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仅谢玄英深受困扰,段春熙也颇为苦恼。
盛院使亲自分辨了镯子里残留的药粉,确认就是堕胎散,而锦衣卫针对工匠的调查也已有了眉目。
镯子出自二?十四监中的银作局,工匠是御用之人,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他被带到锦衣卫后?,非常识趣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这是五个月前公主交代的,说是要能?放香料,整整打了一套,不独是镯子,簪环戒指都是有的。原道是放香丸,多是镂空,结果公主都不喜欢,全退了,让我重新打。
“又花了一个月,才打出一支簪子,里头和?香熏球似的,无论怎么晃,香粉都不会洒出来。公主很喜欢,又叫我一样?打了个镯子,就是您手上?这个。”
锦衣卫:“香粉不会洒出来吗?”
“这不是放粉的,公主说要放大食的玫瑰香水。”老师傅仔细介绍,“把机括打开,里头的香水会沁出花苞,好像露水,就和?真的花一样?。”
锦衣卫亲自尝试了一遍,发现?老师傅说得一点没错。
他们?又把这只?镯子交给对方,让他辨别是否是自己制作的那个。
“是这个。”老师傅翻过花苞的花瓣,“您看,这叶托上?是我的徽记。”
御用之物都会留工匠印记,方便?追更溯源,好比此时。
锦衣卫:“这样?的镯子就一只?吗?”
“您说的是样?子还是……”
“样?子。”
“就一只?。”老师傅笃定地说,“毕竟是给公主的东西?,怎么可能?做两只??”
合情合理。
锦衣卫暂时羁押了他,如实回禀给段春熙。
此时,段春熙终于相信,荣安公主可能?是有谋害人的打算。但他不信空月的话,用堕胎药去杀一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镯子和?堕胎散也未必是捆绑在一起的。
按工匠的说法,镯子里放毒液比毒粉更隐蔽,粉末沾在镯子上?也太?过显眼。
“提空月。”
然而——“空月自尽了。”
段春熙的脸色蓦地一变。
他昨天留着?空月,就是想麻痹她,准备今天再装出信了的样?子,再套套话,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自尽了。
“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他冷冷道,“怎么死的?”
下?属诚惶诚恐:“我们?确实卸了她的下?巴,手脚也都反绑住,她是——是在方便?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塞进恭桶溺死了。”
这么狠?
段春熙心里的怀疑骤然拔升。
“你们?今天审出了什么?”
“倩儿承认爱慕驸马,因为驸马帮她求过情,红儿是织染局太?监的对食,让我们?看在东厂的面子上?,饶她一条命,芳儿私下?昧了些钱财,云儿攀咬了几个人。”
“什么人?”
“说玉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金首饰,金蕊在宫里有后?台,茜染曾经勒死过一个宫人,空月在外面有姘头。”
段春熙大致有数了。
他吃了顿午饭,召见了在外头调查的两支小?旗。
他们?带来了宫人家中的近况。
“玉盘家里没人了,她经常去的地方是当铺,总是当一些首饰,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金蕊的姑姑是尚仪局的,隔三差五会捎东西?回家。”
“茜染的老子娘都死了,和?家里的兄弟从不联系,倒是认了个静乐堂的弟弟,偶尔给他送东西?。”
“空月的老子好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可前段时间,她老子忽然死了,老娘和?弟弟从原来的地方搬走,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段春熙久经江湖,哪里看不出空月的问题,立即道:“仔细查空月。”
属下?领命而去。
他皱眉苦思。
空月昨天的一番话,无疑是将嫌疑推给了驸马。老实说,段春熙是不太?相信驸马鬼迷心窍,害了公主的。
虽然公主脾气?娇纵,难伺候,甚至心里惦念着?别的男人。但男人了解男人,公主存在,韩旭一家才能?鸡犬升天,在利益面前,情爱都是身外物。
况且,段春熙知道得更多。
韩旭是安徽人,少年即丧父,母亲和?姐姐受尽了族人的欺凌。
他原本读书不错,即便?不能?考中进士,举人却?未必不成,自有光明前途。但韩家有人做官,他仅凭自己无法报仇,所以看准了荣安公主招驸马的机会,成为了天家女婿。
前程是没了,可他有驸马府安顿母亲,接回了受人磋磨的姐姐和?外甥,这一切都是公主带来的。
韩旭的外甥已经十几岁了,还没有一官半职,他哄好了公主,才能?给外甥安排好前途。
公主的价值在这里,他怎么舍得伤害她呢?尤其韩旭还没有儿子。
天家外孙都没生下?来,公主没了,韩家也要完蛋。
是以一开始,他就对空月的话抱有怀疑。
空月是不是知道谎言瞒不住,才早早自戕?她想保护的人是谁呢?
公主到底有没有下?药,如果有,为什么她自己喝了?谁干的?从试药宫人的反应来看,公主中毒的时间是在宴席上?。
当天,陪伴公主去冯家的是金蕊和?茜染。
也许该问问驸马了。
段春熙走进了前院的书房。
韩旭一直被软禁在此。
他见到段春熙进来,竟然松了口气?:“到我了吗?”
段春熙道:“请驸马将当天的事情说一遍。”
韩旭已经将事情反复回忆过,答得十分顺畅:“我辰时末到的公主府,等?了半个时辰,与公主一道去昌平侯府,我们?在门口分开了。之后?,我一直在前院,与客人们?一道饮酒,申时三刻,我送公主回到府中,我回驸马府。晚上?,宫人说公主病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的过程。
段春熙问:“你和?公主一道去,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去的时候是骑马,回来时,公主让我上?了马车,说有话同我说。”
“就你们?两个人?”
韩旭苦笑了声,慢慢坐下?来:“段都督,都到这份上?了,我没必要瞒你。自公主上?回有孕后?,她便?鲜少和?我单独相处。”
刚成亲时,公主不喜欢他,但也没有多讨厌他,两人能?一起吃饭,说说话。公主娇弱,不喜同房,数月才一两次,每次结束以后?,都会冷落他。
韩旭忍了。
因为这些时候,公主比较和?善,他为家里人求什么,她一般都会答应。
他觉得屈辱,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公主有孕之后?,他比谁都高兴,有了孩子,什么委屈都值得了。然而,孩子才几个月就没了。
自此后?,公主更不愿与他同房,少数几次还是陛下?劝了,她才勉为其难照做。
但段春熙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公主说,让我过几天就去郊外的庄子收拾一下?,天太?热,她今年想早点出去避暑,让我也一起去。”韩旭回答,“当时,公主身边的金蕊和?茜染都在,她们?可以作证。”
段春熙问:“公主有给你东西?吃吗?”
韩旭有些意外:“不,没有。”
果然。
段春熙在心里分析,空月的话半真半假,公主想对驸马下?手或许是真的,但绝不是在百日宴上?,容易牵扯到冯家,徒生变故。
在避暑的庄子上?就不一样?了。
说是打猎死了,骑马摔断了脖子……有的是借口。
“你可记得,当日公主是什么打扮?”
“公主穿着?红织金短袄和?蓝色马面裙。”韩旭回忆,“头上?戴的是红宝金冠,手上?是两只?金镯。”
“镯子是什么样?的?”
韩旭道:“芍药的吧,公主喜欢这种?样?式的,每次都要有芍药。”
段春熙拿出了准备好的数个镯子:“是哪一个?”
韩旭看向面前七八只?金镯,全是芍药纹样?,只?不过有的是掐丝,有的是织编,还有錾花、锤鍱……工艺不同,细数的话,芍药的数量也不同。
“应该是这个。”他不太?确定地挑出了机关金镯,“我记得花纹很少,这个比较像。”
段春熙点点头,转身欲走。
“都督。”韩旭却?叫住他,欲言又止,“能?不能?……保我家人一命……”
段春熙头也没回。
他重新分析了一遍情况。
既然没有其他客人传出生病的消息,可见当天,公主并没有使用镯子。她不可能?给别人下?药,结果误饮的毒药——若如此,她感觉不适时,就该马上?叫太?医,而非隐瞒。
段春熙倾向于,公主当天佩戴这只?镯子,只?是想让驸马眼熟,好在之后?下?毒的时候,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镯子里的毒药是空月后?来放进去的,目的便?是混淆视线。
下?毒是在宴席上?完成的。
凶手知道公主手中有堕胎散,她收买了空月。在宴席上?投毒,制造出公主误服堕胎散的假象,同时,空月将嫌疑引向驸马,隐藏了对方。
再重新过一遍空月的口供。
她除了驸马,还为程夫人开脱过。
照理,段春熙是要怀疑她的,可空月心思深沉,程丹若又真的全程不曾与公主有过接触,还早早退场。
若是她干的,未免太?惹人注目了。
他倾向于这是第三重遮掩。
空月不知道程夫人在宴席上?的举止,但凭借对公主的了解,猜到了她必然会和?宁远夫人产生口角。
遂祸水东引。
段春熙理清了来龙去脉,却?无奈地发现?,整件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是谁在宴席上?对公主投毒了呢?
段春熙在审问宫人的时候,冯少俊也完成了对家里人的调查。
他思考过后?,决定叫来谢玄英,请他帮忙分析,同时,也有意借此证明自家的清白——谁都不傻,谢玄英平白无故蹚浑水,必有其缘故。
冯少俊需要人帮自家说话。
总不能?找段春熙吧?
“清臣,这两天,我和?大哥把家里查了一遍。”冯少俊斟字酌句,“你帮我琢磨琢磨,有没有可疑之处。”
谢玄英等?得就是这个:“你且说来。”
“主桌伺候茶水的是我母亲身边的菊儿,客人入座,她便?奉茶,茶水是茶炉房泡的,谁也不知道会端给谁。小?丫鬟把茶水端到花园处,菊儿接了奉茶。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可能?对公主下?药。开席之后?,主桌的饭菜人人都用,倒是添过两壶酒。”
冯少俊说得非常慢,“添酒的是我大嫂跟前的珍儿,当天席上?备了三种?酒,青梅酒、绍兴黄酒、莲花白。除了老郡主喝的莲花白,嘉宁郡主喝的酸梅汤,其他人喝的都是青梅酒,公主也是如此。”
莲花白是宫廷御酒,黄酒口感特殊,一般宴请场合,女子多用果酒。
“公主坐在我母亲下?手第一位,珍儿添酒一直是先给我母亲,再给公主。期间添过三次,两次都是如此,还有一次是先给公主,再给丰郡王妃、县主。”
谢玄英:“只?要酒壶没问题,这就很难下?手。”
“酒壶已经被锦衣卫带走了。”冯少俊吐出口气?,“但我母亲和?大嫂都说,这是家里惯用的待客器具,整套的青花,用了好几年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停顿一刹,慢慢道,“唯一难以确定的地方,就是撤下?席面到开戏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