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眼
电子时钟跳到0:08分,鹿露才刚刚踏进家门。
其他人都下班了,恭子到地球出差忙活公寓的事,家里只有林泮还在客厅,泡芙玩累已经趴在窝里入睡,他留了一盏厨房的灯,坐在靠窗的小圆桌边看书。
鹿露进门看见他,心情也被照亮:“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
“还早。”林泮帮她脱掉外套,拿来拖鞋帮她换,“您要吃点东西吗?”
鹿露有点困了,摇摇头:“我洗个澡就睡。”
林泮却还是给她端了杯热水:“您喝酒了?”
“味道很大吗?”鹿露闻闻自己,垮下脸,“我身上是不是都是酒味和香味?”
他笑笑,平静道:“嗯。”
“唉。”她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迈腿上台阶,“乱七八糟的,虽然我不是很意外,但——乱七八糟的。”
“您小心。”林泮立在她身后,虚虚扶住她的背,委婉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处理的吗?”
鹿露蓦地停住,扭头看他,表情有些复杂:“比如说?”
他垂下眼皮,好像专注看脚下的台阶:“也许我需要记录一下新号码。”
她沉默了会儿,口气突然烦闷:“林泮,我有男朋友了。”虽然没有很喜欢乔纳森,可他们没有吵过架,他带给她许多慰藉,她不想伤害他。
林泮一怔,骤然后悔:“抱歉。”
“不用道歉,是我先问你的。”鹿露走上最后几层台阶,脱掉袜子扔进脏衣篓,想松头发,可喷的发胶牢牢固定住发辫的纹路,拆不下来,“你帮我拆一下。”
她一屁股坐向化妆间的圆墩,脚用力蹬下,人便自由自在地滑向化妆桌,直到后背抵住桌沿。
林泮跟进去,帮她拆头发。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鹿露摄入的酒精量不多,但微醺让她多了很多倾诉欲:“我对娱乐圈的糟糕有预料,可是,说实话,我也不会每天参加这种宴会,有必要因为今天乔纳森没能陪我,就再去找个能陪我的男朋友吗?”
林泮安静地倾听。
“你说呢?”她似乎想得到什么认可。
林泮灵巧地拆卸掉发饰,把编得紧紧的辫子梳开:“或许,您心里的问题不是这个。”
鹿露:“什么意思?”
林泮道:“您在意的并不是他今天的缺席,而是未来他还会缺席多少次。”
上回在北京,乔纳森临时安排工作,没能陪伴她逛故宫,她一点没在意,别说这次是早早就做好安排的时装周,鹿露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而问他“有没有必要再找一个”。
假如只有今天,她根本不会起念头。
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那样害怕寂寞,怎么能不忧虑呢?
“这个问题,乔纳森肯定也考虑清楚了。”林泮将她头发一缕缕缠绕在指根,免得拉扯,“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夜色深浓如墨,月球的微光照亮地球的一点点弧度,天际依稀可见蓝色星球的轮廓。
鹿露支着头,看向化妆镜中倒影的自己。她穿着昂贵的针织裙,摘下的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清亮的光泽,背后的几排柜子不是价值数万的奢侈手袋,就是大牌各式各样的成衣,它们就这样普通地挤在柜子里,和她以前在优衣库买的快时尚品一个待遇。
她已经知道自己多有钱了,也知道自己生活的圈层都是什么样的人:全球经济的幕后财团,政界的风云人物,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国际公司才配为她服务,粉丝数千万的魅力超模,只是身边的昂贵点缀。
乔纳森千好万好,也是她唾手可得的美貌。
更别说他们的感情没有那么好。
再找个合心意的男朋友日常陪伴,合情合理,连另一个当事人都不会有情绪。
但……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的忐忑不是跃跃欲试的那种紧张,更多的是犹豫和怀疑。现在连个目标都没有,心都不动,就因为空虚跑去找第二个男朋友,简直比当初和乔纳森在一起还草率。
鹿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管人家找几个,社会风俗怎么样,人不能因为大家都这样,自己就跟着做。
她“邦邦”敲敲脑壳,决定把刚才的胡思乱想踢出脑海。
“你当我没问,我不能因为这种事就对不起乔。”她叮嘱,“我刚才是喝多了。”
林泮梳顺最后一缕头发,注视她镜中的眼睛:“您放心,我不会背叛您的。”
鹿露有点不好意思,朝他笑了笑,又陷入沉默。
林泮没有打扰她的思绪,进浴室看看,浴缸的水已经放了七成,他把扩香器放到角落,替换的衣物叠放在浴缸旁边的圆凳,拖鞋也放好,这才折返化妆室:“热水已经放好了,您先洗澡吧。”
鹿露草草点头,下定决心似的:“你帮我订个票,我们去若木看时装周。”
学校有所谓的传统假期,也就是允许学生申请本国的特色假日,她本来打算放到春节请,十一就不用了,但现在改了主意。既然乔纳森不能过来,为什么她不过去呢?两个人要在一起,没有只让他牺牲的道理。
她应该先努力才对,怎么能以此为借口劈腿,太不该了。
“乔忙,我不忙。”鹿露想通了,顿时浑身轻松,“我去看他好了。”
反倒是林泮怔了怔才应道:“好,我马上去。”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她看看表,将近凌晨一点,忙道,“我这里没事了,洗好澡就睡,你快休息吧。”
“好,晚安。”林泮惯例帮她调好空气温度,掩门下楼。
脚步犹如往常轻微,内心却不似表面平静。
今天鹿露去参加天莱的庆典,他多出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便出门探望了柏澈。
柏澈已经出院了,他之前没空庆祝,今天专程定了柏纳德最喜欢的餐馆庆祝。餐馆高档幽静,菜肴丰盛,柏澈第一次来外出就餐,吃得非常开心,还喝了无度数的气泡水。
但饭后,他将他们父子送回公寓,柏纳德却约他到楼下的咖啡馆喝杯咖啡。
他是个直爽的性格,坐下就直奔主题:“找你没别的事,就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林泮以为是钱的问题:“阿澈的治疗至少还要半年,我会继续打钱过来。”
“不,不是阿澈,是你。”柏纳德耐心道,“你打算一直留在鹿小姐身边吗?“
林泮沉默片刻,说:“鹿小姐待我很好,给的薪酬也多,如果我放弃工作去结婚,她会失望的。”
“你以为我要给你介绍对象?”柏纳德注视着面前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林泮从小就看人眼色长大,比谁都懂隐藏心事,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是问你——”他斟酌道,“你打算一直给鹿小姐当助理?”
“暂时是这么……”林泮才说了几个字,心头忽然闪过异常,不确信似的擡起眼睑,却对上长辈洞察一切的眼神,登时怔住。
他明白了,柏纳德也明白了。
两人齐齐静默了片刻,柏纳德抽出电子烟,轻轻吐气:“你自己知道吗?”
林泮抿住唇角。
他知道吗?当然知道,回卫星城的那天夜里,因为一个红豆包子,他即便因为长途飞行而劳累,却无法驱使自己回到房间睡觉。寂静的凌晨,万籁俱寂,他在厨房的昏灯下称量面粉和糖,扪心自问:我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夜不能寐、左思右想,又为什么要在长途飞行后不去休息,被禁锢在厨房的方寸之地?
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答案就越来越清晰。
有什么工作,值得每天二十个小时去做?什么样的雇主,才心甘情愿帮她穿鞋系腰带,帮她整理头发,每天就住在她的隔壁,早晨睁开眼,脑海中就在盘算她今天的需求?
他在市政厅已经足够勤勉,人人称道,也不过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十点。
费尽心思,不过是想留在她身边。
“您是怎么知道的?”沉默许久,他如是问。
“我不瞎。”柏纳德叹气,“你以前有多敏感自己不知道?走在路上人家多看你一眼,你马上就能感觉到,和女孩子在同一个场合,永远和她们保持半米。就算是和那个萧曼,你们俩居然隔着图书馆的桌子坐,那么远,说话都费劲,还谈什么对象。”
他忍不住念叨两句,“年轻的时候谈情说爱,没有靠脑子的,靠的都是荷尔蒙,你离那么远,手背都碰不到,能谈出点什么东西?”
林泮握着咖啡杯的白瓷手柄,一言不发。
“那天你们进来,你帮她挡住门,我就知道不对。”柏纳德嗤笑,“你出去买个东西,还没忘记把她肩膀上掉的头发摘掉,要是不喜欢她,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林泮蹙眉,他帮鹿露拿掉头发了吗?怎么毫无印象,但柏纳德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骗他,是他太不小心了。
“我以后会小心的。”他说。
柏纳德挑眉:“为什么要小心?”他熄灭电子烟,端起咖啡喝了口,一针见血,“鹿小姐对你是什么意思?”
林泮平静道:“她把我当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在鹿露心里的特殊,从理智上说,他是她苏醒就认识的人,知道她太多信息,了解她太多秘密,她必须掌控他,确保他的忠诚,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而从感情上来说,她很寂寞,多多少少依赖他的陪伴。
这样复杂的需求,催生了她偶尔矛盾的举止。
出于友善的本性,她希望他获得幸福,为他提供生活保障,但出于自我利益,她又有强烈的排他性,怕他真的辞职去结婚,抑或是被人挖走跳槽。
林泮全都知道,而他……助长着她的占有欲。
二十四小时的陪伴,永远放首位的日程安排,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点一滴,让她理所应当地以为这都是她的,也永远都会是她的。“我不会背叛您的”“我不会离开的”,他重复自己的承诺,日复一日加重着她对自己的印记。
这很卑鄙,也绝不是好的雇佣关系,但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不想被替代,不想被抛弃,只能这么做。
柏纳德却没有想这么多,直截了当地问:“既然鹿小姐信任你,你完全可以再进一步。说实话,助理做得好,她离婚都不会不要你。”
普通人结婚,夫妻财产共享,利益一致,放弃情人的概率比放弃配偶高,有钱人则不然。他们婚前签订财产协议,夫妻间泾渭分明,还不如心腹助理什么都知道。
富豪们离婚的多如牛毛,心腹却可能带在身边一辈子,上过床的更是这样,只要不嫉妒不惹事,哪怕色衰爱弛,也依然占有一席之地。
利益永远比感情可靠。
他不想林泮犯蠢,错失良机:“虽然我不知道鹿小姐有多少钱,但你显然不可能有更好的机会了,别说你喜欢她。人这辈子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容易,终身可靠更不容易,你要想明白。”
林泮却摇摇头,清醒地反问:“假如她的丈夫不高兴,非要我走呢?”
柏纳德哑然。
“我不想让她为难,她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林泮轻声道,“有些非分之想,还是不要的好。”他在鹿露心里很特殊不假,可人最怕对比,和她以后的爱人比较斤两,多半自取其辱。
这重意思,林泮顾忌柏纳德的心情没有直说,但柏纳德听了出来,不由自嘲。
是啊,亲眼目睹了他被抛弃的始末,也难怪这孩子会这么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柏纳德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还想结婚吗?”
林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柏纳德没有逼他,喝完了咖啡,留下一句话:“要吸取我的教训,别人的信任啊喜欢啊,都靠不住,多为自己打算总没错。女人都善变得很,拿到手里的才是你自己的。”
彼时,林泮无法反驳这句话,可今夜和鹿露聊完,他知道柏纳德说错了。
他知道鹿露是一个很好的人,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好,明明是乔纳森无法陪伴,她却仍然不愿伤害他。
男友犹且如此,以后的丈夫就更是这样了吧。
窗外的夜色像流水,月光漠漠的,一团晕开的泪眼。
林泮闭上眼睛,心脏蕴出温柔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