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迷信害死人,皇帝封建迷信起来更要命。
这事?儿要从两?年前说起。彼时,皇帝也已四十出头,自二公主出世?后,宫中十年没有?好?消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日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彩衣女子怀抱着孩子,对他笑说:“且看汝子。”
皇帝大喜,赶忙上前,然而才靠近,彩衣女子便勃然变色:“竟是穆武后人,速速离去?!”
说着彩袖翻飞,直接把他掀了个跟头。
皇帝在梦里惊醒,次日便招钦天?监解梦。
这种?有?名有?姓的梦境,编都不?好?编,钦天?监只好?委婉建议皇帝把西华宫重新修一修——多年前,武宗在这里赐死了数位后妃。
皇帝显然也听说过这段往事?。
先帝无子,但据说后妃曾有?人怀孕,可不?知怎么的,说这妃子红杏出墙,和假太?监胡搞怀上的。此?事?不?知真?假,只知道武宗确实赐死了后妃,并杖杀宫女,整个西华宫血流成河,怨气?极重。
因?这遭事?儿,如今西华宫里都没住妃嫔。
莫非,她是冤死的?
皇帝心中存了疑窦,便一面修缮西华宫,一面寻老人来问。
先帝在位时,后宫血洗过不?止一次,但总有?两?个老宫人侥幸逃出生天?,在太?监的引导下,酒后说了真?话。
“西华宫娘娘是被冤枉的!那会儿先帝疑神疑鬼的,见着个影子就说是奸夫,活生生将娘娘打?死了,落下的胎儿都五六个月大,是个男孩呢!”
老宫人两?眼浑浊,口齿不?清,“全?死了,没人承认娘娘偷人,全?打?死了,后来就有?人认了,可认了又有?什么用,谁又逃得了?报应!都是报应!!”
秘闻传入皇帝耳中,真?不?是滋味。
他能理解先帝的疯魔,几十年无子嗣,多少有?些猜测,怎能不?疑神疑鬼?又暗自警醒,亏得他不?似先帝,毕竟有?两?个女儿。
于是秘密做了几场法事?,想消解西华宫的怨恨,却始终无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愈发不?安。
先帝造孽,为何报应在他的身上?莫非今生就注定无嗣,将来和先帝一样,不?得不?过继一个?
皇帝不?甘心,他和先帝不?一样,他能生,他生过。
现今生不?出来,必是风水之故。
从前淡淡的疑窦,就此?逐渐演变成出强烈的念头。
再者,皇帝幼年时曾享受过齐王独一无二的父爱,自继位后,又有?二十年不?曾侍奉亲母,早有?愧疚。且孤家寡人二十多年,身边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连谢玄英都离开了,愈发渴望亲情。
思念、愧疚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下定决心归宗。
事?关重大,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只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终于在去?年夏天?,等?到太?后病重,一命归西。
皇帝知道,机会来了。
展眼一年过去?。
杨首辅终于得知了真?相。
他久经风雨,倒也不?觉得离奇,别说皇帝了,普通人家生不?出儿子,什么偏方也得试试,什么佛都想拜拜。
皇帝什么都有?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也就格外执着,没儿子的求儿子,儿子多的求长生不?死。
这执念是破不?掉的,杨首辅琢磨的是,这事?因?能不?能解。
说服钦天?监好?办,找惠元寺或者清虚观也好?办,可问题是皇帝信不?信呢?
答案不?言而喻。
娴贵人失子,皇帝想的肯定是没有?归宗,孩子就保不?住,这才更坚决地命他们商议。所以,没达成目的前,他不?会改主意。
想明白了这一点,杨首辅就忍不?住叹气?。
运气?不?好?啊。
假如是其他养子登基时,想尊生父为帝,朝臣还有?一争之力,今上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
大权在握,做人臣子的就算再豁出性命,怕也不?能威胁到那把龙椅。
尤其臣下各有?各的心思。
你不?乐意做,有?的是人做,瞧瞧王厚文最近得意的样子。
杨首辅眼神微沉,放下了手中的核桃。他慢慢起身,在屋里踱步,舒展筋骨,五十岁的年纪不?算大,他可没打?算将首辅之位拱手让人。
既然皇帝劝不?得了,该让步还是要让。
说白了,认不?认生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么看待纲常。
杨首辅不?是不?欣赏阳明学问,可在他看来,心学过于追逐天?性,诋毁程、朱,挑战礼法,乃治理天?下的一大阻碍。
政令出于朝廷,下头的人应该遵守,而非挑战质疑,若人人心中都有?道,人人都以自己的道为正道,朝廷还怎么运转?
故心学弊端甚众,当为异端。
“来人。”杨首辅唤人。
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入内,垂首低头:“大人。”
“请赵、蔡、匡三位大人来一趟。”
“是。”
三人很快到达。
他们算是杨党的核心人员了:蔡义,原任户部尚书,如今被调往都察院为右都御史;赵侍郎,杨首辅上任后第一个调任的心腹,顶替了原来顾侍郎(顾兰娘的叔父)的位子,为吏部右侍郎;匡尚书,工部尚书,杨首辅的亲家,六部中最有?油水的部门,西华宫的修建便是从他这儿透出的线索。
“奇山。”匡尚书年纪最大,关系最铁,第一个开口,“这时候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
杨首辅请他们入座,缓缓道:“有?一事?要与你们商量。”——
梵净山风光秀丽,程丹若本想多玩几天?,却被姜元文一封信给叫回去?了。
她和谢玄英匆忙回家,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姜元文便将邸报拍在他们跟前:“大局已定。”
程丹若拿起邸报,仔细读上面的文章。
这是一篇奏疏,文辞优美,用词典雅精准,道理明白易懂,大致是说三纲五常对国?家稳定的重要性,这都是程朱理学的老生常谈了,不?足为奇。
但道理讲完,还讲了孝的重要性,表示这是人伦大义,国?家根本。是以,当年武宗无子,论理,老齐王为次子,兄终弟及理所应当。
皇帝愿意过继,是考虑到武宗活着的时候无人尽孝,所以才认武宗为父,为他养老送终,抚慰平生大撼。
这是大孝。
如今,母后皇太?后已去?,享受了几十年儿孙绕膝的天?伦,皇帝已经尽了责任,现在想对生父生母尽孝,应该给予支持和肯定。
再说了,天?子为天?之嫡长子,和寻常百姓不?同,有?必要正本清源,让天?下人都知道其来历,使后人不?被蒙蔽,故该准许皇帝尊生父为本生皇帝,生母为本生皇太?后,全?两?宗之人伦。
唯一的区别是,本生皇帝未真?正做过皇帝,乃是追谥,故不?入太?庙,只能额外建家庙祭祀。
程丹若看得头昏眼花,没搞明白这是认了两?个爹,还是分了大爹和小爹。
姜元文提醒:“夫人且看上疏之人。”
程丹若连忙看去?,却是个眼生又有?点熟悉的名字:祁襄。
“这人是……?”她拧眉细想片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谢玄英认得:“杨首辅的女婿,以前应该是中书舍人,现在是在尚宝司了。”
她恍然。
中书舍人,皇帝的代笔秘书,尚宝司,从前负责和她对接的公章部门,所有?敕令皆从他们手上过,绝对的机要位置。
当然,最要紧的是他和杨首辅的关系。
这无疑是代表了杨党的态度。
他们让步了。
姜元文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妙啊。”他嘀嘀咕咕,“还未伤筋动骨便这般退让,必有?其缘故。”
一年时间足够大夏各个地方的人都关注到这件事?。
不?夸张地说,现在无论是江南还是齐鲁,提起归宗,读书人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和见解。因?为皇帝的偏向,王尚书的热门,心学门人肯定比理学子弟更兴奋,更饱含期待——假如以后科举能堂堂正正考心学的题目,该有?多好?啊!
姜元文考科举但不?想做官,只想把学问发扬光大,奠定“心即理”的道统。
皇帝归宗的事?让他看见了希望,可现在,他觉得太?顺利了一点。
“抚台,你认为……”姜元文口气?严肃,“此?事?可有?蹊跷?”
谢玄英沉思许久,方道:“首辅是重权之人。”
程丹若挑起了眉梢。
确实,杨首辅重视理学而贬低心学,但这不?代表他是个执着于真?理的人,和左钰完全?不?同。
左钰坚持心中的对错,蹲大牢都不?改口,杨首辅却只是把思想当做统治国?家的工具。
理学更好?用,更能治理国?家,就用理学。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这种?人。
她学习心学,但不?认为是真?理,毕竟心学是唯心主义。所以,代入一下自己的话,杨首辅的退步肯定代表了他获得了一些利益。
是什么呢?
随着杨首辅的退让,归宗一事?便成定局。
皇帝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最终同意让了半步,不?让亲爹进太?庙,而是额外建造一座家庙祭祀。
齐王太?妃获封皇太?后,入主清宁宫。
这似乎是心学党的胜利,是人情战胜了伦常。
然而,果真?如此?吗?
不?,整个八月,都是杨首辅的主场。
他干了几件事?,每件事?都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杨首辅说,这两?年国?家事?多,北边互市,南面打?架,沿海倭寇,都迫切需要人才,尤其是中西部,西南苗乱死了不?少官员,职位空缺,但因?为地方贫苦,大家都不?愿意去?。
所以,申请增加中榜进士名额,多录取科举落后地区的人,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可是进士名额,比大学扩招值钱多了。
每一个名额,就多出一个官,多鸡犬升天?一个家族,天?大的好?事?儿。
再者,春闱录取分为南北中榜,南人、北人的名额不?变,只是给中部地区的举人多一点机会,并不?会侵害其他人的利益。
一时间,中榜出身的官员们无不?赞同,他们都迫切希望多一点乡党,也好?互相提携。
仅此?一事?,就足以让杨首辅争取回士人的好?感?。
第二件事?却更是重磅。
杨首辅又说,春闱毕竟是明年的事?,人才缺口的问题却迫切需要解决,所以,可适当放宽举人为官的限制,允许各地举人在地方政府为官。
举国?沸腾。
要知道,从前举人想当官,属于原则上可行,实际千难万难。
首先你得在吏部有?门路,得多送钱,人家才肯把你的名字登记上去?,其次,空缺的不?是穷乡僻壤,就是战乱地带,反正没有?好?地方、好?差事?,爱干不?干。
但能在地方政府当官,虽然进不?了京城,入不?得六部,那也是官儿啊!
大家殷切地等?待皇帝的批复。
皇帝……同意了增加中榜进士的名额,但拒绝举人在地方为官一事?,只说若无进士补缺,准举人候补。
大家都很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为官者不?能在籍贯地为官是常识,进京候补就候补吧,万一呢。
就当众人以为杨首辅就此?打?住时,他才打?出了最劲爆的一张牌。
杨首辅说,多年来,官员以留京任职为荣,出京外任为下,许多人中了进士就入翰林,一辈子也没有?离过京,满口大义,只会空谈,而不?知地方庶务。
都说非翰林不?能入阁,可不?通实务的人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为长远计,请求让京官外放,地方官入京,如此?,京官能得到锻炼,地方官也能带来最新消息,让朝廷了解各地的情况。
这意见提得中肯,也完全?戳中了皇帝的内心。
很多京官对外面的世?界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书本说,可他纵观各地奏折,知道各地都有?变化,就拿长江水患来说,工部很多人提起黄河水患头头是道,说到长江淮河便还以为都是小灾情,完全?没意识到世?界在变化。
再者,作为帝王就没有?不?想增强掌控力的,不?然也不?会有?回京述职一说。
地方官入京,既能避免如定西伯之类的土皇帝拥兵自重,也能掌握地方上的最新动态,一举两?得。
皇帝足足思考了三四天?,同意了这份奏请。
于是,京官们一时人人自危,地方官却无比殷勤起来。
杨首辅再度掌控住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