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哭临和第一天?没什么区别。
谢玄英到了思?善门,与众臣、靖海侯见过,便跪在?了蒲团上,开始流泪,为天?子默哀。
灵座香烛冉冉,烟气?飘散在?空中,形成幻梦般的云雾。
宫内外?的丧钟生生不息,三?万声丧钟贯彻在?京城,悠远绵长。
白幡猎猎,雪花簌簌,仿佛天?地之哀歌。
谢玄英再次意识到,皇帝已经死了。
无论多么不舍和难受,人死不能复生,庇护了他三?十年的参天?大树,就这样轰然倒塌,成为棺椁中不会?喘气?的冰冷尸首。
与前日不同的是,他内心只有悲痛,没有迷茫。
“我心里只有你。”她?如是说。
她?只有我。谢玄英只要想起她?辛酸的身世、坎坷的遭遇、艰难的前路,心神便再无动摇。
是啊,陛下已经死了,但我还活着。
三?十而立,谢玄英已经三?十岁了,不是三?岁进宫的稚子,需要看人脸色,小心翼翼地讨好高高在?上的帝后夫妻。
他是阁臣,是侍郎,是帝王临终托付的人。
他不应该茫然。
老师年纪大了,耳顺之年还出仕,无非是想帮他们一把,丹娘步履维艰,人人都在?等她?犯错,她?心力难支,却还要顾及他的情绪,关切他的身体。
我实在?无用?,竟要老师和妻子这般辛劳。
谢玄英唾弃自己,决意再也不能沉溺于哀恸之中。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哀哭声渐渐低落,清晨的哭临进入了尾声。
众臣擦擦眼?泪,各回各的衙门。谢玄英却和其?他人一起到了内阁,商议登极仪的细节。
登基是最大的嘉礼,步骤极其?繁杂,可天?寒地冻,太子又?年幼,不能让他走太长的流程,能简化就简化。
然则“礼”的每个步骤都有其?意义,什么地方能简,什么地方不能简,免不了争执两句,又?或是想别的法子代替。
少不了费些口水。
中午,光禄寺送来饭食。
午休吃饭。
靖海侯瞧着皱眉硬吃菜的儿子,挑眉道:“看来是想通了。”
谢玄英转头看向父亲。
“昨天?还食难下咽,今天?就吃了大半碗饭。”靖海侯说,“你媳妇开解得不错。”
谢玄英:“……”
“你是我儿子,真当你爹瞎?”靖海侯嘲笑?,“当年被你糊弄过去了,毕竟程氏确不出挑,现?在?想想,你想娶的不就是她??”
谢玄英吞下饭菜,平静道:“儿子惶恐,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得很。”靖海侯抖抖袖子,仔细拢好,又?往炭盆里扔了两片香料,“算你眼?光好,你爹很少看走眼?,这算一次。”
谢玄英:“儿子真的不明白。”
靖海侯瞥他眼?,哂笑?一声,走了。
谢玄英继续用?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泉边种出来的菜蔬有一股硫磺味。
他忽然就知道父亲为什么丢香料了。
再一想,这似乎是他们父子间第一次“闲聊”。
登时无言。
程丹若又?跪了一天?,今天?的新闻是午膳时,皇贵妃赐给老郡主、安国夫人等老妇人几道菜,里头有乳制品和蛋,其?他命妇则得了杏仁茶。
命妇立即满口夸赞,称赞皇贵妃的贤德,连安国夫人都说皇贵妃贤良,有母仪天?下之姿。
恭妃争气?,程丹若也省力不少,提前下班了。
谢玄英依旧是二?更左右悄悄溜回家,先说了登极仪的事,然后“随口”地提起了靖海侯夸她?的话。
程丹若:“……”他好傻。
老狐貍是见皇帝死了,和你修复父子之情呢。
但她?看破不说破,笑?道:“是吗?能得父亲一句夸赞可不容易。”
“你听听就算了,可不能尽信。”谢玄英却反过来叮嘱,“你看他当初对二?嫂赞不绝口,如今也没替她?设想,还是准了二?哥的外?室进家门。”
程丹若吃惊:“什么外?室?”
“安哥儿身子不好,你也是知道的。”他道,“二?哥回苏州时收了人,还生了个庶子,今年五六岁算立住了,才被族里送过来认亲。”
程丹若意外?又?不怎么意外?。
谢二?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爵位,安哥儿病恹恹的,荣二?奶奶也三?十多岁了,不宜再生养,搞出个备胎不稀奇。而这个孩子在?姑苏老家,怕也没少受谢二?太太一房的照拂。
“二?嫂不同意,可外?室是谢家表亲家的孩子,也是良家女,不好打?发。”谢玄英道,“她?便求了父亲,但父亲说她?一贯贤良淑德,庶女也教得很好,想来庶子也不会?例外?,还是同意将孩子记上族谱。”
他正色道:“我父亲的为人你也清楚,他夸你你就受着,但别信他。”
程丹若忍住笑?:“好,我听你的。”
他弯弯唇角,递给她?两页纸:“这是登极仪的流程,你拿好,让殿下早做准备。”
她?接过来扫了眼?,被里头繁琐的流程逼退。
“明天?再看吧,哭临结束后,我去一趟永安宫,看看殿下学得怎么样了。”
命妇哭临三?日,明天?就能结束了,当然,丧仪还早,之后还有发丧出殡,完事后的几个月,还需要在?家朝夕祭奠皇帝。
“何时发丧定?了吗?”她?问。
谢玄英道:“冬天?放得住,还是打?算停灵四?十九日再发丧。”
“也行。”
两人一边洗漱,一边说两句闲话,十一点左右睡下。
第三?日,重复前两日的流程。
程丹若到了武英殿,熟稔地掏出沾辣椒水的手帕,眼?圈瞬间红了。
她?看看周围,发现?其?他人也差不多,第一天?靠感情,第二?天?靠技巧,第三?天?都哭不出来,得靠秘密武器。
众人就一边掉泪,一边小声聊天?。
程丹若挪到柳氏身边:“怎么不见二?嫂?”
“她?报了病,照看安哥儿。”柳氏与她?低声抱怨,“安哥儿才多大,身边就有婢女勾着学坏,非说是老四?唆使的。”
程丹若:“啊。”
她?还以为随着谢玄英搬出侯府,家里的大戏会?停歇,没想到还在?持续,并且延伸到了下一代。
果然,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恩怨,就有斗争。
柳氏叹口气?,别有深意道:“兄弟虽是骨肉至亲,可古来阋墙之事从?不罕见,还是要防范于未然才好。”
“您说得是。”程丹若点点头,谢过她?提点,“我心里有数。”
和柳氏联络完感情,就是午饭时间。
今天?不是赐膳了,皇贵妃召见了柳氏、昌平侯夫人、永春侯夫人、安陆侯夫人等勋戚命妇。
程丹若不夺她?风头,请假去承华宫。
皇次子不太好,他的头脸出现?湿疹,孩子觉得不舒服,不停抓挠哭闹,怎么哄都哄不好。
程丹若立马检查奶娘的饮食、衣物和被褥。
奶娘吃的东西与之前无甚区别:“皇贵妃娘娘说,为了齐王殿下的身子,咱们不必忌口。”
衣物更没有什么问题,都是每日更换的。
她?检查来检查去,最后怀疑是香灰导致的过敏。皇帝驾崩,到处都是哀祭,香烛飘满,人来人往的难免沾染。
“以后进出都更换外?衣,窗户蒙好纱,看准风向再开。”
现?在?刮西北风,承华宫却在?东南角,受罪得很。
“拿稍微冷一点的布给他敷着,这样舒服点。”她?吩咐道,“一会?儿让叶御医过来瞧瞧。”
珠儿立时应下,心中踏实了不少。
下午还是跪哭半日,临近结束的时候,命妇们的感情又?充沛起来,哭天?喊地,仿佛死了儿女,哀声不绝。
直到宫人轻声提醒,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擦干眼?泪,结束了三?日的哭临。
第四?天?。
程丹若睡到七点钟才起来,九点进宫。
她?到了干阳宫,检查祝灥作业。
恭妃也来了,紧张地看向王咏絮。王咏絮本来不紧张的,但看祝灥绷着脸,恭妃也屏气?,不由自主地也紧张了起来。
“今日想看看殿下的礼仪学得怎么样了。”她?道,“殿下年幼,告祀天?地之事由大宗伯代劳,我们就从?告几筵开始吧。”
祝灥求助地看向母亲。
他前两天?学是学了,王典籍还夸他聪慧。可对上姨母的眼?神,他就莫名紧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大郎,快说啊,该怎么做。”恭妃焦急地催促。
祝灥扁扁嘴,哭了。
程丹若:“……”
她?看向王咏絮。
王咏絮脸颊涨红,见鬼,殿下前两天?背得好好的,明明都答得上来,怎么这时候怯场了?
恭妃赶紧哄:“娘不该这么大声说你,不哭不哭,快说,你不是会?吗?”
祝灥真的想不起来了。
“殿下不记得了吗?”程丹若道,“没关系,让王典籍再教你一遍。”
王咏絮忙道:“殿下,你当天?第一件事是穿上孝服,到先帝灵座前祭告,到时候薛尚书会?替你说祭告词,你只要跪拜就行了。”
程丹若道:“你对着先帝的宝座,做一遍。”
祝灥擦掉泪,吸吸鼻子,笨拙地跪下叩拜。
“很好。”程丹若问,“然后呢?”
祝灥张张嘴,看向王咏絮。
“然后殿下要换上冕服,去奉天?门。百官会?从?午门进来,请陛下登御座。”王咏絮说,“到时候百官会?多次跪拜叩首,殿下什么都不用?说,安静坐着就好。”
她?怕祝灥搞不清有多长时间,立即建议,“臣现?在?就演示一遍。”
升御座的流程果然很长,且无比繁琐。
好几次,王咏絮才刚跪拜完起来,祝灥就迫不及待地说“免”,完全坐不住的架势。
次数多了,恭妃也发现?了端倪。
她?儿子坐不住。
也是,两岁多的小孩子规规矩矩地坐板正了,一动不动近一个钟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祝灥还是个特?别活泼好动的小朋友。
他到现?在?还不理解什么是登极仪,如果出了岔子又?有多严重,只凭本能做事。
王咏絮十分绝望。
恭妃束手无策,看向程丹若。
“请薛尚书来一趟。”程丹若不动声色,“让他给殿下讲一遍,兴许好些。”
薛尚书飞速赶到,勤勤恳恳和和气?气?地给祝灥又?上了课。
怕太子累着,专门在?午休后再检查。
但祝灥可不会?体谅他,他只知道今天?本来可以玩的,但没得玩了,还要一动不动继续坐着。
上午的练习已经是恭妃好言哄劝的结果,下午程丹若没露面,和恭妃、王咏絮在?隔间观察,他哪里还肯听话?
不到一刻钟,就开始砸东西哭闹,要奶娘陪他玩游戏。
薛尚书汗如雨下,知道事情麻烦了。
他恭敬地求见皇贵妃,强硬地要求她?:“务必请殿下耐心久坐。”
恭妃又?急又?为难,下意识地看向程丹若。
“殿下年幼,也不曾见过太多人,届时百官三?呼万岁也好,鼓乐也罢,于幼儿而言,都很难克服。”程丹若道,“皇贵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客气?地下逐客令:“请您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尽量拿出个章程来。”
薛尚书听见她?的声音,知道欺负不了恭妃,只好愁眉苦脸地应下。
回到内阁,和众臣们一说,大家面面相觑。
靖海侯最先明白过来,沉吟道:“东宫继位,名正言顺,万不可过于潦草,惹出流言蜚语得不偿失。”
这话直切要害。
祝灥是皇帝立的皇太子,正统所在?,仪式肯定?是越盛大越好,太过简单搞得像篡位一样可不行。再者,太子露面的时间越长,越能给稳定?人心,这不止是给百官群臣看的,更是给番邦蒙古看的。
他露面的时间短了,必定?有人揣测太子体弱,国朝不稳。
谁都不想背这锅。
薛尚书问:“谢侯以为,该如何是好?”
靖海侯:“从?长计议吧。”
杨首辅瞥他,心道,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无非是想让程氏陪同出席登极仪。
登基大典,需要尚宝卿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