姨夫也喜欢养鱼,有好多漂亮的鱼缸呢。”
谢玄英更惊奇了,但当着祝沝的面不好表露,点点头:“不错,但你要好好照顾它,这也是一条生命。”
这回,程丹若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妙。
谢玄英:“?”
她摇摇头,接过丫鬟送来的捞网和水桶:“你要养哪一条?”
祝沝盯向湖面,视线在红色金鱼和黑斑金鱼中徘徊,表情犹豫。红色的金鱼完美无瑕,颜色犹如朱砂,亮眼璀璨,黑斑金鱼却和他有点像。
“选哪条都没关系。”程丹若说,“美和缘分都很好。”
祝沝迷惑。
“不必顾及他人的眼光,”谢玄英道,“千金难买心头好。”
祝沝咬手指,好半天才指向黑斑金鱼:“这个。”
漂亮的金鱼人人都喜欢,但这条黑斑金鱼大概只有他不会讨厌。
“好。”程丹若递过网兜。
谢玄英弯腰,捞起了那条特殊的黑斑金鱼,放进水桶中。
祝沝忽然就和它产生了联系,说:“兄长的狗有名字。”
“你也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祝沝苦思冥想。
“不着急,先去挑鱼缸。”谢玄英问,“殿下是自己走去,还是让臣抱着。”
祝沝身体虚弱,出入多被人抱,反而更想用脚走:“自己走。”
程丹若暗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那要拉着手。”
她递手,示意他牵住。
祝沝听话得拉住她的手。
程丹若忍耐一刻钟,见小朋友气喘急了,才问:“姨夫抱好不好?路很远。”
祝沝答应了。
谢玄英一把抱起小家伙。
祝沝看什么都新鲜,四处张望,但出了园子,外头仆人如织,他又畏惧起来,把头埋在谢玄英的颈边,遮住自己的脸。
仆人见到主人,立马避到两边,垂首而立。
没人看见祝沝的脸。
一路到了书房,谢玄英叫人搬出库存的鱼缸让他挑。
祝沝看来看去,选了个绘有花蝶的瓷缸。
谢玄英帮他把金鱼装进去,叫来柏叶捧好,亲自送祝沝回南山桃园。
程丹若没去,说要去看看菜地的番茄。
祝沝稍微有点遗憾,但不多。小男孩天生崇拜父亲一样的男性,他才认识谢玄英没几天,可他仪容绝世,气度超然,飞快博得了他的好感。
他开开心心跟谢玄英走了。
程丹若:“啧。”
她摸摸墙根下年迈的大米和小米,拍拍新加入家庭的西施犬粟米,慢慢溜达到书房后头的菜园子……哦不,准确地说是“耕织亭”。
这其实是一处景致,种著丝瓜、葡萄、番茄之类的果蔬,坐在八角亭中,能感受茅屋耕织的朴素乐趣。
谢玄英年纪越大,文人的农耕情怀就越浓。
他不可能真的致仕种地,就在书房后造了这么一处景。
程丹若觉得很好,把番茄种这儿了——这是龙子化送来的种子,其他都死了,只有一株苗顺利生发,居然真的是她心心念念的番茄。
眼下这会儿,番茄还不是食用作物,而是观赏植物。
但没关系,到她这儿早晚也会变成农产品。
水壶洒出的水流均匀地浸透土壤,小心避开了还算脆弱的茎叶,叶片舒展,朝向温暖的太阳。
背后传来脚步声。
“你今天怎么了?”谢玄英见她在看番茄,自己就看葡萄藤,“突然对齐王殿下这么亲切?”
程丹若好整以暇:“你觉得呢?”
他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道:“你这个年纪生子,我是不赞同的。”
程丹若:“……什么叫这个年纪?”
谢玄英愕然,走近她问:“你真这般想?”菜园无人,他却还是压低嗓音,“难得母亲都不催了,你何苦折腾自己?”
“谁说我想生了。”她白他,“瞎操心。”
他松口气:“你突然性情大变,我怎能不胡思乱想。”
“没这回事。”程丹若再度否认。
她的异常三分为祝沝,小朋友的确挺可怜的,七分却是为面前的人。
看见他在树下耐心教孩子,她就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谢玄英待子侄后辈都很好,但祝沝十分特殊,他是祝棫的儿子,又不像祝灥是皇帝,藩王和重臣的差距固然有之,却不深。
这个孩子对他来说不一样。
他从祝棫身上得到父爱,是否情不自禁地偿还给了祝沝。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满足他的遗憾呢。
这几乎是老天给谢玄英的机会,让他能回报祝棫,弥补童年缺失父爱的自己。
正好,祝沝没有父亲,缺失了一个将他教养成人的长辈,何乐而不为。
“我只是可怜二郎。”她轻描淡写,“过两日休沐,我们带他去庄子上看看,如何?”
谢玄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搭手在她肩头:“你只是可怜二郎?”
“不可怜二郎,可怜你吗?”程丹若瞥过眼,原话奉还,“你这把年纪了,还和小孩子比。”
谢玄英悻然:“小心眼。”
“我没有心。”
他建议:“家里池子这样多,再养只鸭子吧,和你作伴。”
“鸭子会拉便便。”程丹若望向他,“到处都是便便,踩一脚就是黄白色。”
谢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