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番外八(7)
赵云此言说出,曹操便不由眼皮一跳。
令曹昂回京同样是陛下的意思,可不是在说,为了确保曹操的安全,让曹昂随行做个保镖,又或者是因为汉中方向有变,需要让他尽快折返回去。
曹昂既和曹洪参与到了那攻伐唐旄的作战之中,若是寻常情况,自然该当在此地再多留上一段时日,以确保这些羌人不会有所反复,降而后叛!
那分明是要将他押解回返,予以论罪的意思!
曹昂做错了吗?
以父子纲常之说,他没有。
他这份重叙天伦之乐,甚至极大地和缓了另一个世界的老父亲永失爱子的遗憾。
因这个世界并没有宛城之变,曹昂没有为了保护父亲而身死,在这天下交锋之中也并未因兖州兵变而出事,在成为新帝臣属后一路平安顺遂地活到了这个年纪。
哪怕曹操没有亲眼看到曹昂的子嗣,可眼见这个已经长到了三十多岁的儿子,从他口中听到家中孩子的出生长大,便已是一种慰藉了。
但曹操自己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王,以己度人,绝不会想不明白,曹昂的这种包庇行为,看似是想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解决问题,却无疑是违逆了君臣之道!
这甚至不是君王多疑不多疑的情况,而是为政者要想镇服天下的必要抉择。
至于到底是对此重判还是轻判,则全看乔琰的态度了。
面对着赵云和张郃“请”他父子二人一道回返京城的邀约,曹操甚至有一瞬间在想,他是否要选择挟制青海郡之兵,据西疆自立,以免他们前往长安后得到的是一个被清算的下场。
可当这种想法出现的那一刻,曹操又想到,且不说这青海郡物资几何,就说他还有另外的儿子女儿此刻身在洛阳和乐平,就让他绝不能做出这等举动,正式坐实这个反叛的事实。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他手底下的谋臣武将力量也远不能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相比。
与其去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再次后悔一生的决定,还不如想想,要令曹昂以何种请罪之言来尽量减免处罚。
他刚想到这里,又见赵云朝着他递交过来了另外一个信封。
赵云道:“陛下还有一封密信要交付于曹将军。”
曹操接过信,将其拆开,便见上头写着五个字,“郭奉孝亦在。”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请带路吧。”
他并非此间之人,能得见此地在风起云涌之后的盛世气度,已是等闲之人难有的体验,又何必做出什么自诩宏图伟业,实则是以卵击石之事。
或许往长安的一行,还能有另外的一份收获。
唯独在状态之外的大概也就只有曹洪了。
他除了觉得曹操的领袖气度好像比之前更强,也在那么三两个本当算是常识的问题上有点糊涂,其他也分明还是那么个人。
眼下听闻曹操和曹昂要一并前往长安,他也就是问道:“为何是长安?陛下迁都往洛阳都已有几年了,莫非西疆还有继续开战的准备,才让陛下打算就近指挥坐镇于长安?”
曹操:“……”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乔琰这么放心地让曹昂和曹洪还能协助他在这里做事了。
这两个家伙,前者已长成了一方长官的沉稳模样,却大抵是因天性如此而少了几分政治敏感度,而后者便更不必说了。
曹操回道:“你就当陛下是要往长安避暑吧。”
这个解释听起来就挺不靠谱的,比起重建汉时的甘泉宫作为避暑之地,乔琰显然更乐意将这笔钱花在修建洛阳和长安的地下排水工程。
但曹洪也没多想,便将曹操和曹昂送上了回返陪都之路。
也直到走上这前往长安之路,曹操这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暴露的身份。
“自陛下与曹将军相识,已有二十三年,我听闻昔年黄巾之乱中,曹将军已曾说出生子当如乔烨舒之言,对陛下的本事多有叹服,往后二十余年间更是从未有一日能小觑于陛下。”
“自女官频起,各方立功以来,曹将军也应当很清楚,她们到底是因陛下的扶持才相继登临高位,还是因此前被埋没的实力能有今日,故而您当日的眼神,已将您出卖了个彻底。”
姜唐策马而行,对着曹操做出了这番解释。
他心中凛然一惊,也陡然意识到,哪怕只是乔琰麾下一个作为从属和翻译的官员,也绝不能将其当做简单之人看待。
“曹将军实不该将其他人不当聪明人。曹太守既然愿意做个好儿子,我便只能因陛下的知遇之恩而做个恶人了。何况,有此情形的并不只是曹将军一人,怎能让人不多留个心眼呢?”
眼见姜唐的目光看向了蔡昭姬的方向,曹操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原来还有一个和他情况相同之人。
难怪姜唐对于这种异常情况更多了一份警惕。
可惜,将他认出来和能够将他送回原处,完全就是两回事。就连被乔琰拉出来做了个幌子的天师道张琪瑛都无法解释这等穿越现象,更何况是姜唐。
曹操也无法从她这里获知更多了,至多就是在经行凉州而过的时候,饭食里已多了经由海外送来此地、又不便作为军粮的食物,从姜唐和曹昂这里旁敲侧击地打探得知,这大概不是什么断头饭。
而从乔琰给赵云的指令里,准许蔡昭姬和他在沿途之间获得更多的书籍阅读,也传递出了另外的一些信号。
曹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蔡昭姬在流落匈奴十多年后还能将蔡邕的数百卷藏书都给全部默写下来,固然此等超绝的记忆力可能跟她反复诵读它们多年有关,已将其中文字变成了本能,但这种本事也绝非寻常人可比。
在这个各方发展都与他此前所经历不同的世界,若是能让蔡昭姬记下更多的东西,在一切归于原位后,势必能发挥出非同一般的作用!
这或许正是上天给三足鼎立乱局划开一道突破口的机会!
曹操心中急转,已将先前的担忧收起了几分。
若是将此前的隐瞒之事处理得宜,或许还能变成在此地的进学。
从曹昂的口中窥见的大雍面貌,让曹操不难猜到,有些特殊的门道应当还是掌握在那位大雍陛下的手中,比如造纸术,比如印刷术,再比如火药的配比和火器的改良。
他要付出何种代价,才有可能将这些东西给换到手呢?
虽说他所在的世界比这里的时间要晚十多年,但历史的轨迹早在光和年末便冲向了两个拐弯,又何来经验之谈可以用作交换?
在曹操思忖着这些的时候,他们这一行车驾已经经过了汉阳,抵达了汉阳和长安之间的渭水河谷。
在这河谷两山之间,于高处架设着数座炮台,还有一些曹操在此前未曾看到过的狭长铁管,也不知道是何种用途。
就连曹昂也只知,那是陛下正在测试的武器。
这令人毫不怀疑,哪怕凉州羌人再度出现那昔年作乱的情况,也绝没有这个突入关中地界的机会。
“曹将军为何会这么想?”听到他发出这句感慨,姜唐说道,“羌人所求,不过是不必被人以奴隶一般驭使,不被当做随时可能被放弃的牺牲品,而是能够和华夏之人一般得到天子的公平对待,有出仕为官的机会,自此不必以成千上万之众簇拥在湟中谷地中,只求能以报团取暖度过隆冬。”
“陛下给了我等活路生路,将昔日不服从于大汉的羌人与凉州子民都纳入了贸易体系之下,又以中原气度震慑八方,我等为何要做出叛逆之举?”
“大汉鼎盛之时有一汉当五胡之说,可一旦中原有变,羌胡为求谋生之物,依然有挥兵内寇之念,但如今陛下所能给予之物远胜于我等劫掠所得,陛下威严远胜昔年之大汉,我等也清楚知道,若是任何一方做出了不当之举,其余各方都会随时蠢蠢欲动地取代位置。”
她伸手指向了那山岭高处,说道:“我们怕的是火炮和那正在测试的长枪吗?不,我们怕的是已经被陛下建立起来的规则,是回到曾经那等更为不堪的处境之中。”
“若真是惧怕于武力,西域三十六国如何甘愿被彻底归化为陛下的臣属?”
以夷制夷和富国强兵的双管齐下,才是真正令边地稳定的手段。
曹操不由陷入了沉思。
在他所在的世界,建安九年,高干携并州投降,然而只是短短两年,高干便联手北方的鲜卑匈奴一道背叛,虽有钟繇、张既固守长安,但这也是一场意外之战。
建安十二年,为清剿袁氏残存势力,也为了解决乌桓之事,曹操选择亲自出征辽东。
然而也不过是十年的时间,就在这建安二十二、二十三年,这些乌桓人又重新在辽东掀起了风浪。
建安十三年,马超被曹操表为偏将军,坐镇于凉州。三年后的建安十六年,马超携凉州羌人反叛,若非张既以京兆尹的身份招揽流民,又在随后以利益诱使氐人迁居北上,只怕凉州要出大乱。
这些各方的反叛倘若按照大雍的法子,令他们彼此制衡,会不会能比现在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情况要好得多呢?
别看每一次平定作乱,都因为中原的军备实力远胜过那些胡虏,论起效率来不必多说,但任何一笔军备开支,在这等本就条件艰难的时候,都得算是负累。
他小看了羌胡的潜力,也少了一份将天下视为一体的眼力。
但到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还为时不晚!
而与此同时,这列前往长安面圣的车驾在他思考起面对北方各部的态度之时,已穿过了关中平原的大半,接近了那长安城下。
距离当年那位贵霜帝国的国君来到此地朝见的时候,已又过去了将近十年。
十年之间,就算有迁都洛阳之事,将朝堂迁移而走,也带走了相当一部分金市马市上的产业,却依然因关中沃土的良田日盛,在此地聚集了百万之众人口。
十多年间无有战事的休养生息,和画院医学院等学府的存在,让此地比起洛阳作为政治中心和商贸中心,看起来要更像是个文化中心。
此前置身于青海郡和凉州的时候,曹操还只能从各项技术的发展里隐约窥见一点大雍景象,现在才是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份令人为之震撼的实力。
毕竟,在他从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离开的时候,他也恰好身在长安。
而这两个长安,一个只是作为临时的对战汉中指挥之地,早因李傕郭汜之乱和汉帝迁都许昌而多有荒废,只在汉中军民数万户被迁入长安和三辅后才稍有重现繁华景象。
另一个……
另一个却好像根本不当用陪都二字来形容。
那是一座真正堪配鼎盛之名的天下名都啊!
当修缮一新的长安宫室朝着他敞开了大门的那一刻,曹操更是不由将所有的繁杂思绪都先暂时抛在了脑后,将自己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和乔琰的会面之上。
而当他穿过殿堂大门的那一刻,他便看到在这堂中悬挂着一副地图,在大雍辽阔的疆土之上,被人以三种颜色标识出了他和孙权以及刘备所能掌控的州郡疆土。
这位大雍陛下负手而立,目视着面前的地图,虽并未回头,却自有一派久居高位的天子气度沉沉覆压而来。
耳闻后方的门扇合拢之声,乔琰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久侯多时了,烦请入座吧。”
作者有话说:
晚上结束这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