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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正文 第154章 离宫闱

所属书籍: 我妻薄情

    半年前,程丹若以为,自己升为司宝女官,就已经足够炙手可热。

    谁想人生的意外一茬接一茬,皇帝一顿操作猛如虎,先?她晋为尚宝女官,位比十二监掌印,又?追封她早死的爹妈,轻轻松松让她改换门庭。

    程丹若最大的短板,无?非是平民出身?,小户之女。

    如今程父有?了官身?,哪怕只是虚衔,她也是官家之女了。再?有?大儒做义父,寺丞当亲戚,即便不能说“显赫”,也不算差了。

    但程丹若心里,与其说感?激,不如说微妙。

    普通人要花费一生才能跨越的鸿沟,甚至终其一生都没能成功的也不少,皇帝却一句话就解决了。

    这样翻云覆雨的权势,带给她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第一种?的恐惧,今天能送她上青云,改天也能让她下地狱,她不能不怕,而第二种?,是基于恐惧而诞生的渴望。

    假如今后,她不想被一句话就决定了命运,就不得不去夺取权力,成为参与博弈的一员。

    然后,渴望又?反过来催生了恐惧。

    她恐惧自己的渴望,害怕自己变成被权力俘虏的怪物。

    我变贪心了吗?明明以前,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现?在的我,却开始窥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

    这种?复杂的心态,令她忐忑纠结,完全无?法产生结婚的喜悦。

    反倒是路人比她开心。

    不止是尚食局,整个六局一司的女官,一见?到她,眼睛都亮晶晶的。虽然没有?明面上恭喜,可眼底透出的喜意,好?像过年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钱。

    程丹若一度不解:“你们怎么比我还高兴?”

    吉秋:“那可是谢郎啊!”

    慧芳:“名满京城的谢郎!”

    “所以?”

    她们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反倒是问:“程姑姑,你为什么看起来……”

    程丹若:“?”

    “没有?很期待的样子?”她们忐忑地问,生怕她不赞同这门婚事。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回避了这个问题:“这两天,你们商量一下,以后谁负责哪一科。吉秋,七月考完试,你就能升做女史了,你也要好?好?想。”

    说起这个,大家就没那么高兴了。

    程丹若的婚期还没定,但肯定是今年的事,以后,她们又?要恢复到没有?大夫的日子。

    “别担心。”程丹若看出了她们的犹豫,安慰道,“培训了一年,足够了。”

    赤脚医生都是培训几个月就下乡,一边干活一边积累经验,她们不会更糟糕。

    又?过几日,程丹若找每个人都聊了聊,为她们选定方向。

    掌药杜涓子家里是开药铺的,后来爹好?赌,把家业输光了,她才进宫当女官,精通药理。

    学习医术的人中,她学得最快,融会贯通,把脉准,开方也最好?,程丹若力荐她接任安乐堂,负责大方脉。

    女史汪湘儿?学针灸最好?,认穴准确,据说已经拜了精通按摩的司药为师,不止负责为娘娘们按摩,也会来安乐堂练手。

    女史卢翠翠自己痛经,心思细腻,学妇科十分上心,也最有?前途,安排她专门看妇人科。

    唯独吉秋,她跟在程丹若身?边最久,学习也勤快,但没有?突出的天赋,什么都懂一点,却不精通。

    程丹若想了很久,说:“你以后便负责急症吧。”

    宫里的环境相对安逸,像李有?义那样的箭伤,她就碰见?过一次,大多?数时候,急症只有?几种?:中暑、冻伤、溺水、异物,以及中毒。

    前面四种?,程丹若都教过,吉秋耳濡目染,多?少都亲手试过,应该能应付。

    唯独中毒一项,她说:“中毒是大事,你学会催吐的法子就够了,其他的不知道更安全。”

    吉秋点点头,十分信服:“奴婢明白,听姑姑的。”

    如此,安乐堂的工作便算是交接完毕了。

    但程丹若犹觉不足。

    她还想……还想再?做点什么。

    时间不多?了,能做什么呢?

    她思索,洪尚宫已经答应她,以后司药的女官都要学一些粗浅的医术,安乐堂也会安排人值守,不会再?让宫人无?助等?死。

    但这不是一日之功,培养女医是极其漫长的过程,她现?在帮不了什么忙。

    有?什么事是马上能做,又?非常有?意义的呢?——

    王咏絮今日不当值,窝在屋里画了一幅夏日莲花图,并题诗一首。

    盥手,吃一碟白樱桃,喝一盏清茶,墨迹也就干透了。她卷起画卷,沿着宫墙根下的小路,去安乐堂找程丹若。

    天气很热,她走得一脸汗,一进门就说:“有?冰镇绿豆汤没有??”

    程丹若正立在墙边,头也不擡地答:“井里。”

    王咏絮示意跟随的宫婢替她拿,自己则凑过去,诧异地问:“干什么,题诗?”

    程丹若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墨囊,一副学人题诗的架势。

    王咏絮问:“你新作了诗?给我瞧瞧。”

    “不是。”程丹若蘸墨落笔,在墙上写字。

    王咏絮逐字逐句地念。

    “人命贵,当珍惜,爱身?体?,小事起。

    “吃饭前,多?盥手,方便后,必清洗。

    “人咳嗽,戴面衣,清秽物,裹手巾。

    “病者物,勤换洗,多?水煮,三沸起。

    “生水杂,多?虫卵,温滚水,更康健。

    “若泄泻,常饮水,盐与糖,莫忘记。

    “肤烫伤,冲凉水,红肿解,涂油膏。

    “人溺水,翻俯卧,排积水,复心肺。

    “……”

    王咏絮沉默了。

    她本来还想说这字不够端正,有?几句还没有?押韵,但不知为何,仿佛有?块垒堵在胸口,叫人说不出话。

    “你——”她张张嘴,又?放弃,纠结半天,还是端起瓷碗,抿了口冰凉的绿豆汤水。

    暑气大消,浑身?舒爽。

    程丹若还在写。

    王咏絮说:“我画了幅画,给你添妆。”

    程丹若:“好?,多?谢。”

    王咏絮没憋住:“你比许意娘还沉得住气啊。”

    程丹若反省,她看起来是不是太不热衷这门亲事了,皇帝会不会心生不满:“应该怎么样?”

    王咏絮说不好?,她目睹过不少姐妹出嫁,没有?一个这样的,哪怕许意娘,当初沉稳归沉稳,眉间仍有?淡淡的喜意。

    “总该更期待一点?你要嫁的可是谢郎啊。”她说。

    “我很期待啊。”程丹若说,“每天都在为出嫁做准备。”

    王咏絮看着她指尖的墨迹,难以理解:“就这个?”

    “陛下屡屡降恩,我若因私废公,岂不是有?负君恩吗?”程丹若说,“把差事办好?,才能安心成亲,是不是?”

    王咏絮对她的政治觉悟表示惊叹,而后选择闭嘴。

    程丹若写完了卫生三字经,歇口气。

    慧芳机灵地送上吊在井下的瓜,咔嚓一刀,甜水四贱。

    王咏絮问:“你的扇套做好?了吗?”

    程丹若平静地说:“差松树。”

    王咏絮:“等?你做完,夏天都快过去了吧。”

    “夏天年年都有?。”程丹若捧着甜瓜,却很不理解,“可谁会在扇套上绣岁寒三友啊?”

    王咏絮:“……”她还想问呢。

    两人默默吃瓜,享受最后的相聚时刻。

    “其实,”蝉鸣中,王咏絮开口了,“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宫里作伴的。”

    程丹若看向她。

    王咏絮:“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离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程丹若说,“以后还会见?面的。”

    “也是。”王咏絮说,“以谢郎的恩宠,你有?的是进宫的机会。”

    程丹若瞥她一眼:“你也可以出宫。”

    王咏絮道:“出宫就要嫁人了。”

    “你不想嫁人吗?”她好?奇。

    王咏絮咬掉甜瓜的尖尖,平静地说:“我不想被人嫌弃。”

    程丹若点了点头,道:“宫里日子长,别忘了写诗集。”

    “不会忘的。”王咏絮擦干净手上的汁水,把画留了下来,“送你的并蒂莲,望你同谢郎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程丹若:“我尽量吧。”——

    自王咏絮开始,不少人陆续为程丹若添妆。

    尚食陶莲送了一对犀角杯,宫正潘娉娉送了一个银酒壶和银荷花杯,尚仪张婉秀送了一方好?墨,尚寝崔雪送了一盒宫花,尚服江梦送了一盒脂粉。

    到这里还很正常,直到尚功局上下,以尚宫胡纤纤出面,给她送来一张苏绣的大红鸳鸯盖头。

    苏绣,一针一线细腻灵动,栩栩如生,贵重?到她不敢收。

    然后——

    李小瓶送扇套,令芬送帕子,吉秋送绣鞋,小红送帕子,小翠送抹额,福儿?送荷包,燕子送香囊,盈盈送宫绦,紫烟送帕子,可蓉送香囊,春非送扇套,芳儿?送帕子,荣儿?送香囊,贵华送荷包……

    很多?名字,程丹若有?印象,但更多?的人名,她都不知道谁是谁。

    送来的针线活里,做工有?好?有?坏,但每一件都针脚细密平整,哪怕是最简单的兰花帕子,至少也三五天。

    而且,有?人留下了名字,有?人没有?,她回屋的时候,门槛上就放着绣件,还都没有?地方还。

    箱笼每天都在长出东西。

    荷包+1+1+1+1

    帕子+1+1+1+1

    香囊+1+1+1+1

    扇套+1+1+1+1+1

    吉秋说,添妆的东西是不兴还的,程丹若只能收下,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不用自己做帕子荷包了。

    太多?了,粗略一数,就有?近百件。

    七月末,请期也走完了。

    婚期定在十月,皇帝口谕,让她八月出宫备嫁。

    贵妃赏脸,赐给她一对金香熏球,太后知道皇帝看重?谢玄英,也赐下玉如意,当作为她添妆。

    皇帝更没有?小气,赐百金,绸缎二十匹,珍珠两盒。

    八月初一,桂花开。

    程丹若一大早起来,去清宁宫、景阳宫、光明殿叩头,谢恩辞去。

    她进宫时,只有?一个箱笼的行李,离宫之际,却足足带了三大个箱子。门口的禁军本欲搜检,但她报上姓名,打开箱子看看就放她离开。

    “姑姑请。”

    “三妹。”宫门外,晏大向她招手,并示意仆人替他搬行李,“这边。”

    “兄长好?。”程丹若朝他点点头,踏上脚蹬。

    前方,人烟鼎沸,喧闹嘈杂,是久违的市井人间,是她曾经怀念过的天地。但此时此刻,她被莫名的情绪击中,不舍与怀念如疯长的藤蔓,缠满心脏。

    短短一年半,她在宫城里完成了身?份的蜕变。

    从民到吏,从吏到官。

    自此后,人生转折,志向更叠。

    她不由回首,朝宫城里看了一眼。

    红墙绿瓦,万里晴空,空气中暗香浮动。

    送别的吉秋、慧芳、杜涓子……七七八八地朝她看来。墙根处,两三个完全不认识的宦官,正跪在墙角的阴影里,朝她叩头。

    程丹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艳日炽烈,照疼双眼,她微微合拢眼皮。

    视野一片赤红。

    她们腮边的泪水,微红的眼眶。

    他们佝偻的背脊,红肿的额头。

    一直困扰她的疑问,在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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