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过晌午,柏木就来报,说有个?自称是小?旗的人?在外求见。
一个?百户所,设二总旗,各五十人?,十小?旗,各十人?。小?旗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但谢玄英现在也没什么好挑的:“让他进来。”
“卑职刘海平,见过指挥使大人?。”进来的小?旗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五官平常,袍角有个?不起?眼的补丁,中等个?子,皮肤粗糙,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忐忑。
谢玄英扫他一眼,语气平淡:“你要见我?”
“是,卑职听闻大人?在、在寻人?对付倭寇。”刘海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那不过是一双普通的皂靴,连日奔波,雪白的底帮已沾满尘土。饶是如此,靴子所用的清光缎仍然在阳光下闪烁着暗纹,是一簇簇的竹叶子。
他想起?新婚的妻子,明明之前就想好了,要在县里为她?扯一匹红缎做嫁衣,可一匹绸要五钱银,思来想去?,还是狠不下心,选了木材打?成家具。
妻子说:“这?才是该花的钱,嫁衣只穿一天,这?好木头打?的家什,能用十几二十年呢。”
可刘海平不甘心。
他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旗,不想因为五钱银子,就让妻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要出人?头地。
“卑职生长在淮安,对此地的倭寇也有所了解。”刘海平看着那双皂靴,话语逐渐流畅,“咱们这?一带的贼寇,一共有两拨,一帮以陈独眼为首,劫掠商船,在岸上也有关系,但他们眼睛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大人?是京城来的贵人?,他们不敢动你的船。”
谢玄英挑起?眉梢:“说下去?。”
刘海平悬在喉咙口的心落回肚子,稳稳神,继续道:“另一波就是东瀛浪人?,他们熟谙武艺,生性?残暴,大多驾驶小?船,能在浅水区来去?自如,时常上岸劫掠渔村,所过之地,多灭门惨案。”
他停顿片刻,大着胆子擡头,觑眼谢玄英的表情。
然后不出意外,被?面?前的脸给震傻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谢玄英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低头,绞尽脑汁回想刚才的话:“那个?,不知大、指挥使,呃,遇到?的是哪一种?”
“有几个?明显是倭人?。”谢玄英道,“但似乎和渔村的人?有勾结。”
刘海平有了数,毕恭毕敬道:“大人?容禀,两个?月前,海上刚出了一桩大事。陈独眼的手下里有一个?叫黑算盘的军师,原是秀才,却被?人?掀出舞弊之举,格去?了功名,他走投无路,便投了贼。”
舞弊又投贼,可见人?品卑劣。谢玄英听得眉头紧锁。
“陈独眼心胸狭窄,只是不识字,总要人?管帐,两人?面?和心不和已久。”刘海平梳理思绪,“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陈独眼同黑算盘闹翻了。黑算盘带了一帮子人?离开,与东瀛浪人?勾结,预备图谋大事。”
谢玄英慢慢道:“你是说,我遇到?的是他们的人??”
“陈独眼眼线众多,总有几个?落到?黑算盘手上。东瀛的船比不上大夏,那群浪人?最想要的就是一艘能配备火器的大船,正好黑算盘离开陈独眼,亦迫切需要一个?落脚点。”
刘海平中肯道,“现下,唯有这?两伙人?才有这?个?人?马,这?个?本事,这?个?想头。”
这?番分析得有理有据,与谢玄英探听到?的事不谋而合,他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不动声色,反问?:“我与吴、汪二位百户谈过,他们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声调陡然转冷,“你,为何所知甚详?”
刘海平额头沁出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滴。他不敢擦,也不知道该不该跪,硬着头皮说:“卑职不敢隐瞒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弟弟被?陈独眼的人?掳走,迫不得已从了贼,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和卑职联系,想弃暗投明,回岸上过日子。”
说得通。
谢玄英不在乎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却不能马上应许,淡淡道:“这?就要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刘海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机会。
他当即道:“愿效犬马之劳。”——
那边,谢玄英在百户所,惹来人?心各异。这?边,程丹若叫张妈妈买了药材,继续观察病人?的状况。
其?余人?还好说,伤口处理及时,没有发烧感染的症状,做护卫的身?子骨不差,好吃好喝养着就是。
倒是年纪最小?叫阿诚的护卫,今早起?来搭脉,不出意外地发现他烧了起?来。
放现代,就是几颗抗生素的问?题,在古代却极有可能要人?命。
程丹若不敢贸然用药,高烧昏迷的人?也吃不进去?,只好每隔两个?时辰去?检查一遍伤口,清洗消毒。
也不知是不是年纪轻、底子好,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心跳脉搏还算稳定。
程丹若略微放心。
她?不好长时间守在男子身?边,便叫来留守的护卫,嘱咐道:“每隔半个?时辰,给他换一下降温帕子,若是人?烧得厉害,还胡言乱语,你就去?寻紫苏叫我。”
对方?忙不叠应下。
可程丹若的事还没完。
她?走进茶房,和熬药的紫苏说:“你去?歇歇。”
自昨天傍晚开始,茶炉房里的药就没停过。上半夜是张妈妈在忙,后半夜换成了紫苏,这?会儿日头西偏,也该撑不住了。
只是紫苏不好让主子做活儿,强撑眼皮:“姑娘,还是我来。”
“别争了,你去?睡一觉,晚上换我。”程丹若不容分说。
紫苏困得厉害,见她?言辞坚决,不好再辞,赶忙回去?歇息,沾枕就睡。
程丹若守着炉子,护卫们人?人?带伤,一天两顿药少不了,幸好方?子大同小?异,省事不少。
但除了他们,还有晏鸿之的药。
她?煎好药,端去?照顾晏鸿之。
不知道是不是忧心焦虑,本来已经缓和的痛风重新冒头,今早起?来,添了鼻塞头晕的感冒症状。
“老先生感觉如何,可有发热畏寒?”程丹若问?。
小?厮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答道:“老爷说喉咙有些疼,吞咽颇难。”
“蛾风就是如此。”蛾风就是扁桃体炎,她?道,“我只用了蒲公英和甘草,应当不苦。”
医生对病人?的探究,与侦探对嫌犯如出一辙。她?早就发现,晏鸿之怕疼怕苦,可见大半辈子养尊处优,没受过罪。
晏鸿之试着喝了一小?口,确实不苦,便一饮而尽。
程丹若道:“您好好休息,明日便会好些。”
“我如何不知该好生歇息,可着实放心不下,也不知道三郎如何了。”晏鸿之愁眉紧锁,不住叹息。
“谢公子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话是如此,可刀剑无眼啊。”晏鸿之歪在靠枕上,细细思量,“昨日之事,着实蹊跷得很。”
程丹若也记挂此事,思忖道:“老先生觉得,倭寇和渔村有无勾结呢?”
“十有八九。”他说,“倭寇劫掠,没有掩埋尸首的道理,若是幸存的渔民埋的人?,为何不来报官?”
“可倭寇与大夏语言不通,东瀛又在内乱,何来余力染指海防?”程丹若同样十分不解。
晏鸿之瞧瞧她?,没问?她?从哪里得知东瀛之事:“倭寇背后肯定还有人?。”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几个?流寇,说实话成不了大器,但海上的大海盗不仅配有战船,甚至拥有不少火器,有的是从兵部?流出去?的,有的却是从西洋商人?手上弄来,绝不好惹。
谢玄英初出茅庐,对付二三十个?贼寇,问?题不大,可若是惹上大海盗,事情可要麻烦许多。
尤其?他的祖父以围剿倭寇名震东南,因此封侯。
晏鸿之左思右想,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叫来小?厮:“墨点,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小?厮应下,连忙铺纸磨墨。
程丹若无疑探寻别人?的隐私,识趣道:“老先生多休息,多饮水,我傍晚再来一次。”——
申时上下(15点),吴百户带着一帮子人?回来了。
他先替姐夫道歉,说先前操练扭了腰,这?会儿正在榻上趴着,不能过来给指挥使大人?见礼了。
谢玄英一个?字都不信,冷冷盯着他。
吴百户奔波一天,心里也叫苦。可姐夫不肯来,他有什么办法?
今天这?档子,做好了未必有功,出了事却必定有过,傻子才要蹚浑水。太太平平在淮安做个?副千户,给上峰送点钱,混混日子,不比送死好?
吴百户无比理解姐夫的做法。但指挥使这?里,也得想个?借口应付,不能让京中的大人?感觉被?怠慢。
他腰弯得更低,语气更敬畏:“千户大人?听说了您的事,怒不可遏,要我务必听从您的吩咐,立即点齐人?马过来。”
人?家不肯来,谢玄英总不能冲去?他家,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多少?”
“足足二十五人?,都是好手。”吴百户夸张地说,“还叫我带了十匹好马,二十副弓箭,五十把长刀。”
谢玄英的脸色微微缓和,朝李伯武使了个?眼色。
李伯武会意:“我替公子整顿一二。”
谢玄英颔首,道:“先探明贼子踪迹,弄清楚他们的目的,还有,渔村的人?去?了哪里。”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伯武不管肚子里多么不赞同,此时此刻,也只能尽心尽力辅佐。
吴百户亦暗暗松口气,撑起?笑脸:“中午怠慢,我已置下席面?,晚上为大人?接风洗尘,请大人?务必赏光。”
“战事前如何能饮酒作乐?”谢玄英想也不想便拒绝,但停顿片时,又回缓语气道,“事成之后,我请诸位饮酒。”
吴百户眼底的阴沉顿时消逝,拍拍自己的脸颊,故作懊恼:“瞧我,竟浑忘了正事,大人?莫怪。只是,席面?已备下,即便不喝酒,也该用些餐饭才是。”
谢玄英深吸口气。
他在京城都没这?么憋屈过。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忍下火气,平静道:“也好。”
吴百户大喜:“大人?请。”
谢玄英大步走向宴厅,却没想到?,挑战他底线的事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