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出伏。
京城里的暑热还未完全褪去,却也在清晨时候多了几分凉意。
陆小凤从客栈里出来后,蹲守在馅饼周的摊子上吃了顿烤饼,又在隔壁铺子里买了咸菜豆汁,暖了暖身子,这才闲逛到了某条街上。
这里距离他在京城里的朋友李燕北的第十二个公馆并不算太远,他也早知道对方有这个习惯——
每天早晨别管昨夜有没有喝酒,又有没有在哪个公馆里羁留太长的时间,他都会召集齐了自己的亲信部下,按照固定的路线走上一圈。
陆小凤等着的位置正是前门外的市集。
当然这会儿没什么市集,只有一片早来的秋风吹掉了树上的一片叶子,随风跌落了下来,不过这原本应该落在他头上的树叶,被一对异常灵活的手指给夹住了。
正在他透过晨雾中的日光看着叶片脉络,颇为自得其乐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他的朋友。
他就跟个巡视领地的将军一样,也或许像是个丛林之中巡猎的豹子一样,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而在他的身后,虽然距离得有点远,并不妨碍陆小凤认出正是他的那几个部下跟在后头,什么京城三大镖局的总镖师,什么xx钱庄的管事,总之也都是在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可惜李燕北能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他个30个公馆,又能娶上30个小老婆,显然要比他后面的那些个大人物更像是个大人物。
李燕北身量魁梧,就连步子都要迈得比别人大一些,他身后的那些个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拉练的,反正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他绝不会为了他们中的任何人放慢脚步。
但在看到前方的陆小凤的时候,李燕北却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着这位朋友跟了上来。
“我听说你和杜桐轩在京城里开设了赌局盘口。”陆小凤将手里的树叶丢去了一边,又顺手抖了抖身后的披风。
他一向是个神气活现的小凤凰,只不过近来京中的大事实在关系到他的太多好友,他实在很难掩饰住脸上来回奔波的风尘之色。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陆小凤会生出这样一对跟眉毛长得一样秀气挺拔的胡子,更只有陆小凤可以让李燕北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地回答道:“这件事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谁若输了,谁就要将自己的全部地盘都输给对方,还要附加上六十万两的雪花银。”
“但对你们来说,六十万两实在不算什么钱。”陆小凤说道。
“不错,我随便哪一套公馆抵出去都不止这个价,”李燕北瞥了眼身后,他的那些个手下都很有眼色地往后退到了听不到他们两人说话的距离,他才继续说道:“半个月前的盘口是以三搏二,压叶孤城胜,到了这两日的时候,已经成了以二搏一(*)。”
陆小凤叹了口气,“看来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叶孤城会胜利,谁让叶孤城自从少年习剑到如今已有将近三十年,而西门吹雪今年也不过是二十四岁。这年头练剑的固然是要靠着天赋,但当两个人的天赋都绝佳的时候,那么比较的就不是天赋而是年限了。”
“也难为你还觉得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押的他获胜。”陆小凤小声嘀咕了句。
更让他佩服的无疑是,顶着有可能在一夕之间一无所有的压力,李燕北居然还能睡个好觉,这会儿还能精神抖擞地出来游街。
陆小凤自认自己也是个心大的人,但这种事涉几千万两的生意他可不敢随意担待。
尤其是这种京城里的大事真开起了赌局来,可不只是李燕北和杜桐轩这两位京城帮会领袖插手其中,
整个盘口越滚越大,到时候谁知道是不是几千万两的生意。
“你以为我是出于朋友的情谊?”李燕北好笑地看了陆小凤一眼,“做生意这种事情若是还顾着谁是谁的朋友,我早就已经赔得裤子都不剩了。”
陆小凤一噎。
李燕北紧跟着说道,“陆小凤,我也不瞒着你,我这个人能发迹,还是有些玄乎的,我这人的直觉特别准,我总有种预感,叶孤城赢不了。”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场本应该在八月十五在秣陵紫金山上举办的论剑,现在改成到了一个月之后,也从紫金之巅变成了紫禁之巅,距离这期限只剩下了二十天,李燕北可不觉得自己要焦虑到睡不着的程度,否则一定会被杜桐轩那个家伙看笑话。
“我猜就连你也不知道西门吹雪在何处?”李燕北负着手继续往前走。
“确实不知道。”陆小凤回答得很坦然。
他回完了话又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虽然不知道西门吹雪为什么会选择将决战的日期改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西门吹雪现在在什么地方,但他忽然就觉得就像李燕北这个时候的状态一样,不知道也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忽然反应过来了一件事,“这不是你平时走的那条路吧?”
“当然不是。”李燕北回道,“带你去看看京城里的盘口。”
参与赌局的不一定都是赌徒。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位列当世高手之冠,八月十五的邀约更改到如今才只是过了十天而已,京城中已经来了十数个帮派的首领和数十个镖头,更有诸多出自武林世家的名人。
在这样的气氛下,赌局未必是赌徒的专享,也可能是为了参与参与这个氛围。
尤其是当这个赌局并不设置在赌场,而是格外文雅地设置在春华楼这样的地方的时候。
李燕北与陆小凤踏入春华楼的时候,晨雾终于散开了几分,但依然算得上早。
陆小凤本以为会看到在春华楼中落座的客人享用一顿早膳,却发觉这些人里有像是通宵未睡的,红着一双眼睛盯着筹码的变化。
推迟一个月的决战是西门吹雪说的,一直不见人也是西门吹雪的情况,更有人传闻西门吹雪不见踪影是为了安顿他的夫人,这些零碎的信息都变成了在写有叶孤城名姓的壁挂圆盘上,用磁石贴上的筹码标记越来越高。
李燕北先前还与他说这是以二搏一的比例,现在看起来倒是要奔着以三搏一去了。
这些睡不着的,大约都是压西门吹雪胜的。
李燕北倒是坐得很安稳,他这会儿想起自己后面跟着的亲信了,让他们去隔壁的荟仙居买了一份火烧炒肝来。
“别人都说吃什么补什么,也就只有你李燕北会在这个时候什么多吃什么。”
这份火烧炒肝刚被端到了李燕北和陆小凤的桌上,他们两就听到了从春华楼的二层传来了个声音。
两人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学士。
当然他只是看起来像是个学士而已,这个高瘦而考究的男人两鬓过早的斑白,却谁也不会怀疑他这只戴着汉玉扳指的手不能在京城中搅动风云。
他也正是跟李燕北一道开设了一旦决出胜负,就会让另一方倾家荡产赌局的杜桐轩。
李燕北对杜桐轩的调侃置若罔闻,他将火烧炒肝推到了陆小凤的面前,对方果然很配合自己地动了筷子,一边吃一边还感慨道:“老李你果然是我陆小凤的好朋友,知道我来京城最记挂的三样东西里,其中一样就是这个,够义气。”
杜桐轩被噎了个正着。
可他又想到李燕北说不定这会儿比谁都要心中焦虑,
如今这做派也不过是强装镇定罢了,又露出了个笑容。
“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陆大侠也到了京城,不知道有没有兴趣给这个赌局也增加一点筹码?”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名字被贴在这春华楼的两端,一端是黑色,一端是白色。
在如此直白而质朴的背景映衬之下,一个个望向这两个名字的“赌徒”让陆小凤总觉得这两个名字其实被看做变把戏的猴子罢了,而不是两个当代顶尖的剑客,他心中无端生出了几分浮躁的情绪,却只是回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自然可以。”杜桐轩转着扳指。
他等着看陆小凤押下赌注,到时候九月十五的月明之夜后,他就又多了一个输者的笑话可以看。
然而还没等陆小凤吃完最后一块炒肝从座位上站起来,杜桐轩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春华楼之外传了进来。
这声音并不重,却仿佛身在春华楼之中任何一个位置上的人都可以听到这个声音,更几乎是从人耳边响起的。
“可是……只有两个选择可以押吗?”这个声音带着一点俏皮的尾音问道。
春华楼内坐着的但凡有点武功的人,都险些在这道声音出现的时候跳起来。
要做到这样的传音到底需要多少的本事,他们并不会看不出来,更让他们觉的惊惧的是,在这个声音出现的一瞬间,他们的脑中有过片刻的恍神,这着实不是个正常的信号。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了城南城北的两大巨头在此地的对峙上,而是默契地转向了春华楼的门口。
日光将两道影子拉长,正照在这门槛之上,而后随着影子探入楼中,两道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只有两个选择?”踏足而入的蓝衣少女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也让众人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正是她问出来的。
陆小凤的目光下意识地就挪到了她的……头发上。
他听过什么一夜白头的传闻,却当真是头一次见到红颜白发之人。
面容上覆着一层冷光的少女颜如明玉,配上这发色当真是十成十的谪仙人物,即便她的问题中带着几分不太礼貌,甚至像是挑衅的语气,也分明并不让人觉得反感,只觉得对方像是少了点尘世间行走的经验而已。
她一身白衣蓝纱,又本就是个极为飘逸绝尘的颜色。
这些个要素聚集到了一起,饶是以最挑剔的眼光去看,那也实在是个天下难见的美人。只不过容色之中还稍有几分稚气而已。
而在她身边跟着的是个雪衣负剑的青年。
若不是知道西门吹雪并无一个兄弟,陆小凤险些要以为这个出现的青年和他之间存在什么关系了。
这人简直是与西门吹雪相似的面容冷峻俊俏,神情中透着一股子不是装出来而是理所应当的傲然,也同样是一身白衣不染尘灰,赫然有种人如白鹤的凛然风姿。
而他也同样是用剑的。
他的背后背着的也并不只是一把剑,还有一把琴,这种鸣琴佩剑的做派让人无端觉得又多了几分风雅。
即便他的眼角眉梢好像天然有一种愤世嫉俗的情绪,手上拎着个笨重的包裹,也并不能改变前一种印象。
如今的京城里抵达的大人物不少,甚至陆小凤知道,再过不久如独孤一鹤、木道人这些站在江湖顶端的风云人物也会到场,但大概就算是京城彻底热闹起来,这两人身在人群之中也一定会被第一眼留意到。
戚寻环顾了一圈,将目光停在了陆小凤的脸上。
上一次金鹏王朝的副本对他们来说大概还没有过去多久,对戚寻来说却已经过去了四年。
上一次副本没能遇到的人物这一次倒是不可能错过了,她也算
是第一次见到四条眉毛真人版。
不过想到自己此番来是为了大捞特捞不是为了集卡的,戚寻又收回了对陆小凤的打量。
她这会儿还是有点忍不住心疼自己用掉的染发剂,可为了装逼和为了说服身边这个打手,用了就用了,反正能赚回来。
杜桐轩这会儿总算是从戚寻的出现中反应了过来,看戚寻忽然将目光转向了他,本着自己又胜过了李燕北一筹的心态回答道:“自然没有第三种选择。”
“为何?”戚寻继续问道。
杜桐轩得意地笑了笑,“小姑娘,你若是觉得比剑是什么花拳绣腿过招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说会有第三种选择,难道还觉得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还能够战平不成?”
“那你可就想得太过天真了,剑客的对决不存在打平,必定以一方身死作为结束。”
戚寻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仿佛并没有将杜桐轩的这句话给听进去。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被人这样打脸。
要不是他喜欢被人叫做学士,更喜欢以沉稳的心态看着旁人,他这会儿早有些想跳脚了。
因为九月十五的紫禁之巅交战,这春华楼中此刻也比寻常时候都要人多得多,杜桐轩甚至觉得两次被人无视,让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少了几分敬畏。
这如何能不让他觉得难堪。
可在下一刻他便无暇去思考这点关乎颜面的东西了。
一道破空而来的长绫骤然擦着他的身前掠过,出手的正是这蓝衣姑娘。
分明是绫锻又好像是剑的出手让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在这一招中被劈作两半,然而这道长绫不过是卷过了他面前的筷桶而已。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道长绫出袖狠狠地击在了前方的木板墙上。
她用的力道实在巧妙。
但凡再多一分,只怕都会将这道木墙给打碎,可现在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从击中的那一处开始,破裂的波纹一层层地扩散出去。
那卷过的筷桶中,桶底也在同时被迂回的绫缎打了一记,将桶中的筷子尽数打了出去。
这一根根筷子赫然以组成了一个圆弧的方式一根根钉在了墙面上,阻断住了这裂开的波纹。
虽然不像是那黑白的圆盘一般是用木板喷涂形成的,这圆形的大小却丝毫不差。
筷入墙中,在震荡间剥落下来的木质表皮更是让底下露出的圆盘,有了与周遭不同的颜色。
好惊人的掌控力!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甚至无人注意到其中一道月白长绫是如何被她收回袖中的。
而另一道——
戚寻此前是如何在桃花岛副本中,在白驼山的船上留下的那一行字,现在便也是如何以绫代剑,在这“圆盘”的中间快速落笔写下了三个字。
“孙……青……霞?”
陆小凤努力辨认了一下这颇有锋锐之气的字迹,又眼看着那道长绫仿佛是戚寻的另一只手一般飞快地收拢了回去。
他直觉这大概不是这姑娘的名字。
他又紧跟着看到,她忽然从那雪衣青年的手中接过了那个包袱,在抖开之时,一道道银光宛如流矢朝着圆盘打去,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中。
“这就是我说的第三个选择。”
戚寻的指尖还握着最后一枚碎银,被她漫不经心地抛给了一旁的门童,“这当世顶尖的剑客交手,我就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会是这个最后的胜者,而是我身边的这位。”
“若我胜了……”她目光在两侧的圆盘上转圜了一瞬。
她话中还有未尽之意,却已经并不需要多说了。
她要两方通吃!
在场之中大概也只有陆小凤能在这样的惊变之中保持冷静,他忽然出声问道:“姑娘,若要赌局中出现第三种结果,只怕也得这位能够得到另外两位的认可,成为比斗的对象才行,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就不劳陆公子操心了,回见。”
戚寻对着陆小凤挥了挥手,活像是跟个朋友告别,让他忍不住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了出来。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春华楼,这一时之间陷入寂静的酒楼才忽然重新喧闹了起来。
那突然出现的两人,一进门正对的墙上留下的孙青霞三个字和嵌入了墙壁中的数千两纹银,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李燕北总算了醒过神来,问道:“你认得她?”
“当然不认得。”陆小凤可不觉得自己会认识这样的人又忘记。
而即便他自认自己是个老江湖,他竟然也还没从这个姑娘特殊的武器和招式中看出来路。
但或许,这位既然在赌局中忽然横空加出了一个人来,必定会在京城里惹出更大的动静来。
他要等到一个答案并不会太久。
只是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是何方隐世宗门的人……
不过这被认为是隐世宗门中人的雪衣青年显然并不像是众人所以为的那样自在,等到走出了春华楼一段距离,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戚姑娘,你觉不觉得,把我的名字留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中间,好像有点……”
孙青霞并不嫌弃自己的名字,但是他发觉这三个名字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名字显得有点土。
那就完全不是一个画风的。
戚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敢问我应该留哪个名字?陈心欠,孙小惠,孙加伶,孙梨子,孙笑花还是孙未死?”
“孙青霞,你取化名的水平甚至还不如你的本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