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的外伤渐渐愈合,淤青却一时半会儿消退不了。
伤在背部,靠不好靠,坐也不易坐,她不耐烦待在家里,就打算出门玩玩。
谢玄英履行承诺,挑了个多云的好天气,和她一道带家里的马去莲花池洗澡。
莲花池边,许多人家都在浴马,一匹匹活泼见状的马儿奔进池子,舒服地打了好几个滚,水花大片飞溅,女眷都离得远远的。
谢玄英牵着马,对妻子说:“你走远点,别摔了。”
“水浅,不要紧。”夏天热得要死,难得能光明正大玩水,程丹若哪肯错过,拿着水瓢也趟了进来。
冰凉的湖水漫过鞋袜,舒服极了。
春可乐拱她,催促她动手。
她弯身舀了一瓢水,浇在马儿宽厚的背上,拿刷子筛掉尘土,和它说:“好在给你剃了毛,不然这么长的毛发不好干,容易生病。”
春可乐呲呲牙,看向冬夜雪。
冬夜雪没有剃毛,它的毛发比较薄,只把鬃毛梳通后编成麻花辫,看着就是个俏丽的姑娘。
同样被剃毛的还有冬未来。
它活泼得很,一头扎进水里,无师自通地刨起了水。
程丹若被甩了半身的水,伸手揪它耳朵。
冬未来眨巴大眼睛,亲昵地蹭她。
干的半边身体也湿了。
“去换衣服。”谢玄英催她,“小心着凉。”
程丹若道:“湿都湿了,再待一会儿。”
“做梦。”谢玄英把缰绳交给小厮,拉住她的胳膊,“走,回去。”
程丹若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上岸。
岸边芳草如茵,百花盛开,锦障一道道隔开视线,圈出一方清净的野炊地。仆人们早已搭建好一座帐子,里头有恭桶、水盆和衣架,方便主人梳洗。
程丹若擦干水痕,换了身纱衫襕裙,连鞋袜都一并换过,这才干爽地走出去。
谢玄英也换好了衣裳,正坐在席子上告状。
“我叫她换,她还不肯,这么大人了还要嬉水。”他为晏鸿之斟茶,“老师该管管她了。”
程丹若:“……”
他们不是单独来的,晏鸿之和洪夫人年纪大了,出门次数渐少。想着他们二位也许久不曾出门,两人便一同邀请了他们,今日在莲花池赏花野餐。
晏鸿之笑眯眯地喝了口茶,不接茬。
谢玄英继续道:“她从来不知道多为自己考虑,这回结结实实挨了二十下,好几天了,淤青半点不退。”
洪夫人闻言,立即转头问:“这般严重?怎么不再养养?”
“家里闷得很。”她道,“想出来走走。”
“你也该保重身子了。”洪夫人道,“不然等年纪大了尝到苦头,为时已晚。”
程丹若还未答话,谢玄英就抢答:“我也这般过,师母可知她说什么?死了有的是时间歇息。”
她:“……”这人没完没了了。
“我管不了她了。”他道,“您二位管管。”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晏鸿之戴上水晶眼镜,看向远处的风景,“这副眼镜是要清楚些,比之前的好。”
程丹若道:“您之前的是老花,远处当然看不清,这副是近视。”
此时,眼镜在高门大户已不是稀罕玩意儿,可要配到一副度数适宜的眼镜却还不太容易。
她前段时间重新做显微镜,顺便就仔细写了近视和老花的原理,并绞尽脑汁回忆物理知识,复原了部分光的知识点。
匠人们了解清楚原理,就很容易打造出不同度数的镜片,大大方便了近视和老花人群。
“怪不得。”晏鸿之不懂原理,但很满意。
谢玄英见他们自顾自聊起来,唯恐跑题:“老师!”
“行了。”晏鸿之烦他,“人是你自己要娶的,成婚十几年,跑过来和我说三道四的做什么?嫌不好的话,和离就是了。”
程丹若瞟过视线。
谢玄英悻然:“您偏心。”
“我们可不偏心。”洪夫人拿起一颗番茄,剥开薄皮,“三郎,这么多年,我和你老师从未在丹娘口中,听过你一句-不好。”
程丹若吃瓜的动作微微一顿。
谢玄英挑起眉毛。
洪夫人剥好了番茄却不吃,放在光下端详,仿佛品鉴红宝石:“自她成亲那年回门,我问她,你待她好不好,她一直都同我说-三郎对我很好。”
程丹若莫名有点尴尬,辩解道:“我只是不习惯告状。”
“受了委屈就得说。”晏鸿之看热哄不嫌事大,拈须道,“你且说来,为父替你做主。”
程丹若张张口,闭上了。
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到什么。
蝉鸣聒噪。
晏鸿之和洪夫人都摆出等下文的姿态,但程丹若毫无头绪。
空气无比安静。
她低头看向矮几,嗯,甜瓜水灵,杏子甘美,金银花茶清澈芬芳。
谢玄英清清嗓子,递给她一杯凉茶:“那边好像是孔廉之。”
程丹若立即顺着坡下来,佯作自然地问:“他也来了。”
“我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谢玄英征询。
程丹若不想假期变应酬,道:“人家还得接待我们,算了吧。”
“也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另一边,孔廉之和幕僚、故旧一道在河边空地坐了。
柳丝低垂,随风浮动,湖水粼粼,莲花皎洁。
旁边的童仆摆开梅花攒盒,烧水煮茶。
孔廉之环顾四周,和幕僚道:“那边似乎是谢侍郎和宁国夫人。”
幕僚定睛一看,不由讶然:“东翁好眼力。”
马屁拍得很肤浅,但孔廉之最自豪的就是自己养生有道,虽然上了年纪,眼睛半点没花。
当然,口头要谦虚一下:“谢侍郎姿容出众,鹤立鸡群,谁人认不出来?他与夫人鹣鲽情深,那女子不是程夫人又是谁?”
“有理。”故旧笑着捧场,顺手取过攒盒的糕点,“唔,这玉米烙甘甜脆口,怪不得小儿爱不释口。”
梅花攒盒中有蜜饯、坚果和糕点,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黄金色的一片玉米烙,洒满白糖,仿佛一片上等黄玉。
幕僚也尝了尝,赞赏道:“这玉米色泽金黄,无愧于-玉-之名。听说此物耐寒耐旱,适宜北地种植?”
“不错。”孔廉之道,“此为海外舶来物,宁国夫人在自家庄子上种了好几年,筛出良种,去年开始便试着在北地推广栽种,就与红薯一样。”
故旧笑道:“这我知道,你也种过,还送来予我吃呢。”
孔廉之笑笑:“谢侍郎在贵州栽种红薯,传到湖广,我听说这东西好,也叫人试了试,果然不差。”
幕僚感慨:“虽然这两年,朝野对程夫人干涉朝政颇有微词,可就从这农桑二事来说,她造福颇多。”
孔廉之道:“女主临朝,向来多有争议。”
故旧连吃两片玉米烙,一时甜住,取过刚泡好的茶,吹吹叶子,轻啜了口:“听你的口气,倒不是特别反对。”
孔廉之沉吟:“前几日在宫里的事,你们听说了没有?”
“有所耳闻。”
“太后溺爱幼帝,人尽皆知。”孔廉之回京数年,和小皇帝也打过几次交道。
祝灥的性子已不是秘密,说好听点叫机灵淘气,说难听点就是顽劣骄纵。大臣们一边安慰自己,至少小皇帝身体健康,脑子也聪明,一边暗暗担忧,唯恐他长大后胡作非为。
“程夫人为亲长,又身负先帝遗命,教养陛下本就无可厚非,她偏要再全君臣之名,领受双倍责罚。”他道,“不惜身而全忠义,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指责。”
故旧道:“廉之认为她不是在沽名钓誉?”
“不危人以要名,怎能算沽名钓誉?”孔廉之和程谢夫妻不熟,和杨首辅一党也不熟,姑且算是局外人,遂中肯评价,“行忠义之事,得忠义之名。”
故旧点点头,被说服了。
而幕僚则道:“当今年幼,程夫人所作所为并不出格,只消待陛下成年,她便放权还政,想来就能全一世之清名。”
孔廉之颔首:“不错,是忠是奸,等陛下成年便见分晓。这两年,倘若她不危及社稷百姓,由她去便是。”
幕僚捋捋胡须,总结道:“-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东翁当静观其变,以待来日。”
孔廉之含笑不语-
午时将近,日头渐渐旺盛,晒得人“滋滋”冒油。
洗过澡的马儿卧在树荫阴凉处,惬意地打起盹。晏鸿之和洪夫人吃不消过于酷热的阳光,已经提前离去。
程丹若伤势未愈,不想在太阳底下烤,转移到莲花池边的茶楼小坐。
今日天好,街上人来人往,许多孩子都朝着要来看洗象,茶楼门口有点挤。
程丹若和谢玄英都是便服出行,没带多少人,混在人群里慢慢走。
也不知怎么的,有个孩子调皮地挣脱了母亲的手,伸手抓浮在半空的蜻蜓,结果一不留神就撞到了程丹若的后背。
她后背都是淤青,轻轻碰都疼得要死,何况是被脑袋顶了下,顿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谢玄英立即扶住她:“怎么了?”
“我的腰。”她疼得泪花都出来了,低头一看,却是个摔了个屁股墩的小孩,顿时哑然。
小孩知道闯了祸,跌坐在地上不敢起来。小雀伸手拽他起来,却发现他□□一片濡湿,竟然吓到失禁。
他的父母挤开人群,瞧见这幕也都吓傻了,“噗通”跪倒,连连磕头。
程丹若扶住谢玄英的手臂,勉强站直:“别磕了,照看好孩子。”
人群渐渐围拢,她不欲多事,“我们回家吧,可能要下雨了。”
老百姓没有条件天天洗澡,人一多,满大街的汗酸味儿,还有马随地大小便,味道十分可怕。
谢玄英点点头:“好,回吧。”他扶住她,“慢慢走,还疼吗?”
“没事了,就刚刚一下。”她缓过劲,却没有挣脱他的搀扶,继续手挽手。
小雀和松叶紧紧跟在他们后头,隔开人流。
再远些,只差几步的茶楼上,视线一直追随而去。
两个人在说话。
“都说入观庭户知勤惰,仆婢言行明教养。”一人道,“程夫人的丫鬟没有张口责骂,反倒是扶起了幼儿,足以见家教。”
另一人问:“何必拐弯抹角,你又想劝我莫再弹劾宁国夫人,是也不是?”
“坚之。”第一人叹道,“你已弹劾她十几封奏疏,都石沉大海。”
“我为御史,风闻奏事乃职责所在。”第二人道,“宁国夫人屡次干涉朝政,结党勾连,岂能坐视不管?”
“即便无用?”
“即便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