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老之将至……
被徐荣紧接着擡进来的货物箱奁中,并不只有用于栽种的棉花种子,还有几箱已经剥离出来的棉絮。
乔琰伸手将其捞出来的时候,这种熟悉的手感让她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
大汉的贵重布料中有一种叫做白叠,是从交州益州这些地方送到长安来的,也即通过棉的纺织技术制作出来的白叠花布。
但那个棉乃是木棉,并不是被后世更加广泛应用于纺织和棉袄中的棉,其产量也非常有限。
而她眼前的这种,乃是实打实的棉花。
徐荣说道:“我们抵达了贵霜帝国后,经过多方寻找,才从此地找到了几位来过大汉行商的商人,因贵霜帝国北部也正经历战乱的缘故,这些商人的财产遭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失,最严重的甚至已彻底破产,在听闻我们愿意出钱雇佣于他们后,很爽快地跟我们签订了合约。”
“也是这些人告诉了我们,君侯想要找到的棉花,也就是被他们称为古贝的东西,种植在更南边的天竺国土上,需要往南面再走上一些才能采购到,这才耽误了行程。”
乔琰心中思忖,他们这可不能算是耽搁行程。
若是没有徐荣和马腾以军队领路的方式开道,在路上遇到劫匪还会耽搁时间,要是不慎遇到极端的气候同样麻烦。
此外,丝绸之路上的戈壁滩,若没有马蹄铁对马掌的保护,走起来同样不容易。
让乔琰格外满意的是,徐荣是个足够谨慎的人,他还提到,在路上他效仿了西域人以兽皮包裹马掌和骆驼脚掌的方式,将马蹄铁的情况掩藏了起来,这才进入的贵霜地界,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谨慎也表现在了采购的事项中。
听到乔琰问起为何这种棉花没有大量流传到贵霜境内,徐荣并未犹豫便回答道:“在购置种子和棉花的时候我也专门问过这个问题。”
当棉花出现在徐荣面前,从乔琰画出来的图册转换成实体的时候,他当即意识到,这东西何止是比并州现在用楮树皮防寒的方式好了千万倍,还比野兽毛皮更有推广开来的可能。
要知道这年头吃肉都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类推之下,能以毛皮作为衣服的,只有少部分人。
甚至还有人对毛皮过敏,更削减了一部分受众。
可棉花这种作物类的防寒之物不同,只要有办法能够大量栽培,就必定有办法做到普及。
“一方面是棉花的存在消耗人力,消耗地力,连续栽种也会让棉花出现各种病症。”
“这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乔琰回道:“那些黑山军刚归附于我的时候,曾经在乐平的山地上从事过薯蓣的栽种,那东西也消耗耐心。在能越冬救命的情况下,所有的麻烦事都不是麻烦事。”
“消耗地力也无妨,以豆麦与之轮作就是了。”
大不了就是三年种植一轮。
如今的黔首平民连依靠着楮皮衣都能够过冬,那么在已经拥有抗寒能力的前提下,以棉花来制作棉衣,并不需要做到很厚,就已经能形成根本性的改善了。
这部分的用量开销,依靠并州境内的田地能足以满足。
之所以选择在并州而不是凉州,一来是如今的小冰河期气候让凉州的温度稍微有点不适合棉花的生长,一来是乔琰还不打算让人这么快发现棉花的奥秘,自然是放在自己能看顾得过来的地方更好。
徐荣道:“可惜天竺没有这样的条件,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在三百多年前大月氏便自西北入侵,占据了天竺北边的土地,在北面成立了贵霜帝国。为抵抗外敌,也为了给贵霜上贡,他们不得不更多地种植稻米以充实粮仓,也将更多人力用来填补兵员。这是其一。”
“其一就是,棉花和棉花籽之间的分离很消耗人力。”
徐荣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在里面装着的就是并未完成分离的棉花,“按照天竺人的说法,他们在六百年前就制作出了将一者分离开的工具,但效率依然很低,一亩棉花地里采摘出来的棉花需要一个人花费数十天的时间才能完成,在北有强敌的情况下,他们没有这个时间来做这样的事。”
反正他们那里一年四季也没有那么寒冷,与其费心种植棉花,还要处理棉花和棉花籽之间的分离问题,确实不如多种一点粮食。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之中,粮食才是硬通货。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乔琰取出了其中的一朵,将其四瓣掰开,其中的一瓣里,虽不像是现代的杂交棉一般有七八颗棉花籽,两三粒还是有的,若不将其去除,棉絮没法直接使用。“将这东西给德衡送去,让他在秋收之前想办法制作出个棉籽分离的机器。”
徐荣忽然有点同情马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进攻高平所用的攻城槌和一箭射杀了庞德的重型床弩,都是马钧制作出来的。
虽然知道这位的确是个在机械上的天才人物,但让其先做军事改良后折腾民生器具,是不是也太符合“能者多劳”的标准逻辑了。
徐荣这个表情不要太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乔琰轻咳了一声,没说出来,这大概是因为马钧在历史上制造出的水转百戏图,给了她一些刻板印象。
她又道:“其实也不是非要他一个人来完成这件事,如今攻城槌和重床弩都已经在实战中证明了,这两件东西的实际使用并没有问题,也暂时不需要他在此地维修,不如带着棉花返回并州。”
“由马钧主持这个棉籽分离的机械发明,额外需要的人手可以从科学馆以及乐平书院中挑选就是了。”
乔琰想了想又提笔写道,让当年在制作楮皮衣和楮皮纸上做出贡献的那些女子,也参与到这棉籽分离的项目中。
中国历史上推广棉花的那位重要人物黄道婆,创造出了揽车这样的工具实现了棉籽分离,以大弓和锤子取代了小弓来将棉花给弹到蓬松,又发明了三锭纺车来快速纺纱,从一个不堪虐待逃亡到崖州的童养媳,变成了一位极具里程碑意义的人物。
如今棉花在西北种植的时间被提前,也将提早用于衣料的制作之中,那么这些东西也势必要提早出现。
谁又知道这几项发明不会从另外的女人手中诞生呢?
按照马钧的过往生活经历来说,他在武器的改造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但在衣食住行方面,或许还是更接近于这些事物的人,更能交出一张令乔琰满意的答卷。
所以更准确的说,他是去提供技术支持的。
徐荣见乔琰又从一旁取了几张纸来,写下了棉与阳安长公主几个字,却只放在了一边,也并未出声询问,只是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几样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要请君侯过目。”
第一项还是与棉花有关,正是徐荣在购置了大量棉花种子后从当地问询到的种植棉花技法。
在从贵霜回返凉州的路上,他已经让人将其重新以誊写成了汉文。
乔琰对此的需求其实不算太高,在她换回来的北方种植手册里,因棉花可以在西北疆域种植,所以也有记载。
但这份种植技法无疑是符合这些被带回来的种子的,也能合理解释棉花在并州第一年种植中的技术指导。
这份面面俱到的考虑,让乔琰越发确信了徐荣可被委以重任。
第一项是其他的一些西域特产。
徐荣深知乔琰让他带上的购置货物资金都必须用在刀刃上,所以精挑细选了被他带回来的作物。
在这一趟的资金并不充裕的情况下,他只带回来了两种,其中一种是胡椒,另外一种是波斯菜。
后者在现代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叫做菠菜。
而前者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曾经被带入过中土,但数量太少,也并未进行广泛种植。
徐荣指着菠菜先解释道:“按照君侯的吩咐,我等是带着一份凉州土壤往西域去的,这种绿色菜可以在其上种植,贵霜人说,此物十天便可长成,且可以与高杆植物同种。”
乔琰自己分不太清楚土壤的酸堿性,这也不是她该掌握的范畴,但既然徐荣这么说了,显然菠菜的酸堿性和西北地界是适配的。
徐荣紧接着说道:“此物在贵霜人口中提及,食用可使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故而我采购了不少。”
对医学常识相对匮乏的汉代人来说,能有这种功效的食物无异于是一味良药。
他也确实做出了一个足够正确的选择。
在公元一世纪末,还有相当一部分对后世来说耳熟能详的作物此刻生长在野外,处在并未被驯化的状态,比如说胡萝卜就得在八百年后才被人从野外移植到田地中种植,又过上了三百年才得以传入中国。
这样的食物是不可能被引入中原为乔琰所用的。
另有一部分随着贵霜帝国的扩张而可能流入丝绸之路上的产物,其实是从更南面的土地上来的,不适合种植于北方,尤其是稻米的优良品种。
现在能有菠菜也不错,补铁补叶酸补血嘛。
想到能给自家的几位谋士武将再增添一样食补的食材,乔琰颇为满意地回道:“此物甚好。”
得到乔琰的这句称赞,徐荣不茍言笑的面容上也闪过了一抹放松之色。
这一去来回将近半年,远离大汉疆土、来到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地方,并不是最难熬的事情。
难的是一旦在选择购置的物品上出现了失误,所浪费的并不只是金钱,还有难以填补的时间成本。
马腾刚回到凉州境内就因为一口气放松而病倒了。
好在,最后得到的反馈对得起他们这阵子的奔波。
“另外一件东西其实并不适合在这里种植。”徐荣指了指胡椒说道,“只是此物有辛辣之味,能祛湿除寒,我想着带一些回来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
毕竟他们所处的环境太冷了。
要乔琰看来,徐荣这个选择同样没错。
胡椒在大量传入中土后,记载在唐本草中还确实是祛除脏腑风冷的药物。
出于这种使用方式的考虑,乔琰决定将其交给吴普,试试能不能让他依靠此物将华佗给钓到并州来。
请华佗入并州,是她在去年过年时候就已经有的想法,只是因为出征凉州之事,让她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在同属神医的张仲景乃是南方世家子,且已进入官场,不可能北上的情况下,华佗无疑是唯一的选择。
这么一想,乔琰便打消了来个胡椒烤羊肉以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想法,而是合上了箱子,准备到时候与棉花种子一并送回到并州去。
要知道此时的胡椒可不是调味品,而是因为其辛辣的香气而被作为香料来使用的。
而香料一贯以来都是昂贵之物,胡椒也不例外。
这一点胡椒的价格不比那一大箱子的菠菜种子要低,还是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为好。
而后便是徐荣带回来的第三件东西,那是从大宛带回来的几匹宝马。
徐荣介绍道:“这几匹马不如赤兔,但比起君侯麾下将领所用的马,品质要高出不少,也比直接在大汉境内购置的价格低廉不少,只是需要有足够的大宛人在队伍中。”
乔琰绕着其中一匹马走了一圈,不得不承认,大宛名马能够有这样的地位,的确是对得起其所享有的盛名的。
她开口问道:“这些马有可能进行大宗交易吗?”
“有些难度,”徐荣回道:“只是购置匹马,还可以利用我们拉拢来的贵霜商人来谈价格,但若是数量一多,他们就该知道我们对此有急需了,势必擡价以售,再加上往来之间的成本,可能还不如羌人所养的马划算。”
乔琰托着下颌沉思了片刻后又问道:“那如果我给你一部分臣服于我们的羌人骑兵,乔装改扮之后去抢呢?”
徐荣惊愕地朝着乔琰看去,却见她面色认真,好像并不是在说个笑话,而是真有这种想法。
乔琰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西域各国还为西域都护府所管辖调停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大宛甚至一度落入贵霜帝国的掌控之下,如今贵霜统治中心往南迁移,连带着造成了大宛和花拉子模意图脱离贵霜的掌控,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中来上一出浑水摸鱼?”
“这个时候大宛的一批好马被劫掠走了,最有可能做出这件事的是谁?”
这好像并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最大的可能就是贵霜帝国。
羌人的五官轮廓和经常前往西域进行贸易的汉人有区别,在这种情况下,若真像是乔琰说的那样进行一番改扮,或许真能将这个误解加深。
徐荣刚想开口,便听乔琰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文显,你可别忘了,你是我麾下的武将,而不是出使西域的使者。”
这话一出,徐荣又不免愣了愣神,可当他反应过来后顿时豁然开朗。
他这一趟完全是在用自己排兵布阵、布置营防之时的细心来为商队开路、预防匪寇,也将这份细心用在了采购货物上,却未曾察觉,他还可以考虑得更偏门一点!
乔琰又接着推了一把:“在必要的时候做上一两次也无妨,难道你不想组建出一支全由大宛宝马坐骑组成的骑兵队伍?”
“……”徐荣在乔琰面前说不出假话来。
他甚至觉得,哪怕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是赵云这样的实诚人,可能也会得到一个同样的答案。
想!
哪个武将不想要拥有这样一支强骑兵,而后用这支骑兵队伍去开疆拓土?
徐荣也是有建功立业的野心。
那么在凉州并州“家贫”的情况下,去打劫一下大宛人的军队,夺取一批战马,好像也确实可行!
乔琰已经从他的沉默中看出答案了。
她调侃道:“怎么?马寿成没在这件事上提醒你?”
徐荣有点怀疑乔琰是在内涵马腾,毕竟抢马这种事情他在凉州肯定没少干。
但想想在出行之前她已可算是给足了马腾信任,又觉得这种调侃也实在不算是什么问题。
“他有点紧张。”徐荣想到在临出发的时候乔琰所说的话,让他特别留心于同行的西北豪族下属的动静,又跟着说道:“也大概是因为君侯刚对凉州造成过震慑,那些武威豪族还抱着讨好于君侯的想法,没敢撺掇马腾重新夺权。”
“我想想他们也没那么快有这样的胆子,”乔琰说道:“所以我打算让你在第一次走丝绸之路的时候替我来个引蛇上钩。”
既然要让徐荣去试试打劫大宛名马,自然还要再走一趟丝路。
这一趟不仅有马腾徐荣这两个被乔琰给“边缘化处理”的武将,还将有一批羌人随行,若是想要钓鱼,可要比上一次容易。
而对乔琰来说,这种钓鱼抓贼的举措也是有必要的。
当她已经从丝路上得到了棉花这个最重要的物资,又得到了数位贵霜商人后,在这条陆上丝绸之路上,她对西北豪族的需求已不复存在。
她手中也已有了一批人质在手,那在这个时候找个理由将其中不安分的削上一削,显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以一趟丝路往返所需的时间,累加上抢马用兵所需,再回来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到秋收时候了。
到时候她在凉州的屯田取得了第一批丰收的收成,势必让她在此地拥有的民心更盛。
这才是她动手的最佳时候。
徐荣对此心领神会,预备在一个月后进行下一趟的西行。
或许是因为第一趟出行的成功,得到了乔琰的高度认可,也或许是因为即将有一场战役可打,许能在回来后组建起一支可怕的骑兵,徐荣难得表现出了点不太沉稳的状态,当即拽着马腾就去挑选羌人兵卒去了。
这两人一个曾经为董卓效力,一个曾经与羌人一道作为反贼,羌语都能说上几句,也都指挥过羌人作战,其实是不必那么着急的。
但徐荣想着,这毕竟不是一出在本土上的作战,也必须取得胜利,还是该形成足够的磨合才好。
还在病中的马腾:……
“我觉得有必要让孟起跟你走这一趟。”马腾叹了口气。
但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这一趟差事办得漂亮,又哪怕乔琰其实也没对他的投降生出什么怀疑的心思,该让他暂时离开凉州的时候他还是该离开的,这也总比让他去并州养老好得多。
再一对比那些西北豪族的待遇,他的情况更可以说是体面了。
当然,如今的那几家武威名门还完全没意识到,乔琰竟是盘算着在他们身上扒一层皮。
现在开垦的土地避开了他们所拥有的范围,也不是真打算跟他们互不干涉,而是打算在恰当的时候再将其接手过去。
一无所知的武威颜氏朝着乔琰送上了这趟丝路行商采购回来的西极石蜜,换来了乔琰“真心”的夸赞。
在乔琰多给了颜氏一个进修名额后,双方也算是各取所需,都觉得满意极了。
等到送走了颜俊,乔琰便将需要送往并州的东西都让吕布跑一趟押送回去,也顺便跟他的妻子女儿报个平安。
剩下的棉絮则被乔琰让人弹松后制作成了一件棉袄和一条棉被。
这条棉被乔琰自己留了下来,在抱着棉被睡了个安稳觉后,乔琰总算是有了点找回正常人生活的感觉。
而那件棉袄则被乔琰送到了金城郡的程昱手中。
虽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在棉袄只能拥有一件的时候,除了并州牧的别驾之外,也没人能有这样的资格。
那几匹大宛名马,则被乔琰送给了典韦、赵云、张杨、张辽和褚燕五人。
程昱看着乔琰负手而立看向窗外的背影,出声提醒道:“君侯此举只显念旧而不按功劳奖惩,只怕有些不好。”
在任何一个势力中,只按照论资排辈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得到了马匹赏赐的五人中,还有典韦和褚燕是不擅长马战的,可乔琰依然将大宛宝马赏给了他们。
乔琰没选择将唯一的一件棉衣留给自己,而是将其送给了他,的确让程昱心中甚觉感动,不过出于对乔琰的忠诚,他还是提出了这句谏言。
乔琰望着远处冒出了一抹新绿的枝条,笑道:“仲德先生这话说的不对。这不是在念旧,而是在告诉诸位,这些东西迟早每个人都会有的。”
棉衣会有的,好马也是会有的。
这是她给下属的承诺。
所以先从最开始跟随她的人开始发起。
凉州并州这边在这光熹三年的春日,当真感受到了春回大地、希望临近的气氛,明明是在更南边的董卓却要难熬多了。
李傕从高陵折返回长安城向董卓述职的时候,见到贾诩正叹着气从宫室的阶梯往下走。
贾诩此人自从投靠董卓后便深得董卓的器重,又一向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李傕时常觉得见到他有些发憷,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表现出这种唉声叹气的状态。
但李傕和贾诩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一时之间也没想出个能用来跟他搭话的理由,便已看到对方脚步匆匆地朝着远处走出了,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李傕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董卓此人哪怕是从洛阳逃难到了长安去,有一点还是没有发生改变,该嚣张的时候他还是很嚣张的,比如说此时他就维持着占据了大汉宫室的做派。
可惜有乔琰在北面威胁,董卓不敢也不能花费太大的精力在宫室修缮上,便只能先与刘协一道住在长安的汉室宗庙中,而后让人简单地修葺了未央宫,在修葺完成后,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主殿。
在董卓的威胁下,早慧的刘协情知自己不能露出任何的异样神情来,也从未在由京兆府舍改造成的朝堂上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所以李傕此时来见董卓,来得正是这未央宫。
可惜前汉末年的一把大火将未央宫给烧成了平地,这新修的宫室只是按照原本的地台升起,又凭借长安城中现存工匠的最高手艺标准规划建造,比起当年盛景不知差了多少。
这座宫室的修建中,董卓还按照自己的审美做出了调整,以至于它看起来虽还崭新,却怎么都有种暴发户的风味。
当然,李傕自己也是个暴发户审美,显然不会在此事上对董卓表现出任何的挑剔。
他在意的只是,董卓此时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
在他给董卓请安的时候,对方投来的目光里还带着沉沉郁色。
这不出意外又是因为北面的乔琰。
李傕很难不怀疑董卓和乔琰两人的八字相冲,谁让董卓最近的生气恼怒全是因为她。
她干掉了韩遂扫平了凉州,董卓为此忧心忡忡。
她表奏孙策为会稽太守,董卓差点掀了桌子。
前几个月她给刘协送的年礼,还真如曹操所猜测的那样落到了董卓的手里。
董卓自己就是凉州人,怎么会不知道暗紫贝母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差点没给气得七窍生烟。
这种敷衍且嘲讽的年礼,让董卓有好一阵子把自己练习射箭的箭靶都改成了乔琰的名字。
现在李傕又看到了董卓这种表现,下意识问道:“北边不会打算开春进军吧?”
要真是这样,董卓要心绪不宁,他李傕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看去年段煨在长安周边的屯田卓有成效,是以在冬日董卓又招募了一些新兵,以稳固各个关隘的防守。可董卓在扩军,难道那乔琰就不会扩军了吗?
她如今手握凉州地盘,要想招募到一群羌人悍卒绝非难事,哪怕长安这边占据了关中防守之利,但若敌方不顾死伤拼杀,李傕觉得自己可能只剩下掉头跑路这一个选择。
好在他听得董卓回道:“那倒不是。”
董卓往凉州是派出了一些耳目的,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乔琰有了调兵的打算。
若她要彻底稳固了后方再出兵,恐怕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后。
起码不会是现在。
这就让李傕觉得有些奇怪了。
若不是乔琰要出兵,董卓何必有这样的表现?
他眼看着董卓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文和先生建议我赶在春耕农忙的时候发起进攻,打乱乔琰的脚步。”
李傕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了一丝振奋。
这被动挨打防守的局面若真能出现变化,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他真是受够了这种窝囊劲了!
董卓继续说道:“他说,建议我从直道北上,快速杀奔并州而去,直接打乔琰的老巢。若并州遇袭,她必定要回师来援,但在她抵达并州之前,我等便能快速走北洛河南下,归入华阴了。届时扼守关隘,绝不给她追击的可乘之机。”
贾诩在董卓看来,实在是个称职的谋士。
他先前提供的上中下三策,每一条策略都是有后续补充的。
走益州策略的后续,是让益州牧刘焉表奏了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提前造成了汉中的空虚,又已通过和益州之间的几次粮食交易,降低了刘焉的防备。
走荆州策略的后续,是协助刘表铲除了孙坚,又让张济直接返回武关之内,并未在南阳郡停留,让刘表以为他此时是不得不与之联合的状态。
而上策的那条也并未止步于让袁绍来牵制乔琰。
便是今日贾诩说的,针对乔琰防守两州不易的情况,进行反复袭扰,迫使对方落入顾此失彼的状态。
第一步就是出兵并州!
这既是他们寻找到破绽一击取胜的机会,也极有可能引发凉州境内的反扑,造成连锁反应。
可是……
哪怕李傕当即盛赞“此计甚好”,董卓也没有做出一个表态来。
李傕心中好一下咯噔。
在这份沉默中,他下意识地以目光追随着董卓的动作。
董卓的身影被笼罩在一层殿中烛光里。
这本该是一片光辉伟岸之相。
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好像还被困缚在阴影当中,就连缓缓将手伸向酒杯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迟缓。
李傕更是不免留意到,比起当年入洛阳的时候,如今的董卓已消瘦了几分。
但这种身量的消瘦,丝毫也没让人感觉到什么精明强干之态,反而让人清楚地看到,他好像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怪圈。
不知不觉间,距离他的洛阳之败已有一年半了。
他没有打一场仗,只是将自己圈在了长安这座宫城之中。
他是有骑行跑马,却从来没有奔行超过百里就折返了回去。
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好像不再有对垒天下英雄的豪情,只剩下了不敢对上乔琰、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取胜的胆怯。
这些情绪在先前都没有表现出来,却被贾诩的这一个出兵建议给彻底引爆了开来。
李傕没有出声。
他意识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昔日统帅他们杀入洛阳的那个董卓——
他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