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方歌吟正带着夫人游山玩水,外加一个天字第一号电灯泡的温小白一道。
就连方应看在京城里干那些个让朱月明都头大的恶事,都不会让他结束消息闭塞、行游世外的状态,戚寻只是顶个用出天羽奇剑之人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她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顶着这个名头出现在方应看面前。
何况这个身份可属实好用。
即便方应看身边还有个斩经堂出身,由淮阴张侯教出朝天一棍的米苍穹米公公,若是当真论起武力值来,戚寻顶多跑得掉,打是打不过的。
但方应看现在听着她这又是“方应砍”又是“方膈应”的谐音攻击,还不是只能接受她确实是口音问题,在让人合拢了被她踹开的门扇之后,礼貌地问了句“姑娘所来何事?”
“方……方歌吟说可以来。”
戚寻这努力向着方应看所说的名字靠拢,却依然听起来像是方膈应而不是方歌吟的称呼,成功让这位方小侯爷又沉默了片刻。
念不来名字要不还是不要念了吧。
“那么不知道姑娘可有凭证?”方应看问道。
他本已经做好了正常交接流程的准备。
虽说这位姑娘出场的状态是那么暴力了一点,也稍微不寻常了一点,放在汴京城这个大家相处好歹都不打脸的环境下,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不合时宜,但现在既然他让八大刀王收了手,就应当回归正轨了。
该走的流程就是戚寻从身边取出这代表方歌吟而来的信物。
而后是需要他帮助她在京城中处理什么事情也好,是需要暂时给她找个安顿的地方也罢,以他如今在京中的身份都并不算难办。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戚寻的不按常理出牌,可完全不只体现在出场方式和这个令人头疼的口音上。
在听到方应看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眉头往下压了压,本就好像积蓄着一种如玉水光的脸上,随着这个表情,展露出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
“凭证?方歌吟以寻融门神功提升之路为由到访我神水宫,以天羽奇剑交换天水神功要诀,还允诺让方小侯爷助我一次,莫非这允诺竟然是假话吗?”
“……?”方应看还没消化过来戚寻口中这话的信息量,便忽然看到对方的眼中掠过了一缕幽光。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脚下震荡了起来。
这不是他的错觉!
原本他还得意于自己的府邸入门之后的园林景致,可在此刻那方荷塘中的池水倒卷而上,骤然间化作了一道卷挟摧枯拉朽之力的水浪旋涡,地下养育这片沃土的暗流之水也冲破了地面。
两方荷塘化作的两道水龙卷,当即便将他这花圃之中的名贵花木给摧毁了个一干二净。
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发生在须臾之间而已。
他现在格外庆幸自己先让人堵住了门,否则此刻他府中这个情况传出去,他方应看就算是被人当众一巴掌甩在脸上了。
不,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
这脸上依然带着一层薄怒的古怪少女,仿佛操纵着这样异常的水势奔涌也丝毫没有费劲之处,她指尖牵连的一线水光,则有若限制这随时会席卷而来的水浪的最后一道闸门。
若只是水便也罢了。
方应看分明感觉到,在这为她所操纵的水势之中,还藏匿着一种惊人的破坏力,蕴藏着和她先前所出玄冥神掌掌力一致的寒意。
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蓄势待发的水浪跟着她的呼吸起伏,又抽调去了空气中的水汽,让他觉得呼吸之间有种为人所限制的干涩之感。
可他又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他要让八大刀王停手,才导致了戚寻只能
在脱战状态使用的特殊饰品两件套的效果,在此时可以重新开启。
沧澜系列饰品的水属性功法体验卡,持续时间1分钟,冷却时间却足足长达十天。
但她从岭南一路赶到汴京,已经足够覆盖这个冷却时间了。
现在正可以派上用场!
戚寻相当清楚方应看,或者说是前期的方应看是什么人。
这个家伙只要有足够的压制力,就会将其压在收敛举动伏低做小的位置上,且看看他对自己的义父是什么态度就知道了。
所以哪怕戚寻用的是天羽奇剑这个凭证,她也从来就没有打算过用方歌吟弟子的身份。
弟子怎么比得过义子!
高小上就比不过方应看!
可债主不一样。
方应看又不知道,这种在明玉功七层,天水神功六层的助力下形成的惊人场面,持续时间只有短短一分钟。
他看到的是面上凝冰,掌带水势,完全不是正常人的武功路数的戚寻,像是下一刻就要让这一触即发的场面变成水淹神通侯府,只因为他质疑了她的来历。
他脸上一闪而过了紧张之色,“姑娘且住手!在下绝无慢待的意思,先前不过是例行询问而已。”
他的目光停驻在戚寻脸上的两道水波图纹之上。
有一瞬他觉得这两道水纹也跟着动了起来,但这倒确实只是错觉而已。
神水宫,天水神功。
义父果然是来坑他这个义子的。
这种水准的武功确实很符合他的交际圈该有的状态,但是能不能不要把这个还人情的工作压到他这个义子的头上……
他很心累的。
好在这位姑娘大约是看他的态度软化了,干脆利落地收了手。
卷起的水浪落回到了池塘中,将荷塘里还残存的荷叶给压了个粉碎。
这种警告的行动让方应看彻底笑不出来了。
要不是因为他此刻所在的神通侯府,正是他未来事业的奠基之处,他甚至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对方甚至还未曾展露出杀意,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他实在不敢去试探到底是这位的武功更高,还是米公公更有本事。
戚寻以明玉功的气息收敛和这一瞬间的爆发,完全误导了方应看的判断。
但即便处在这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方应看还是没忍住开口纠正了一句,“姑娘,你的官话真的应该好好学了,是龙门神功,不是融门神功。”
现在他不怀疑戚寻的身份了。
龙门神功出自血河派,在卫悲回死后几乎就等同于失传了,起码血河派的另外几位师兄弟并无掌握这门功法的资质。
若非方歌吟因机缘巧合掉入龙门急流之中,心焦于忘忧林战役,被迫以龙门神功掌控水力,化入水势之中一跃龙门,只怕还无法掌控这门功法。
但这种过往知晓的人并不多,在外人看来,方歌吟最出名的武功前三里排,这龙门神功也排不进去,血河派的重建中,这种不止需要悟性,更需要生死磨砺和水中潜修的内功,也并没有被传承下去。
所以戚寻用出天羽奇剑还有可能是意外,说出龙门神功却基本坐实了她的来历。
何况龙门神功是人顺应水势,戚寻的天水神功却是人反制水势,方应看不曾修炼过龙门神功,却也并不妨碍他以自己的评判标准来区分个高下。
义父找的提升渠道是真没什么问题,估计是在带着义母游山玩水的时候正巧遇到的什么神水宫,只是……
算了,他也不适合说方歌吟的坏话。
“姑娘里面请吧。”方应看躬身颔首,给她指了个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
个够呛,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在戚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遗憾之感。
可等她迈开脚步后,这种神色又消失不见了。
戚寻确实挺遗憾的。
现在在室外,再搞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场面,也没法见到这位方小侯爷在雷损诈死那个爆炸中上屋顶,到底是个什么窜天猴场面。
更大概是看不到他那“似蝙蝠一般地滑到屋梁上,又似壁虎一般游了下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被她搞出的这出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方应看的鞋子被水给浸湿了是不错,却到底还是站在地面上的。
她跟着方应看步入厅堂便看到堂上果然坐着米苍穹这位大内高手。
若非她以两件套首饰的+1打出来的场面太过震撼,外加上天羽奇剑代表的方歌吟背景,现在就应该是由这位米公公来试探她的实力。
她深知要立起神水宫的形象,现在就对上米苍穹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戚姑娘,”在落坐前方应看就已经从戚寻的口中问到了她的名字,自然加上了姓氏,“不知道你此番前来所说的相助一次,是需要在下帮什么忙?”
戚寻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有人偷了我们神水宫的东西。”
方应看一听就松了口气。
只是偷盗而已,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麻烦。
以他这神通侯的身份,想联络刑部或者是六扇门锁拿一个偷窃小贼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大问题。
可在听到戚寻后半句的时候,他又有种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感觉了。
“这个小贼叫做……九幽神君。”
这次,她那个古里古怪的腔调也没影响别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方应看的脑子里刷过了一排的疑问。
他格外庆幸自己没在这个时候为了装模作样,从身边的茶桌上拿过茶杯。
九幽神君……当然喊他九幽老贼或者九幽老怪都没什么问题,却绝无第二个人敢叫这个名字。
捉贼捉到了九幽神君的头上,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方应看木着一张脸,很想说这件事情还是不要交给他了,交给义父来做比较合适。
方歌吟打九幽神君稳赢。
更何况九幽神君是傅宗书的人——
方应看现在跟京中权臣明摆着也没有撕破脸皮的意思,更不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可他又很清楚,现在让方歌吟踏足京城,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戚姑娘,捉贼拿赃……”
戚寻的目光扫过来,方应看决定闭嘴。
“九幽神君盗取岭南风魔岭的押不卢,弄了那些个擡棺材的,这便算了。”
听到戚寻又说到了一个他有点陌生的词,方应看寻思着这是不是又是口音问题,朝着米苍穹看了一眼,却看到对方朝着他点了点头,示意戚寻所说确实不错。
给九幽神君擡棺材坐轿的活死人,所中的毒确实出自岭南,米苍穹对与自己同水平之人关注不少,也自然知道这毒名为押不卢。
戚寻说的并没有错。
九幽老怪的小徒弟泡泡手里,也掌握着这门毒药。
面前这个姑娘身上有不少首饰正是出自岭南,其中有些渊源也不足为奇。
以九幽老怪的作风,这种毒拿到手定然是要灭门灭口的,只可惜岭南那边被老字号看得太紧,一向少有消息传出,就连米苍穹也不敢保证,这押不卢之毒的真正由来。
两人又听到戚寻紧跟着说了下去,“但他实在不该偷盗我神水宫天一神水!天一神水是天下头号重水奇毒,却被他——”
谁看了戚寻此刻的脸色都会觉得她在真情实感地生气,还是一种自家
的宝贝所有物被人滥用的生气,“被他用在了阴阳三才夺里,叫做……”
方应看接上了她的话。
在被“方应砍”“方膈应”和“融门神功”的三连攻击之后他已经很自然地接受了,戚寻确实是官话说得有点问题的设定,所以现在想到这个本应该说出的词,确实有点超出她的说话功夫后,替她说出了口。
“叫做大化酞醪。”
“不错,就是这个。”戚寻重重地点了点头。
方应看眼见戚寻的手中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小瓶子,他神经当即一紧。
九幽神君和大弟子狐震碑手里各自持有一支的阴阳三才夺,名号比之押不卢这种名字都难念的冷门毒药,可要出名太多了。
即便是对九幽神君知之甚少的方应看都知道,三才夺暗扣之内的大化酞醪可以在顷刻之间将人化为尸水。
那么戚寻手中的小瓶子又是什么玩意?
这是可以随便拿出来玩的吗?
方应看恨不得离开她三丈远,偏偏现在他扮演的是个乖乖履行义父欠下债的乖义子,现在自然只能坐着。
“天一神水只需要一滴就可以膨胀成三百桶水的重量,把人撑到爆裂而亡。九幽神君都改成什么样了……”
看着戚寻好像恨不得找个人来测试,方应看忙不叠地把人拦了下来。
“大化酞醪只是将人化作尸水,确实比之姑娘的天一神水差了一档。”方应看一边回,一边又远程问候了一下义父。
义父啊义父,你这简直是丢了个小祖宗到他面前来。
“何止是差了一档,那分明是取其糟粕,精华尽失。”戚寻仗着九幽神君不在她面前,一个黑锅又扣了上去。“方歌吟先前说过的,我们神水宫将来若是有事情,便到京城里找他的干儿子,这事情你们应是不应?”
说实话,方应看不想应。
但他看到米公公给他使了个眼色,明摆着不是让他找个理由拒绝的意思,所以他打算先将戚寻给安抚下来,而后从长计议。
“戚姑娘,九幽神君现下不在京里。要找到他现在身在何处,又需要如何对付这个小贼,尚且还需要些时日。”
方应看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自然不会错过在他说到“尚且需要些时日”的时候,面前这个姑娘脸上隐含不发的不悦。
谨防这个天一神水被对方一怒之下泼到自己身上,方应看的求生欲让他当即改了口,“戚姑娘给我两日的时间,办事总得拿出个章程来,既然发现天一神水失窃到如今也有一段日子了,也不急在此时不是吗?”
“好。”戚寻一个字的回复,又差点噎住方应看。
但怎么说呢,这个一点不带客套的回答,真是很符合她的作风。
等到让人将戚寻先带去安顿下来,方应看才稍微有了点脖子上的铡刀挪开的感觉。
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觉得或许是在这汴京城中暂时摆脱了义父的掌控,让他近来太过松懈了,现在忽然有了个重负砸下来,便差点失态。
平复了情绪后,他转向了米苍穹的方向问道:“米公公您是如何想的?”
米苍穹还有个官家御赐的名字名为米有桥,拥有这个名字正是他最为得意的事情之一,方应看正是为了讨好他,才将他们这在汴京中新起的势力名为有桥集团。
太监不能干政,但米有桥凭借着对方应看的支持,有桥集团在京城中的势力崛起,也算是有了一种插手风云局势的方式。
正因为如此,方应看对他恭敬有加,他便也用自己老奸巨猾的本事来为他盘算。
“这对侯爷来说,或许是个机会。”米苍穹慢吞吞地回道。
方应看一向对他敬重,此时也不例外,“愿闻
其详。”
“侯爷在京城里的势力不好发展,因为上面有人。”
无论是诸葛神侯还是蔡京傅宗书等人,都不是方应看一时半刻之间可以抗衡的。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结交人脉,发挥出他这个神通侯的优势,等到他们彼此攻讦到力虚气衰的时候,也就是他这个方小侯爷该登场的时候了。
“蔡京在对南边的态度上处理得不大好,当年老字号温家温帝之死,让温家颇有微词,以温家为首的南方世家,有因为权势投效蔡太师的,也有兔死狐悲想单干的。”
方应看:“但我此前并未听闻过神水宫的名号。”
“按侯爷觉得,这神水宫比之温家又如何呢,她代表神水宫而来也代表了你义父的态度,京城里侯爷可以给人装孙子,或许当一个称职的富贵闲人,京城之外,这几年里总应该有个大展拳脚的地方才是。”
米苍穹虽是个公公,却并非面白无须的样子,他一边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一边说道:“侯爷的剑若是多年不用,真等到了那两方打到头破血流的时候才出手,还能认得准咽喉吗?”
方应看若有所思。
他迟疑了片刻才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但依米公公您的眼力来看,这位戚姑娘和九幽神君之间,到底是谁的本事更胜一筹?”
通过戚寻接触岭南势力,避开京城中近日的风云,确实是不失为一个法子。
方应看也不由有些意动。
他手中握着的好牌实在不少,加上蜀中唐门中的唐非鱼,近来对他也投来了一封颇带亲厚意味的信,若是趁着此刻京中风起云涌,在保存实力的时候换一个战场,确实可行!
何况戚寻这种特殊的控水本事,让方应看在脑子里闪过了不少用法,她提到的重水之毒同样让他有些意动。
这种半遮半掩展露出的实力筹码,要比直白说出,更多了一种引人遐想的意味。
问题只在,帮她对付九幽神君,到底会不会是一件太过冒险的事情。
一切的前提都在他保得住自己的性命。
此刻的方应看还不是后来那个修炼了山字经的方应看,也不是已经在京城中蛰伏八年之久,称得上是只老谋深算狐貍的方应看,他自认不是九幽神君的对手。
“我能来侯府上却不能贸然出京城,”米苍穹依然慢条斯理地回道,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点幽蓝色的光,却像是在随着他音调和情绪的起伏,而显得忽明忽暗的。“但这件事有操作的空间。”
“刘独峰要出京城了。”
方应看眉峰一动。
他一向是个很聪明的人,自然听出了米苍穹的言外之意。
但他依然谦恭地做出了一副聆听米苍穹指点的样子。
“你去找个借口跟他一起行动。九幽神君和刘独峰之间有旧怨,这次黄金麟和文张,外加一个顾惜朝,若是办事不力,九幽老怪必然被傅相调度出动,九幽老怪十多年前败在了诸葛小花的手里,若是真让他出手了,只怕会想连着刘独峰一道除去。你知道应该怎么抓住这个机会了?”
借力打力这种事情,方应看不会做不到。
至于趁机干掉了九幽老怪会不会引来相爷的不满——
拿出能让傅宗书和蔡京闭嘴的东西就行了。
这一老一少相视一笑,达成了不必再多言说的默契。
只是等方应看走出去,看到现在一片狼藉的花圃,他又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开始痛了。
他近来看的话本子不少,倒是正巧看到了个苗疆的话本。
说的是有人为了一对罕见的毒蛊欺骗了个单纯的苗疆姑娘,结果被寻衅上门。
他义父倒是做不出对不起他义母的事情来,不至于来个始乱终
弃的戏码,但这凭空应允了别人一件事,还是这样麻烦的事情,那位或许是苗疆又或许是岭南之外海上来的姑娘,可比这找负心汉算账的,还让他觉得难应付。
以至于在第二日他找刘捕神说了要一道出京城的计划,努力给自己安上了个想长长见识的理由,第四日一道离开京城,朝着北方进发的时候,他那张惯来淡定从容,甚至可以说是意气风发的脸上——
要这位凑巧和他们遇上的人看来,用稍许夸张的方式来形容,大约是可以用如赴刑场来形容的。
“小侯爷是要往何处去?”
方应看闻声朝着路过的马车中看去。
掀帘而出的杏色衣衫的公子,穿着要显得比常人厚实不少,在这夏日的尾声绝不多见。以至于方应看还没看到他的面貌,就已经猜到这是哪位了。
戚寻骑在马上也朝他看来。
面容苍白,有种病骨嶙峋之态的青年公子走下马车后掩唇呛咳了起来,在擡眸间却丝毫不见病重之人本该会有的任何一点委顿之态。这是一双绝对值得以寒火这样的词来描绘的眼睛。
他朝着方应看看去的目光,虽有对对方侯爷之位合该有的礼遇敬重,却自有一种风骨傲然。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戚寻原本还想着反正对方还咳不死,还是先救援毁诺城要紧,倒是没想到会跟这位副本关键人物在这个时候遇上。
苏梦枕其实也很意外。
方应看这个人看似在京城中行动低调,实际上是很典型的不喜欢锦衣夜行之人。
他平日里在京中走动所乘坐的马车一向华丽,又有八大刀王随侍在身边就不说了,两位负责掀开车帘的人身份也非同寻常。
迷天七圣盟中的各位圣主是都戴着遮掩面容的道具不错,但以张铁树的无指掌和张烈心的落凤爪,要想隐瞒特征并不容易。
迷天盟的五圣主和六圣主倒向了方小侯爷,甚至为对方鞍前马后地干起了车夫的行当,这件事对金风细雨楼来说并不是个秘密。
但很意外的是,今日方应看一个多余的随从都没有带,只带着个前几日据说是闯入了神通侯府中的姑娘。
反倒是刘独峰因为洁癖的关系,带足了之后行动中需替他擡着那滑竿擡轿的人手,六个得力手下一个不缺,还看起来排场更大一点。
一个特殊的人撞入京城中来,苏梦枕不会一点都不去了解。
但如果这个特殊的人入京城又马上离开京城,那就该用另一种态度来对待,相信雷损也是同样的。
所以戚寻感觉到这位苏楼主投来的目光,绝不至于让人有丝毫受到冒犯的感觉,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探究欲。
“我们……”方应看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说辞,“出京城走走。京城里实在憋闷。”
“那我看小侯爷可以往名山大川去走走,而不是跟着我们去抓捕逃犯。”刘独峰本就对方应看这种吃长辈福利的后生看不太过眼。
方应看所谓的长见识,要刘独峰看来便是跟着镀金。
事实上刘独峰一点都不想带着他。
他自己都来得不情不愿的。
傅宗书这个混账东西扣押了他的三位朋友在天牢之中,他若不去对付戚少商这个“反贼”,他的那些个朋友便没有了重见天日之时。
这位方小侯爷倒不能说完全是傅宗书一党,可他一向对哪一方都油滑,刘独峰也不待见他。
要不是方应看表示他绝不多加干涉刘独峰的行动,不过是想看看如何对付反贼,见见刘爷手底下六位好手的本事,刘独峰还想拒绝他的提议。
京城里油盐不进的人物他绝对算一个,所以方应看也没蠢到用刘独峰儿子的前途来给他卖个好。
只不过在客套客套回复苏梦枕的这句话说出的时候,方应看就意识到,自己多少还是有点说错话了。
更让他头疼的是,戚寻在此时开口问道:“你不是说我们是去捉贼的吗?”
祖宗,您别说话了……
方应看唯恐戚寻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只能飞快地和苏梦枕道了个别,就与戚寻一道跟上了顾自往前赶路的刘独峰。
苏梦枕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方应看对这位姑娘的态度不太寻常,看起来还得让无邪去让人查查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戚寻的样子若是去掉那两道藏青色纹饰,有一点像一个人。
只可惜他们走得太快,来不及让他确认这个猜测。
方应看已经和戚寻去远了。
“捉贼这种事情是不能大肆宣扬的,”眼见他们已经出了苏梦枕的视线,前面的刘独峰又听不到谈话,方应看开口给戚寻解释道,“这个贼偷了东西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出来,但我们现在守着个贼要惦记的东西,他便会冒出头来。”
“你是说,这位刘捕头就是这个被贼惦记的宝物?”戚寻指了指已经行到前方去的刘独峰的车架。“你们中原人的取名真麻烦,刘独峰这个名字也不好念。”
方应看已经对此很习惯了,甚至顺势接了一句“戚姑娘的名字倒是好念。不过戚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他有心再从戚寻这里挖出一点秘密来,便试探着从姓氏入手,谁知道戚寻回他的却是:“我在师门里这一辈中排行第七,便以戚为姓,这有什么好多见少见的。”
“那么戚姑娘前面就还有六个师兄师姐了。”方应看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眼热。
他原本以为神水宫是如天羽剑派一般的门派。
义父方歌吟的上一辈算起来也不过是天下第一剑宋自雪和江山一剑祝幽二人而已,到义父这一代重振天羽门,可算起来真正的精英弟子也不多。
但当戚寻说到她只排行第七的时候,方应看便不由想到,若是像她这么强的还有六个,那可当真有倾力拉拢的必要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戚寻摆出了一副不愿多说的表情,一夹马腹往前赶了上去。
方应看是个好工具人。
要不是有他这个死皮赖脸地搭关系,像刘独峰这样的人绝不会随便往队伍里加个人,如此一来戚寻就无法保证自己能合理地插手攻破毁诺城之事。
另一个用处就是帮她认人。
戚寻是刷过跨海飞天堂的普通副本是不错,但像是刘独峰和麾下六人,不在京城里的顾惜朝黄金麟等人,在副本正式开启的时候已经死差不多了,戚寻自然无法将人物和名字对上号。
方应看拿她这个明明念不好名字,又偏偏有点好奇宝宝心态的没什么办法,只能替她介绍,“刘捕神的手下各有本事,云大擅长水利工程,李二擅长用毒解读,蓝三擅长认人,周四擅长刺探情报,也精通土遁之术,张五……”
“方小侯爷,我看你的话是真的太多了。你不是出来长见识的,你是出来给你的嘴一点喘息之机的。”刘独峰不留情面的话又传了过来。
方应看这才发觉他和戚寻骑着的快马稍许快了些,正到了刘独峰能听到他们交谈的范围内。
但他既然成心要拉拢戚寻,便不能继续在呛声这环节步步后撤,便回道:“捕神手下的人迟早要用上的,何必拦着我替您解释两句,名字取得草率总不能本事也被人忽略了。”
跟在刘独峰车架边上的廖六笑道:“那可惨了,我和张五哥可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本事。”
方应看实在烦这些个不按人情规矩说话的。
可偏偏他身边
还带着个更不按常理的。
戚寻伸手数了数这六个,看到数到自己的时候正是七,虽然她一句话没说,方应看就是有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好在刘独峰很快收到了戚少商等人被引往毁诺城的消息,他们疾行赶路,一时之间也没有太多交谈的时间。
而比起刘独峰这个不吃软也不吃硬的家伙,方应看觉得黄金麟这个惯会阿谀奉承的小人都顺眼多了。
在他也从刘独峰这里吃了个闭门羹后,便留意到了方应看和戚寻这两个特殊的来客。
“方小侯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黄金麟得过相爷的提醒,对方应看自然是亲近拉拢之意更重。
“来看看热闹。我看此地又是相爷义子又是傅相麾下骆驼将军神鸦将军,又是你这位相爷门前的红人,这毁诺城下实在可以说是相府聚会,我再插手可不合适了。”方应看笑着回道。
他这上来就摆明了不插手的立场,让生怕这位小侯爷也想抢个功劳的黄金麟大为满意。
在听到方应看问到此刻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便也熟络地介绍了起来。
“戚少商和毁诺城此前就有仇,我们既然一时半刻奈何不了有雷卷相助的戚少商,不如息红泪的手除掉戚少商,也可免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和报复。这毁诺城果然是易守难攻之地,那几人逃上了吊桥就被掀翻到这能化人为白骨的护城河河水之中了。”
黄金麟指了指毁诺城的方向。
碎云渊毁诺城隐现在河上氤氲的浓雾之中,仿佛是一座白玉一样的城池。明明极度危险,却又美得如梦似幻。
戚寻朝着碎云渊的方向探出头看去,河水因为浓雾的关系看不大分明,只能隐约看到河上的枯骨。
方应看一见戚寻的动作,就难免想到她在侯府之中的所为,当即眼皮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玩别的水没事,玩这种化尸水那可真是要命的东西。
黄金麟却会错了意,拉着他还往前走了两步,满怀骄傲地说道:“小侯爷竟然还怕这个?您大可放心,息红泪可没这个跟朝廷作对的本事!”
“……”方应看实在不想说,他怕的是自己带来的人。
他更是眼尖地看到,戚寻看向那护城河的目光,还真露出了一点感兴趣的意思!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