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孙策之死……
孙策入黟山征讨祖郎,重伤而归!
这个消息就算被他的下属有意隐瞒,在黄盖等人迫切地撤出泾县,转移驻军到铜官境内,延请庐江、丹阳、吴郡各地的名医秘密会诊,就连庐江太守陆康都赶赴了铜官后,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孙策进攻祖郎大胜回返的情况。
“阿兄现在是何情况?”因朱然的缘故也被一并接来此地的孙权着急问道。
这消息只怕是瞒不了母亲多久的,总得在惊动母亲之前尽快拿出个救治的办法来。
可这些进去的大夫一个个都在江南地界上有着神医之名,却都一个个摇着头出来,在被他们请到一边暂时不许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个个颇有脾气地表达了一番不满,只是慑于黄盖他们武力威慑这才不得不听从安排。
“蛇毒,现在只能确定是这一点。”黄盖着急得额上都沁出冷汗了。
在看到孙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自己为何就是疏忽了那么一瞬,真让孙策遭到了这样的意外。
若只是中箭还好说。
就算真是伤情紧急,也完全还有机会找上长安那边,请坐镇于池阳医学院的张仲景前来走一趟,可偏偏这支扎入体内的箭矢上,并不只有带锈的倒钩,还有毒——
一种暂时没能被分出门类的剧烈蛇毒。
天下之毒蛇何其之多,就算真是有药可解的,只看着其中毒的表现也没法确定门类,更别说是找到相克的救治之法了。
最麻烦的是……
“仲谋啊,这些医者猜测,这可能还不是大汉境内的毒蛇。”黄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孙权愕然:“怎会如此?”
一旁的韩当解释道:“那最后一支毒箭出自黄祖之子黄射的手笔,黄祖还在世的时候格外喜欢异域来物,除了那只被人献给他的番邦鹦鹉之外,极有可能还有一批毒蛇。这次黄射秘密回到豫章郡可能就是为了取回这些东西的。”
“提炼毒蛇的毒性相当麻烦,甚至在毒箭造成后的一日若不将其命中目标,就会失去效果,黄射极有可能就是趁着讨逆将军入山中后才开始提炼的蛇毒。”
“而这一次,他真是奔着报父仇不计生死的想法来的……根本不可能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
在孙策和那些山越人交手的时候,黄射就这么静静地蛰伏在一旁看着,直到孙策前去带回凌操的尸体的那一刻方才射出了自己手中的毒箭。
即便此刻经历了一番激战后孙策还有不少部从在侧,他射出了这支箭矢后他自己也躲不掉,黄射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事实上早在他带着朱治的头颅找上吴郡四姓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给自己留有多少活命的余地了。
所以还没等孙策的部下将他给擒获,他就先用随身的短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黄射一死,他们连最后问询的人都已没有了。
除非……
“除非我们能在山中寻到他还没用完的毒蛇,或许还有机会。”黄盖开口道。
这是极有可能存在的,因为即便是此番步步为营的山越人大概也无法判断,今日就一定是对着孙策下手的最好时机。若不是他忽然选择了带着亲随孤军深入,未必会让人有机可趁。
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艰难啊。
就连他们先前挟进攻泾县得手的大胜之势攻入山中,都没能直捣祖郎的老巢,眼下孙策重伤,甚至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他们真能怀揣着对孙策的担忧拿下这胜利吗?
那祖郎大概巴不得见到孙策出事,或许等他们攻入山中的时候,仅剩的线索也已经被切断了。
“左一个顾虑右一个顾虑的,等到迟疑完毕人都没了!”
站在角落里的周泰在去年与同郡的蒋钦一道投效到的孙策麾下,因其战如熊虎,孙策对他格外倚重,已给了他一个别部司马的位置。他阴沉着面色听着又一个“名医”给孙策宣判了死刑,忍不住开口喝道。
“张公,我听你一句话。”周泰忽然转向了张昭。
张昭原本并未随军,但在周瑜还身在徐州的情况下,遇到这等决断之事总得有个人出来拿主意的,他便被黄盖令人赶紧找了过来,此刻因行路匆匆,身上还透着一股疲惫之态。
周泰问道:“张公,您觉得我等是否该当进攻黟山,先将祖郎给拿下?”
要周泰这等性情率直之人觉得,他既然在救治孙策这件事上不能为其帮到什么忙,那不如就替孙策去完成这个平定山越的夙愿,说不定他们这边是哀兵必胜,真能一鼓作气拿下祖郎,又恰好能在打上对方老巢的时候拿到什么意外的收获。
张昭却很犹豫。
孙策对他的礼待和交付的重任不会让他在孙策重伤的时候冒出什么转投别处的想法,他只是在犹豫,若是他们在进攻祖郎中遭到了第二轮的损失,会否让山越不仅重夺泾县,甚至选择进攻铜官,到时候孙策所奠定的扬州局面,便真要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了。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出个所以然来,忽有亲随朝着此地叩门而入,一进来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都变了脸色,“有大量不属于我方的船队朝着铜官来了,对方声称——”
“是大司马的部从。”
船队?
还是乔琰的船队?
去岁乔琰令海船从海陵港口出发辽东,已让江东这边惊了一跳,想到这支船队可能还是凭借着周瑜当年和她交易种田之法送出的人手和技术打造出来的,而海陵这出港口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落到长安朝廷管控之下的,他们便不由惊叹于乔琰谋划之深远。
而此番她忽然引船队东行,不知为何,闻听此讯之人都直觉,那不是她要开赴到海陵地界上去的船队。
可即便是在场之人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他们也未曾想到,来此的何止是大司马的部从,还有大司马乔琰本人。
这玄裳朱衣的女子为下属簇拥而来,雷厉风行地进入了铜官县的地界。
随同她前来的竟还有原本驻扎在长沙郡的朱俊!
“敢问大司马此番前来是……”
张昭刚代表着此地的孙策从属发问,便见乔琰朝着他擡手示意,“先不必多说了,伯符何在?”
“数日前我收到扬州这边的密报,说他不顾周公瑾的劝阻,非要举兵围剿山越。泾县的祖郎比他在此地驻扎的时间不知道要久多少,他此举太过莽撞了。眼下扬州数郡好不容易全部收归在他这位扬州牧的掌控之下,为何要做这等操之过急的举动?”
乔琰这顿疾言厉色的说辞简直像极了长辈对晚辈的训斥,想想她和孙策之间只相差一岁,便怎么听都有几分滑稽,可若按照二人之间的官职差分,又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周公瑾劝不住他,那就我来劝。他若将个人仇怨凌驾于大局之上,那还做什么扬州牧!”
她眉头微微上扬了些许,“为何如此表现?他人在何处?”
张昭沉默了有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讨逆将军中了祖郎在山中的埋伏,此刻身中毒箭,只怕……”
“只怕是有些不好了。”
在听到乔琰那句“周公瑾劝不住他,那就我来劝”的时候,在场之人都不由在心中闪过了一丝想法,若是她能够再早一些前来此地那该有多好。
孙策不听周瑜的劝阻,觉得他有着必胜祖郎的信心,是周瑜在此事上杞人忧天了。
在主从之分和确实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孙策的这种执拗也很难有人拦得住。
可若是让乔琰来说这件事却显然有这个劝回去的机会。
因为唯有她敢用这句“做什么扬州牧”来对孙策做出警告。
也唯有她,在战略和武艺上都被孙策视为努力的方向。
昔年洛阳初遇,孙策便被乔琰那把两截三驳枪给打中了一次,这大概也变成了他最特殊的体验。
可惜,乔琰还是来迟了一步。
骤然闻听孙策中毒濒危的消息,别说被乔琰说动前来的朱俊,就连这位大司马的脸上都闪过了几分震惊之色。
但或许是多年间的风浪早已让她不能让自己的神情过于外露,她旋即就已镇定下来了神情,说道:“随军军医是出自池阳医学院的,也先让人看看有没有救治的希望,若还能拖得住,我即刻传信关中令张仲景前来。”
“先带我去看看。”
乔琰的这句话简直像是给原本死寂的氛围中注入了一支强心针。
原本都打算带人前去征讨山越的周泰当即打消了他的这个算盘,在前头给乔琰开起了路,似乎就怕有人会冲撞到这两位贵客。
乔琰也确实是在随队的人员中带了个医护人员,因其本是为了防止亲卫之中的成员和乔琰本人出现什么急症的,在看诊的水准上相当高。
可当此人看了看孙策的情况后,还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但凡换一个中箭的位置,并在中箭后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或许还有救治的机会,但后肩这个位置……只能恕我学艺不精了。”
毒蛇咬在手脚上,还能用捆扎绷带阻遏血液流回到心脏,用火炙烤伤口,放出毒血的这些个办法来延缓毒发,在后肩这等距离心脏和头颅都如此之近的地方,还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日……哪里还有什么阻拦的余地。
这被拔除了箭矢后保持着俯卧姿势的年轻人,面色上一片惨白与赤红,因毒入肺腑的缘故,还表现出了发热的症状。
“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让他恢复些意识,有什么该说的话都说了吧。不过……他不一定能出声。”
乔琰望着孙策从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变成今日的濒危将死,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之色。
直到那随军医者将话说完,她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
在抵达铜官县之前她并未跟这医者之间做出什么提前通气的沟通,但对方的这个诊断,却显然是对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问道:“江南地界上可还有什么未曾被请来看过的名医,或者徐州境内也行?”
“黄公覆将军,张子布先生?”
听到乔琰单独点出名来,黄盖和张昭这才从怔楞中回过了神来。
他们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希望,在听到乔琰带来的医者宣判的那一刻彻底被粉碎了。想到孙策即将面对的英年早逝结局,无论是一度为孙坚部将的黄盖还是被孙策亲自招揽的张昭,都只觉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黄盖苦笑道:“若真还有漏网之鱼的话,我们早已让人去请了,哪里还会等到大司马前来。”
她拧了拧眉头,又朝着那医者问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医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减其毒性,在两日之内基本也该发作了,眼下的这种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这个答案,和张昭黄盖等人请来的医者所给出的答案相差无几,其中甚至还有说不到半日的。
在没有抗毒血清和清创术的医疗条件下,这种救援无能也实在不能怪罪于医者的本事。
可这一日的时间,绝不够他们将消息送到长安,再将张仲景请来。
华佗就更别说了。毕竟谁都知道,他为了研究域外的病症近来还驻扎在凉州的地界上。
孙权的脸色已经彻底变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与他同在此地的伴读朱然托着他,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这句并未有多给他们希望的话,彻底否定了他兄长还能活着的可能。
孙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乔琰的背影,希望能从这位在天下间有着无数奇迹传扬的大司马的嘴里说出一句改变结局的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乔琰只是替他们做出了一个决断而已。
“与其让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愿意跟你们有所交代,”她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人后说道:“请人去将吴夫人即刻接到此地来,我想一位母亲并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见的地方失去了孩子。”
她对着医官点了点头,“动手吧。”
“不行!”孙权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忽然在脚下有了几分气力,在站稳后挣脱开了朱然的搀扶,冲到了乔琰的面前,“若是我阿兄还有救怎么办,让他清醒过来,岂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态,交代完了后事便只有送死的结局!”
乔琰俯首朝着面前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人脸上看去。
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上还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气相,眼下看来,还是个完全没长大的毛孩子。
孙坚死后,有孙策为他遮风挡雨在前,加之他又还是个正在读书进学的年纪,神情中还分明有几分幼稚的姿态。
“你能救?”乔琰挥了挥手,示意本想上前对孙权做出拦阻的下属退下去。
孙权咬着下唇摇头。
他若能救,也不会是这等无助被动的样子。
“那便不必再说了。”
在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丢出后,在场之人都清楚地看到,乔琰的目光已经徐徐地转向了在孙策床尾角落里搁置着的那把长枪。
她接着说道:“你的兄长,乃是当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战场上对他而言是一种荣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对手是祖郎也没有什么区别。”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应对,但唯独有一点,总该死个明白。”
“你若是让他混混沌沌地躺在这里,直到没了呼吸,那才是对他这英雄气概最大的亵渎!”
“说得好!”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黄盖在旁应道。
这先后任职于孙坚孙策父子麾下,又亲眼见证了这二人死亡的老将,在眼中已浮现出了一层泪水,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每一个字里都并没有因为哽咽而有所犹豫。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支持大司马的意思,救醒讨逆将军。”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将军一定还想跟我们交代两句,我也想告知于将军,那山越反贼,我等必定会为他铲平,绝不让他留有遗憾。”
“我……我也同意。”张昭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隐约觉得乔琰在这话中说什么“死个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细究她话中的意思,又分明只是希望孙策能够将后事交代妥当,不要像是文台将军一般横死于荆州之野,竟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救醒将军吧。”
他说出这句话后,只觉自己先前赶路而来强撑着的一口精气神都彻底松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对着孙策示好后接下孙策对他的招揽,是他在扬州事业的开端,却万万没料到孙策会死在刚刚平定豫章与会稽二郡不久的时候。
他今后又该当何去何从呢?
可眼下显然不是他计较于此事的时候。
他听见乔琰又说了一句:“让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还能撑到周公瑾赶来,也让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徐州淮阴那边的围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隐瞒之下并未传到扬州来。
张昭和黄盖等人无从知晓周瑜此刻的处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绝不可能在刘备、张飞的队伍尽数抵达后突破重围,便已没有了在短时间内回返扬州的可能。
他们只是想着,从他们此刻所在的铜官往吴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却还要再走一段陆路,其实原本也不太可能来得及回来了。
乔琰如此做,与其说是在成全这兄弟情谊,还不如说,她是在让扬州人看看她的态度。
她猝然到访扬州带着一种太过强势的意味。
此刻铜官县外水道上停泊着的浩荡战船简直像是要进攻扬州的,而不是来此地劝阻孙策。
但现在她并不介意将孙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孙策的至交好友和扬州实权人物,都给尽数调拨到此地,听孙策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何遗言交代,又分明是对这位扬州牧仁至义尽。
她此刻偏头看向窗外,只能让人看到一半的脸上,又诚然有几分对于英雄命丧的悲悯。
似乎是不愿意看到这等孙策的下属尽数围着对方的悲伤场面,她干脆示意医官不必顾及孙权的意见,直接开始行动,自己则走到了窗边,和此时站在那里的朱俊站到了一处。
“我们还是来晚了。”朱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乔琰觉得朱俊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苍老了太多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颤抖。
“世事无常,从来如此。”她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当我掌握飞鸟作为我的传讯工具后,我会比谁都更能做到及时挽救灾厄。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够操纵的。”
“飞鸟?”朱俊问道。
“您觉得,是在地上的奔马更快,还是空中的飞鸟更快呢?”乔琰反问道。
这个信鸽传讯之事,在她先后速至益州和扬州后,已不再适合作为一个秘密,否则对于某些她还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来说,她就像是这两州之地种种变故的幕后推手。
乔岚和乔亭在徐州扬州的两次出手目的都已达成,不再需要进行往复之间的信息传递,大可以将商业和信报体系拆分开来。
最好是在这里完成了这身份该做的事后退入那假身份所属的益州,而后回到并州去。
这样说来,与其等着被人拆穿她这快速获知消息的秘密,还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到时候且看看是谁家的信鸽最多。
可这个消息传递的渠道对于朱俊和在一旁听到他们交谈的张昭来说,却几乎是一个颠覆性的东西。
用飞鸟传信替代陆上哨骑传递讯息,在此前是一件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乔琰的口中却好像是一件早已稀松平常之事。
难怪……难怪她能时常令人以双线进取,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时送到这两方人的手中。
而这极有可能并不是她所拥有优势的全部!
在这出亲征扬州的行动中,正要逐渐展现出其更为真实的面目!
“不说此事了,说说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来乍到,劳烦再与我说说这山越的情况。”
张昭朝着乔琰拱了拱手,“不敢说劳烦,大司马若想听,我尽数告知就是。”
在屋中点起了烛火,映照成了一片通明的时候,张昭终于将乔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全数说了出来。
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抹烛火为窗边的夜风所吹动的那一刻,孙策终于从混沌的困境中挣脱出了一瞬,擡起了依然沉重的眼皮。
他面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清晰,但他身上仿佛还被覆压着一块巨石,让他的四肢都被镇压在其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这种手脚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情况,对任何一个武将来说都是最为致命的。
孙策的眸光不由一沉,可当看清聚拢在他身边这些下属的面容之时,从这些人或是眼眶发红或是神容悲戚的样子里,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可能……是要死了。
人得知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在孙策此前的人生之中,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就算父亲在刘表的伏击之下身故,他转道扬州的决定格外冒险,他都没想过死这种可能。
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说,他的人生好像只有往前走这一种结果。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考虑了。
他不是死在击杀了刘表报了父仇之后,不是死在某一场平乱的巅峰对决之中,而是死在一支冷箭之下。
但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短短三息时间内,孙策脸上的沉郁之色又转为了平静,从站在他面前的黄盖看来,他这位讨逆将军甚至极力用自己有些麻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发出了一句无声的问询:“能反过来吗?”
能不让他用这种俯卧的姿势躺着吗?
这都让他没法看清周围的人了。
黄盖明明也想回以一个笑容,却发觉自己唇角沉重得吓人,根本无法在此时擡起,他只能先低头掩盖住了脸上的无措,这才转向了医官。“将军所说的,可以做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他那箭伤其实并不深,真正致命还是毒,在确认伤口不会崩裂后,他们合力将孙策重新变成了仰躺的状态。
正向面对着屋中的情景,让孙策本觉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映照进了一片强光。
他的眼睛闭了闭,这才重新睁开。
然而在这一阵近乎于天旋地转的眩晕结束后,他竟对上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也是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脸!
五年多前的洛阳城里他曾经见到过这张脸,在骑兵的短暂交锋中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张脸上的神情所带来的冲击力,更何况是现在!
孙策不会因为蛇毒的干扰而认不出她的身份,更不会因为这种煎熬的状态而忽略掉她出现在这里的古怪之处。
身为长安朝廷的大司马,等闲战况根本不必她离开亲自督查,除非是如同刘焉那样的情况,不能动兵太多,又偏偏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
扬州此刻符合这样的条件吗?
或许是符合的。
但她该当这样快地抵达此地吗?
绝不该!
扬州何以在数年之间都保持着独立在外的情况,还不是因为此地距离中央的遥远,若人人都可如乔琰一般轻易地抵达此地,它也不会是让孙策花费数年才收拾齐整归于一统的样子。
那么她出现在此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实在是一件怪事。
大概是因为孙策看向乔琰的时间有点久,让他在这等无声的对视之中将他的疑惑都给反应在了他的目光之中,一旁的张昭开口解释道:“大司马出现在此地是因有信鸽传讯的缘故……”
他话未说完便见乔琰朝着孙策的病床前走了过来,擡手示意他们往外退出几步,留出个让他们二人“交谈”的空间。
虽不知乔琰此举的用意,但孙策是她带来的人暂时救醒的,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施恩的情况上来说,都确实是该当由她先进行交流。
张昭和黄盖等人都退到了数步之外,因乔琰恰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的缘故,让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挡住了他们看向孙策面容的角度。
但这好像只是个无心之失而已,下一刻他们便听到乔琰用着远比刚到铜官时候柔和的语气说道:“抱歉,我来迟了。”
她其实是不必对此说什么抱歉的,但这句抱歉之中的真诚,却令在场之人不难听得真切。
想到她在孙策醒来之前和张昭以及朱俊所说的话,这句抱歉之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从孙策的角度,却好像听到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在他早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上,有一瞬间能感觉到她握住的温度,也迫使他清楚地看着她的脸。
这张神容贵气的面容上确实有几分歉意,但这歉意绝不是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拦孙策进入黟山的举动,而是因为——
她在那句出声说出的话后,以口型比划出了几个字,“我该对你的死亡负责”。
孙策如遭雷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要比此时清醒!
这几个被她重复了两遍方才被他辨认出来的话,让他在灯光映照下也异常漂亮的眼瞳定格了一刹。
什么叫做……她应该对他的死亡负责?
除非他所经历了一切还有一双手在幕后推动,而那双手中的其中一只正握在他的手腕上,否则她绝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如何有可能呢?
就算她以这样快的速度抵达了扬州,孙策也并未以这样反面的立场去揣度于她,偏偏这个结果已被她亲自给出了肯定!
孙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因为蛇毒的缘故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误的幻觉,可他已紧跟着看到乔琰说出了几个无声的词,像是生怕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般,推动着他的所有猜测朝着那个最后的结果而去。
“鸽子。”
在他即将深入黟山之前他看到了灰色的鸽子,和同行之人说那正是个祥瑞的象征。
在他因身中毒箭而倒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灰色的鸽子,此物却好像已经变成了死亡的信号。
但无论是祥瑞还是死亡,都是一双时刻盯在他身边的眼睛,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贾诩。”
那个给董卓出谋划策造成了他父亲身死结果的混账,在此刻安稳地呆在徐州的地盘上继续做着他的谋士工作,而他能得到这样的权柄,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授意。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未遭到过乔琰的疏离对待,只因他在董卓那里提出的建议,其实也出自她的手笔?
孙策此刻心中的五味杂陈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可他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情绪过激,让毒素彻底失控。
然而正在此时,他看到了乔琰说出的第三个词。
“谋汉。”
她甚至像是为了防止他听错,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以尾指写在了他的掌心,那个“汉”字的落笔里,甚至没有人任何一点犹豫的意思。
孙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一个被塞在棺材之中的人,这才能被人在此刻告知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秘密。
她丝毫也不担心将此事告知于孙策会引发什么后果,就像她丝毫也不担心她身在此地会遭到扬州人的针对,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
这种胜券在握的宣告几乎在一瞬间摧毁了孙策过往以来的全部认知。
可也是在这一刻,不知道是因为何种激动的情绪激发出的控制力,他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了几分触感。
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握住了乔琰的手腕。
他强忍着心脏处的痛楚和喉咙里反胃的知觉,无声且执拗地朝着她说出了五个字:“他们不知道。”
像是担心她没能看清他的话,他又用极慢的速度重复了一遍:“他,们,不,知,道。”
他的下属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他的亲人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只有他这个即将进入坟墓之中的存在,知道乔琰在此刻这种沉默的交谈中到底说出了何等可怕的东西。
无论这到底是对他这个败者的怜悯,还是对他这个始终被蒙在鼓里之人的解惑,在此时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从乔琰沉静的眸光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已显出灰败神情的面容,他也已绝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反抗。
所以与其将这个秘密再告诉更多人,让他们为自己,甚至是他父亲的死亡复仇,造成更多代代无穷的仇怨,还不如让这个秘密终结在他这里。
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最好不知道,也绝不能知道。
“我知道。”乔琰这次开口回道,也将这句话的声音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保你孙氏平安一日。”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像是孙策先对着乔琰说出了一番希望她照拂扬州和家人的说辞,而后由乔琰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回应。
可只有孙策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自知只要她还活着,像是孙权和周瑜就不可能翻出她的掌心,可一旦他们有所异动,她绝不会留情。
而倘若她也有百年身故的一日,若是孙氏家族还为后患,她会在自己死前将这种隐患给铲除。
但……够了。
对于孙策来说,这份承诺已经够了。
他恍惚间想到当年他刚接任会稽郡太守的时候,乔琰让人送来的曲辕犁。
那东西对于扬州民生的改变是肉眼能看得见的。
他又恍惚间想到在去岁的旱灾中乔琰为了手中数州的稳定而做出的种种举措。
想到在也送到过扬州地界上来的乐平月报上的种种。
想到……
能送出这样礼物的人,能用心至此的人,或许真将他们这些对手作为棋盘之上的棋子来操纵,对于天下人却并没有那样多的恶意。
若她真能如她所说地实现谋夺大汉权柄的目标,到了那时,孙氏又如何不是天下人的一员呢?
孙策虽死,孙氏能存,扬州民众能有另外的一种生存之道,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他指尖又动了动,示意乔琰将孙权带到了他的身边,将黄盖张昭等人带到了他的面前,而后当着这些人的面,极力说出了一句让人辨认得清楚口型的话——
往后,望诸位协助于大司马。
他将扬州交给她了。
当赶来铜官的吴夫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孙策的眼睛朝着她最后看了一眼,含着一缕在光影中令人难忘的笑容,随后便永远地合了起来,再也没能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