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安乐堂不是什?么好地方。
其他?女?史听闻,明显放松许多,待她客气起来:“你才来,有什?么缺的少的,同我们说就是。”
程丹若同样客气:“没什?么缺的,多谢几位姐姐美意。”
皇宫的福利还是很好的,制服按季发,布料有份额,不够可以拿钱去尚功局请人做。初进宫,什?么牙刷、牙粉、洗脸盆、被?褥、帐子?,都统一配好了。
女?官不是宫婢,没怎么克扣。程丹若得的很全,连头绳都有,她估摸着是洪尚宫的面子?。
这就挺好,不需要多关照她,不缺斤少两就足够了。
在新宿舍睡了一觉,次日,程丹若带上药箱,佩戴好乌木牌,准备上班。
乌木牌在宫里非常重要,圆形,直径二寸,一面刻着“尚食局女?史”,另一面则写有“关防出?入”四?个字,边缘更有一串编号。
这是皇宫的身份牌及通行?证,遗失必须马上报备,且有惩处。宫内行?走,必须佩戴腰牌,否则问题很大。
遵照宫规,宫人外出?行?走至少两人起,一般大宫婢带宫人,两个小宫人结伴,反正不许一个人乱走——当然,规矩是规矩,宫内对食那么多,总有不遵守的人。
程丹若初来乍到,对地形不熟悉,司药专门派给她一个名为吉秋的宫婢,即是服侍的,也是向导。
由吉秋带路,她们离开干西所,直接从英华殿后?面绕到西面夹道?,马上就到了内安乐堂。
建在夹道?里的院子?,门宽阔不到哪里去,窄窄的一间。
推门进去,就听见?一个粗壮老妇说:“呸,就这么些银钱,还想吃药?”
一个脸色青白的宫婢恳求:“嬷嬷发发善心,我……我……”她不知?道?是不是着急,几乎喘不过气。
吉秋清了清嗓子?。
老妇立即变脸:“吉秋姑姑怎么来了?”
姑姑是对宫中有脸面的女?官的尊称,吉秋虽不是女?史,却在读书,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成为女?秀才,脱离宫婢的行?列,成为预备女?官。
如此称呼,显然是僭越讨好,就像管普通宦官叫“太监”一样,都是高等职位。
“这是程女?史。”吉秋板着脸,“尚食发话,今后?便由女?史管理安乐堂。”
老妇忙弯腰:“程姑姑。”
吉秋介绍:“这是乐嬷嬷。”
程丹若扫视一遍安乐堂的布置,再看看管事嬷嬷的衣着,就知?道?这地方清苦,但宫女?都有攒下的体己,捞一捞还是有油水的。
程丹若摊开手。
乐嬷嬷犹豫了下,将手中的银子?递过去。
程丹若抛了抛银角子?,最多二两,不由问:“这里如何用?药?”
乐嬷嬷道?:“往司药去取。”
“要钱吗?”她问。
乐嬷嬷笑了:“不使银子?,哪里有药吃?”
程丹若在心里点头:没有医保。
她将银子?丢还给生病的宫婢。
那宫婢却不敢接,急促地喘息着:“求、求女?史救命。”
“你回?屋去,一会儿我会来诊脉。”程丹若不着急看病人,先梳理内务,“这安乐堂总共多少人?”
吉秋附耳过去,小声介绍。
原来,依编制,有二十个人,十宫婢,十太监。但现在只有乐嬷嬷一个管事,四?个宫婢,两个粗使宦官。
“叫他?们来,见?过再说。”
乐嬷嬷赶紧去叫人。
六个下属很快赶了过来。
程丹若放下一锭五两的小元宝:“新官上任,请你们吃饭喝茶。”
七个人顿时眼亮,爽快地磕头:“见?过女?史。”
“我不缺钱,也知?道?这地方清苦。”程丹若不疾不徐道?,“但今后?钱怎么收,得多少,你们知?道?该听谁的吧?”
能被?发配到等死院的宦官宫女?,谁会有背景?平时孝敬乐嬷嬷,现在改成孝敬女?官,都一样,遂老实道?:“知?道?。”
只有乐嬷嬷不太情愿:“好叫姑姑知?道?,咱们平时苦得很,一院子?的病人……”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看了吉秋一眼。
这宫女?十分聪明,立马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辛苦?程女?史是洪尚宫的亲眷,都没说辛苦。”
乐嬷嬷立马闭嘴。她是有点关系,但硬不了,刚不起尚宫亲戚。
“我知?道?大家辛苦。”程丹若不意吉秋这般聪明,省好多事,微笑道?,“照看病人是苦差事,但人活世?上,谁不辛苦?”
乐嬷嬷赔笑:“您说得是。”
“那我们是达成共识了。”她道?,“听我吩咐办差,做得好,有你们的好处,做不好……唉,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的去处了。”
众人沉默,神色却有不同。
“给你们抖威风,也没劲。”程丹若温和道?,“不要妨碍我做事,自有你们的好处。”
最机灵的一个宫婢马上磕头:“奴婢明白,一定尽心做事。”
程丹若道?:“现在一共有几个病人?”
“六个。”
“知?道?她们都从哪来吗?”
她飞快道?:“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慧芳。”
程丹若:“好,你和吉秋跟我一起去看诊。”
首位病人就是方才使钱的宫婢。
进屋前,程丹若先问慧芳:“那人有什?么症状?”
慧芳不懂医理,只是说:“她喘得厉害。”
程丹若沉思少时,打开药箱,递给她和吉秋一个自制口罩:“但凡见?病人,最好蒙面相对,免过病气。”
两人赶忙戴上。
程丹若推门进去,打量里头的情况,却是只有病患一人。
宫婢见?她来,挣扎着起身,被?程丹若喝止:“别动。”又?指挥人,“把案几搬过来,你坐直身,手放脉枕上。”
慧芳殷勤地照做。
宫婢心里升起微弱的希望,将手腕放好。
程丹若坐下,把脉,并观察对方。
病人喘得很厉害,张口擡肩。
“能平卧吗?”她问。
病人摇头:“躺、咳,躺不下身。”
果然不是气短,是喘证。再仔细辨认她的喘息,呼吸深长,呼气比吸气快,喉咙有痰音,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典型的实喘。
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病人答:“元日洒扫后?略有咳嗽,过些时日好些了,却喘得厉害。”
“看看舌头。”
她张开嘴巴,苔薄白。
“什?么时候喘得最严重?”
病人说:“不做事还好,做事就喘得厉害,还有,大夫,我胸口疼得厉害,还总口渴,身上都是冷汗。”
她一股脑儿说出?病情,眼神殷切:自己才二十三岁,不想死啊。
程丹若点点头,摸了摸她的额头,身体有些发热,不免踟蹰。这病人是典型的表寒里热,按照中医的说法,“表寒未解,内已化热,热郁于?肺,肺气上逆”,但同时也有肾虚的症状。
“你是外邪侵袭,表寒化热所致之症。‘邪气壅阻于?上、肾气亏虚于?下’。”程丹若斟酌道?,“先解表清里,宣肺平喘,等好了,再补肾纳气。”
宫婢不想她真的能治病,感激涕零:“多谢姑姑。”
“先吃麻杏石甘汤,补肾用?金匮肾气丸,后?者等你出?去了,再想办法弄吧。”程丹若道?,“吉秋,给我纸笔。”
吉秋连忙铺纸。
程丹若现在不用?砚台,用?的是行?囊笔,一个盒子?里同时装着毛笔和墨盒,随时打开取用?,无须每次研墨,十分方便,是晏鸿之出?行?作文之物?,转赠给了她。
“姓名。”
宫婢愣了一下,才说:“李小瓶。”
“年龄。”
“二十有三。”
“原在何处供职?”
“英华殿,我是做洒扫的。”
程丹若逐一记下,开始写病例。写完,重新拿一张写方子?,又?问:“看得懂吗?”
李小瓶摇头。
“也罢,留给我记档。”程丹若说,“一会儿我回?去抓药,钱明日再收,你可寻一人为你煎药,付她些费用?。”
李小瓶机灵得很,马上看向慧芳:“就请这位姐姐帮我。”一面说,一面塞了一角碎银子?过去。
慧芳却看向程丹若。
她说:“收了钱,就要好生做事,一条人命呢。”
“是是。”慧芳收下财物?,对李小瓶说,“姐姐,我名慧芳,你有什?么事随时唤我。”
李小瓶也客气:“劳烦你照看了,咳咳。”
程丹若让她好好休息,去看下一个。
第二个病人就要可怕多了,人躺在床上,腹部鼓胀,面色黝黑,颇为骇人。
慧芳小声说:“嬷嬷说她是怀鬼胎,晚上撞鬼了。”
程丹若才想反驳,病人就呜咽道?:“我不是,我没有……呜呜,我进宫这么多年,真男人一次都没见?过。”
慧芳大着胆子?:“所以才说是鬼胎啊。”
“别胡说八道?。”程丹若坐下,同样诊脉。
最后?判断出?来是鼓胀,肝脾血瘀,也就是淤血阻于?肝脾,水气内聚。
开了调营饮。
第三个病人是瘾疹,浑身上下都是白色风团,症状同荨麻疹。据说本来是一个小妃嫔宫里服侍的,形容不雅,差点吓到小妃子?,立即勒令送走。来安乐堂快半个月了,不见?她出?门露面。
程丹若给她开了荆防败毒散。
第四?个是关节炎,中医称痹证,此宫女?年事已高,虽然病症不算严重,但已经做不了活,被?打发来安乐堂做点杂活,其实也算编制之一。
此病可用?薏苡仁汤。
第五个……没看出?来。
这病人呕血。程丹若判断不出?来是不是消化道?问题,一时不敢给她吃药。
第六个救不了。
她是一个大宦官的对食,不知?被?怎么折磨过,下半身溃烂,流血不止。
程丹若立即施针,却无法止血。
“姑姑,算了吧。”那宫女?年纪不大,人已如槁木,“我也不想活了。”
程丹若默然。
她就算能救回?她的性命,对方也难以正常生活,加上伤口感染,真没法子?。
下午,其他?病人喝了对症的药,难得安心地睡去。
这个宫女?咽气了。
乐嬷嬷叫来净乐堂的宦官,把尸身擡走火化。她没有留下姓名,骨灰会被?放在净乐堂的塔中,而后?,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