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葡萄美酒
自安定郡沿河入武威郡,渡河而过,便能看到,原本沿河北岸而建的长城也随即转向朝北而去,径直指向武威郡治姑臧的方向。
长城的分界设置在郡地中部,依托于河流山川而建,大多是其建造之时的历史必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是大汉疆域的分界线。
疆土边界还要在更远的地方。
就比如说另一处出名的长城之外汉土,就是弱水尽头的居延泽,也就是张掖居延属国。
居延塞与固阳塞所承担的边防责任是很相似的。
大约是因为北匈奴流亡北迁,加之丝绸之路多年不盛,居延的边防压力要比固阳小一些,但在灵帝统辖年间,依然不乏鲜卑进犯酒泉劫掠的记录。
这两年间在乔琰的出塞打击后,连带着此地的情况也要比早年间好上不少。
而眼下金城陇西之乱平定后,乔琰举目看去,便见到了不少往来于官道上的汉人。
这场面虽还远不及后世所说的“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之繁盛,却也让她多了几分欣赏周遭的心思。
这种稍显闲适的心情在韩遂身死、马腾投降之前,大概是不可能有的。
而今嘛……她既与徐庶说,这是万里行路增长见识,也不妨让自己放松放松心情。
自四月出兵于凉州到此时,已有三个多月。
别看在高平城一度屯粮停滞了些许时日,其中的种种指令下达,依然少有喘息机会。
是杀戮震慑还是拉拢收降,也需要她始终紧绷着心神来做出判断。
陇西金城一行间但凡有所差池,她带来凉州的并州军都极有可能要面临不小的损失。
就连跟董卓和袁绍之间的拉锯谋划,也得因势利导,小心谨慎才好。
好在——
在并州提前做好的种种筹备,都让她成功得到了今时的局面,她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只是这度假的路途也不能算是个坦途。
河西走廊的入口乃是乌鞘岭,若要进入武威境内,便得翻越乌鞘岭而过。
行至山中,乔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斗篷。
乌鞘岭的地势在这一片高原之上不算特别高,可犹在夏末,乌鞘岭上的温度也依然低得吓人。
难怪在典籍中会屡屡记载,乌鞘岭上的盛夏时节,也多见飞雪弥漫之景象。
今日倒是并未见到落雪。
可乔琰与徐庶等人抵达乌鞘岭的时候已近黄昏,自此处往西望去山岭尤高,积雪几入云中,也将落日晚霞早早给遮掩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些许铺在天边的余晖映照在草甸之上。
这种日月交替之时的冷意,便已无声地弥漫了上来。
那些草甸也仅能算是零星分布着,更多的地方是纯然光秃的一片,更助长了这种荒凉感。
可这便是边陲的常态。
顺着山势而建的大汉长城因近年来的无暇顾及而有多处坍圮,顺着这一线起伏朝着前方山高之处望去的时候,自有一种奇特的雄浑壮阔之气和历史沿革的轨迹。
只是当山边缘停留的最后一抹日光都被吞没在夜色之中后,扑面而来的冷风愈发带上了几分砭骨的寒意,还是有些难熬的。
乔琰没打算趁夜赶路,而是寻了个乌鞘岭上的商旅驻扎地稍事休整。
身边跟着的下属将携带的炉子点着了火,烫了碗汤给她递了过来。
“出乌鞘岭的感觉如何?”乔琰朝着徐庶问道。
比起徐庶这种“正常人”,乔琰觉得自己在体质上的加点很有那么点赖皮的意味。
她是不怎么怕冷,她的下属没她这么抗冻。
虽然已让人带上了御寒的衣物,这种地形阶梯分界线上的“拥裘御酒,体犹寒悚”依然不是那么好玩的。
但徐庶喝了口热汤缓过神来,只回道:“若君侯非要听的话,我只能说想到了两句诗——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1”
乔琰当即笑了出来。
这便是如今的汉人气节!
元狩二年,霍去病自陇右翻乌鞘岭而过,进击匈奴,斩首俘获者以万人计,斩杀匈奴折兰王与卢侯王,令匈奴之中多了这样一支不知道何人所做的悲歌。
焉支山位于张掖境内,祁连山位于武威郡边界,正是匈奴牧马放羊之地。
这便是当年被杀得四散奔逃的匈奴人的真实写照。
在此刻星月之下,前路的长城隐现于夜色间,让人在这苦寒气象之中依然不免想象,当年的河西之战到底是何种景象。
徐庶的这番回答倒是很有胆魄。
乔琰接话道:“是啊,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能亲眼得见此等雄关漫道真如铁之景呢。”
她将手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起身朝着远处瞭望。
山河状阔,人也当有鲸吞天地之豪情。
若只居于庙堂之中,寄情于方寸之地,何能想到,便是不毛之地也有这般风情。
人是需要看得远一些的。
在她举目四望间,北方群山在夜幕中只剩下了逶迤连绵的剪影。
到了第二日翻越过了乌鞘岭最高处后,那片剪影后头更高处的雪山才于日光中浮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便是祁连山了。
祁连山中据传有六条河流东出河谷,所灌溉出的这片水草丰美之地,就是后来的六谷吐蕃。
不过如今此地最出名的还是卢水。
乌鞘岭上的地表贫瘠并未影响,当她领着这一行人正式抵达武威郡的核心区域后,目之所及都是各种草木繁盛的景象。
这片被流水灌溉的土地,若非是战乱导致的地广人稀,本不该只是这桑树载道,路有胡麻的景象而已。
但自地面这一片青绿朝着西北方向望去,尽是这样的颜色,在先前她已制定了凉州发展屯田事业的其中一“带”正在此地的计划后,便只让人觉得万分欣喜。
这确实是一片尤其适合种植和放牧的土地。
人若不足,便从其他地方招揽来就是!
何况若此地开发得宜,能招来的应当并不只是原本居住在凉州境内的民众,还有从塞外和中原前来的,总能让此地形成足够的人口聚集的。
贾诩曾经与她提及过,在武威姑臧最为繁盛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夜市,也就得了那凉州不夜城的说法。
只可惜到如今,大汉的秩序权威越是到了边地也就越是少,更别说像是河西四郡这等还有个乌鞘岭作为隔绝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乌鞘岭的存在,比起凉州境内的豪族林立情况,河西四郡的豪族治地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三互法这种原则,在河西四郡甚至是偶尔可以不必这么执行的。
就像如今的酒泉太守就是出自酒泉黄氏的人。
武威太守原本也是武威颜氏出身,可惜在韩遂马腾之乱中也想分一杯羹,不慎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故而空缺。
正因为如此,乔琰没贸然深入武威郡治一观,而是等到她与徐庶启程渡河之前就送出的调兵指令到位,让赵云率众前来,过鹯阴渡口带上了身在此地的吕布和曲义等人后,这才结束了在周遭走访的行程,领兵朝着姑臧的方向推进。
在河西四郡这种地方,有两种东西有用。
一种是长辈的威名。
建安年间的武威太守张猛,就是靠着其父乃是凉州三明之中的张奂,这才得以策御凉州长达十七年之久。
但在父辈的余荫都在他的放浪形骸之举中被消磨殆尽后,他也只剩下了而死的结果。
另一种便是实打实的兵力。
乔琰所拥有的条件正是后者。
不得不说得感谢大汉的先辈,乌鞘岭的条件确实恶劣,但在其上修筑的长城一面起到了阻碍胡人入侵的作用,另一面其实也是在给汉军集结队伍翻山而过指路。
正因为如此,吕布曲义和赵云带队翻山而过并不难。
他们来的速度也不慢。
早前乔琰便给了吕布和曲义以媪围城为中心向周边清扫的指令,那武威郡位处黄河以南的祖厉,就是在这扩张中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下的,而第二步完成驻兵的就是鹯阴渡口。
此外,在先前程昱被她派往金城的同时,赵云就接到了乔琰让他随时领军启程的指令。
所以他也早早就完成了整军之举。
赵云并未多问乔琰这个调兵的举动是否有些不妥。
毕竟随着他掌握的兵力从高平城撤走,那地方也就从名义上来说,被乔琰移交给了刘虞和皇甫嵩。
可若要乔琰解释的话,这种名义上的转交,并不意味着乔琰彻底失去了对此地的掌控。
恰恰相反,这种退让一步,在她进攻凉州的急切举动对比下,无疑显得尤其重要。
这一来是为了展示,她绝不会贸然发起对三辅的进攻,枉顾陛下和卢植荀爽等人的安危,正显她这大汉忠臣一心只为平定边陲,救回天子的志愿。
二来,随同刘虞一并前来凉州的士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总该做点实事,才对得起她这个让出地盘的主人家才对。与此同时,皇甫嵩本人连带着他的家族在朝那和高平一带的影响力,也应当发挥出几分作用。
偏偏这些被当做了盘剥对象的人还觉得,被迫叫停攻势的乔琰着实是有点可怜。
然而他们又哪里知道,北上边陲武威郡的乔琰领着这样一支强兵入境,对身在武威郡的豪族来说,到底是多大的压力。
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甚至开始思考,他们是不是也应当和酒泉杨氏学习一下。
但本着送礼这种事情不能乱来的想法,作为代表的武威颜氏子弟,先带上的还是犒军的吃食酒水。
乔琰坐于马上,朝着迎面而来的颜俊后方看去。
姑臧这座城的外形并不像是她先前在凉、并二州见到的任何一座城池。
因这原本是匈奴人建立起的城市,最早的名字叫做盖臧,城池并不按照汉家规则,而是顺应地形修建成了长形,也另有一名叫做卧龙城。
在霍去病北击匈奴得手之后,此城落入大汉手中,也并未将其夯土全部拆卸重建,而是就地改造,以确保其能适应大汉守军的防御需求。但从整体形制上,实有一番特殊的风貌。
也难怪后来建立前凉、定都于此的张氏家族,会将其顺势修建作小城有七的样子。
乔琰收回思绪,将目光落在这位豪族子弟的脸上,见对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忐忑,也依然保持着让人看不透的高深镇定,只淡淡说道:“武威扼五郡之咽喉,乃是大汉为彰显军功而建,如今太守位置空缺,我领兵驻扎此地,也可防止郡中有不平之事。”
不平之事?
这武威郡中能有什么不平之事!
被委派作代表的颜俊想破了头也只能想到,武威郡的豪族之中,段氏子弟段煨、张氏子弟张济,此时都效力在董卓的麾下。
很难说这种情况是不是让乔琰对他们有些不满,也牵连到了武威郡的其他地方。
再想想乔琰身上还有个未曾接下、却不能否认其存在的骠骑将军名号,正和武威郡创建由来相互呼应,颜俊便横看竖看,只觉乔琰这份冷淡的神情下,还带着说不出的肃杀意味。
听闻乔琰要驻扎军队在城内,更要在随后在卢水流域屯田,颜俊脸上摆出的笑容更是有些僵硬。
这算什么?铡刀就直接搁在头顶上吗?
他转头又看到,乔琰带来的几员将领似乎是一个赛一个的能打,而她后方的军队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在凉州之战中受到什么环境的影响。
此等表现让颜俊不得不怀疑,若是稍有不称她意思的地方,会否给自己的家族招致灭顶之灾。
他又连忙将请对方屯兵在城外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甚至在快速和族中之人商量后,决定再给对方提高一番接风洗尘的待遇,以显示出示好之意来。
但这种待遇好像并没有得到有些人的捧场。
吕布喝了一口送上来的酒就皱了皱眉。
他一度被乔琰的烧刀子庆功酒给直接放倒过,但那早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喝惯了并州境内的烈酒,他觉得自己早年间喝过的那些酒水都变得没滋没味了起来,更别说是他现在入口的这酒。
他嘀咕道:“这酒酸不酸,甜不甜的,哪里配得上边地风味。忒没劲了点!”
乔琰端详着眼前的玉杯,回道:“奉先可别小看了这酒。十余年前扶风有一位孟伯郎,以此酒一斛送与那中常侍张让,因此酒珍贵,竟得了个凉州刺史的名头。你说此物价值几何?”
眼前杯中的酸甜之酒正是葡萄酒。
盛酒所用的玉杯就是酒泉和田玉所做的夜光杯。
在今日这宴乃是一夜宴的情况下,还正应了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说法。
见乔琰说完这话便朝着他看了过来,作为此地东道主的颜俊连忙回道:“不错,这正是昔日孟刺史买官所用的奇珍美酒。”
想想一斛酒所代表的价值,这顿晚宴上他拿出的酒水,已可算是大出血了。
但为了讨好这位兵权在握的乐平侯,他也只能走破财免灾这一条路。
他又伸手指了指乔琰面前的餐盘,讨好地说道:“君侯再尝尝这肉如何?”
在他们谈话之间才完成了炙烤分割装盘、送到了面前的羔羊肉,其中的膻味早在以葱姜蒜和豉汁调味的时候清除得差不多了。
因祁连山脚下的牧场条件实在优质,又经过了本地豪族的精心优选,要成为配得上葡萄美酒的入宴之物,这羊肉的品质也远高于并州本地养殖以及从鲜卑人那里抢来的。
这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肉。
乔琰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这顿晚膳,一边觉得来这一趟不亏,一边在心中斟酌起了另一个问题。
她原本是打算将这武威郡内的豪族,先拉出来一个出头鸟打压打压的,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她才在带上了预备留在此地管理屯田的赵云之余,还带上了同为豪强出身的曲义,以及最适合用来做刀的吕布。
但今日这顿晚宴上的东西却提醒了她一件事。
以方今时代下,葡萄酒的保存做不到后来那么容易,葡萄酒的酿造也没有成体系。
否则不会在汉灵帝时期,一斛葡萄酒还能比得上万千奇珍,买到凉州刺史的官职。
所以被颜俊拿出来当做待客之物的葡萄酒,极有可能不是本地酿造的,而是从外头传进来的。
这些本地豪强,也确实可能保留着通行于丝路之间的人手。
那总得——
先将这些商队给挖掘出来,再来玩卸磨杀驴的戏码吧。
乔琰想到这里,擡眸朝着颜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但以颜俊看来,这种神情的变化,无疑代表着,这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宴。
他可算是度过了眼前的第一道危机了!
八月里,身在并州的戏志才收到了乔琰制定“一城两带”的决策后,朝着凉州寄来的第二封书信。
在并州的农忙之余,因暂时不必筹备送往凉州方向的军粮,并州的各项事宜也早有了规章制度,他便得了些空闲。
去岁八月的时候,乔琰以饮药酒养身为命,让吴普专门研制了几种特制酒酿,其中有一种名为松苓酒,以松茯苓与虫草入白酒中,埋于山中古松之下,满一年取出。
这会儿乔琰不在,戏志才便先掘了一坛,往州府凌阴之中冷藏了小半日,这才取出置放于瓷碗跟前。
“你倒是很懂得享受。”郭嘉嘀咕着,手上倒酒的动作却不慢。
他刚往雁门跑了一趟,与张辽商定今年秋冬接纳鲜卑人入境之事,往返路上被秋冬交接之时的暑热给熏得有些头晕,此刻总算是得了闲,赶巧蹭上了个下午茶。
郭嘉环视了一圈屋内。
倘若忽略掉另一头桌案上虽井然有序却也堆得甚高的公文,这书房外便是青松竹影,竹帘漫卷,屋檐上有落水浇淋,带入室内的凉风还过了一片冰盆,简直是一等一的避暑圣地。
面前的茶桌上除却酒水外还放着一盆弱枝枣。
戏志才一边倒酒一边回道:“如今不过区区二州之地要操劳,凉州甚至还有三郡在州府管辖之外,总得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才是正道,我是比不得仲德一副好体力,只能偷偷休沐一日了。”
松苓酒倒入青瓷碗中,颇为清透的琥珀色上还浮着一层冷气,与这屋中摆设凉风相互映衬,虽酒还未入口,只闻屋中酒香,也让人不觉神情气爽。
想想还在凉州征战经略的几位,作为留守后方还能享受到并州发展结果的,他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拆开了手边的信。
因其上并未标注有公文标志,归属于往来闲谈的那一类,戏志才也没忙着将其开封,此时借着饮酒品评,顺势开封一观。
郭嘉擡眸朝着他看了一眼,忽见戏志才脸上的笑容凝固在了当场。
他也不由面色一紧,问道:“有何要事?”
“你自己看吧。”
戏志才无语地把手中的信递交到了郭嘉的手中,只见其上写道:
【闻西北有夜市,姑臧增设四合,其间灯火明照,胡商往来,是为互市之奇景,遂往之一观。然年节时乱,不复行歌尽夜,唯买刺史官美酒2,有豪族供来品玩,其味甘而不涩,冷而不寒,无有匹之,远胜昔年山中葛藟所酿之酒,夜起灯烛,映明玉流紫,又择鲜羔浸豉汁炙烤,佐以葱姜蒜料,滋味美甚。惜乎酒少,我自饮尽。】
“……咳!”郭嘉酒喝到一半,差点呛了出来。
这封信……
这封信可真是有够欠揍的!
写了她去参观姑臧夜市没见到,好在有当地豪族吃烤羊肉也就算了,后面还来上一句“可惜酒水太少了,我自己先喝光了”算个怎么回事?
他瞥了眼自己偷偷开了一坛松苓酒的戏志才,很难不觉得——
这可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君臣相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