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王小石觉得是有必要羡慕一下另一个世界的苏梦枕的。
他在收拾起金风细雨楼乱局的时候,那副指挥若定的样子与这个世界的苏梦枕,或者说王小石印象里数年前的苏梦枕也同样没什么区别。
但他的身体状态要比此地的大哥好上太多了。
而在他的叙述中,产生命运区别的分岔口在十几年前。
或许是十四年前,也或许已经是将近按照此地时间来算的十五年前。
而在感情经历上他当然也更能有自豪的资本。
王小石本以为那位青衣姑娘是他的未婚妻,然而从苏梦枕的口中得到的消息却是,两人才在十几日前成婚,乃是一对新婚夫妻。
听到这个消息,此地的苏楼主和王小石很有默契地露出了一种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的表情。
不过说实话,娶到这样的一个媳妇是真的需要一点心理承受能力的。
比如说现在,从时年口中说出的要请当今天子前来参观一番她这给人拖来训练舞蹈的成果,王小石不由大惊失色。
这个表情在他看到苏梦枕淡定从容一如往昔之时又凝滞在了那里,他总觉得好像在场的人里只有他表现得太过震惊不太好。
“祝姑娘,”王小石思索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
对王小石这种金风细雨楼的内部人员,时年自然是报了全名的。
“你可有想过,若是要请当今天子来参观你的杰作,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因为五马恙之事,天子已经征召了诸葛神侯入宫,与米苍穹一道负责他的安全和被时年丢进宫的那些花的安全。
现在看官家和蔡京一党的交锋有趣,若是横生枝节便反而没那么有趣了。
“我既然想到了这个观众,自然是有自己的办法。”时年那表情让王小石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当个不大聪明的傻子看待。
虽然在摸清楚对方和另一个世界的苏梦枕的脑回路上,王小石确实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你说既然有表演有观众了,又怎么能没有一个舞台呢?”
时年弯了弯唇角,浮现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身处禁宫中的皇帝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飘入了云层之中,有一只手像是从虚空中伸出来,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后颈。
好在对方没有对他流露出分毫的杀意,只是用一种轻柔而蛊惑的语调在说,要带他去看一场表演。
他一向喜好歌舞声乐,甚至还是小甜水巷的常客,这京城中但凡是有点名头的歌舞他都已经见过了,对对方说的什么表演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但他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黑又一亮,就已经出现在了海岛的上空。
当然事实上这只是时年带着他来了一出短距离的破碎虚空,出现的地点还是个对她来说堪称回到大本营的地方——
那便是常春岛。
当然,这也是镜子的大本营。
上次在时年和苏梦枕的婚礼上,他那操纵四时和昼夜又翻车了一半,这次转换空间还来错了地方,本着一雪前耻的想法,在皇帝努力让自己忘记恐惧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片与此时本该处在的冬季,却处在了春天的景象。
那实在是一副让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玉石为阶的常春岛在春日繁花的簇拥之下,月华流照出了仙宫玉殿之感,若非他听得见海浪声,更看得见那嶙峋的岸边礁石上还有游鱼被冲到了上面,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处在仙境而非是人间。
他依然看不到身后的人是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强硬地按在了一个座位上,在前方一片云雾弥漫的地方,五色华光升腾了起来,伴随着一种分辨不出曲调的音律以及一股奇异的香气。
皇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文学艺术上的造诣惊动了天听,这才要让他来欣赏这么一场仙音歌舞。
他正等着这云中仙姬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任怨——
任劳任怨里的那个任怨。
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个梦境也未免太过于魔幻了。
客观的说,任怨并不丑,甚至还能说的上一句相貌清秀,更时常在脸上带着一种羞涩的情态。
然而皇帝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刑狱上的本事,这羞怯反而因为沾染着一种血气而让人觉得像是怨憎之状。
更不用说皇帝原本都已经开始幻想这云雾背后的仙女会是何等风华绝代的模样了,结果突然出现的任怨狠狠地打破了他这个美好的幻想。
他还在跳舞!
以他的跳舞水准,起码在皇帝的欣赏能力下,实在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配合他脸上写满的不情不愿,以及在见到被时年推着的座椅上坐着的那个观众的模样时候,怎么都憋不住的震惊,就更加不忍直视了。
皇帝觉得自己可能得闭上眼睛,让自己从这个可怕的噩梦中醒来。
然而他只感觉到乐音越来越响,到了他若是在房中听到这样的歌声也该被惊醒的地步。
可他不仅没有醒来,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看到跟任怨一道跳舞的人多了几个。
晴天霹雳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有些人他不认得,比如说那个背着包袱,包袱里放出光明的瘦高个青年。
再比如说那个长相还算出色,就是在眼角眉梢间都流露出一种傲慢之态的青年。
再比如说有个相貌更加出色的,就是一直低着头像是个害羞的大姑娘的。
有些人他却认得。
比如说他身边求仙问道的黑光上人,现在就在一边用他的黑光大法让这“舞台”上的光线时而暗淡下来,一边跟着那跳舞的步调。
比如说他本是想请方巨侠进京,却代替他进京接受册封的方应看方小侯爷。
再比如说朱月明那个灵活的胖子,皇帝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换了一身衣服的他。
他到底是睡前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做出这种离谱的梦!
皇帝忍不住擡头看了看天色,恨不得自己的梦境当场结束。
看到这群认识不认识也好,总之跳的那舞蹈让他的脚趾开始抓地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难受,甚至开始思考这是不是蔡京那伙人因为他不肯交出那一批过期春,这才做出的报复性举动。
可他头顶的天色不仅没有转亮的迹象,反而随着他的注视,肉眼可见地往更加黑沉的方向转变了些。
与此同时,月光仿佛是可以调节亮度的打灯一般,照在了这一方舞台上,恰到好处地照在了方应看的脸上。
方应看在心里把时年骂了千百次。
他怎么都没想到时年颇为惆怅被朱小腰否定的舞蹈,居然会是这样的舞蹈,偏偏他那提头来见的军令状还真被这个来历非同寻常的家伙当了真,并以此为要挟让他们就这么跳。
他也没想到这一出舞蹈会被放在这样的地方来表演,他们一个个被送到此地,更加感觉到了一种叫天天不应的无力感,毕竟还在京城的时候总还抱着一点幻想,能在某个时候得到拯救。
他更没想到的是,神使果然是神使,连一朝天子都敢抓来当做观众。
现在更是将他最丢人的样子给收入眼底了。
有人一道被拉下水的同甘共苦都不能让方应看都丝毫的痛快之感。
他机械地看向了在唱歌的雷纯,发觉对方的面色在月光下看起来要比他还要苍白得多。
也对,雷纯也是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
她本是想着依靠满足了时年的要求,能接近对方一些,将一支毒锈的毒给种下去,谁知道这个完全不走寻常路的姑娘,根本就是将她的要求被满足,当做了一件太过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始终在苏梦枕的要求下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更让雷纯感到绝望的是,在被送来此地之前,时年让人给他们都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理由便是登台表演都得有统一的着装。
所以现在一支毒锈已经落到了那个站在皇帝身后,带着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姑娘手里。
她的歌声也不免变得有些颤抖,却立刻在时年威慑力十足的目光中稳定了下来。
她只能唱完这首歌。
皇帝反正是已经当自己在做的是一个噩梦了。
他甚至开始苦中作乐地觉得,得亏来的人是任怨,而不是任劳这个老头子。
得亏蔡京那张最近因为五马恙的事情他越看越觉得腻烦的脸,也没出现在这里。
也幸亏同样没出现在这个噩梦中的还有米有桥——
他确实是鬼主意多不假,但在他身上,皇帝觉得倘若不是他的鼻子出了问题,便是他的身上确实有一种老人味,而不像现在,好歹是一种让人的鼻子没受罪的香味。
但是眼睛的遭罪可真是遭大了。
等到云雾重新合拢,将眼前的场景遮盖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难免露出了一种解脱的神情,和他那个两眼无神的状态配合,让人完全可以读出他的心理活动。
跳舞这项活动很好,但是显然不适合诸位。
让他觉得庆幸的是,在这歌舞结束后,他眼前一花又已经回到了皇宫之中。
在那股挟制住他的力道消失的瞬间,他像是得了个什么解脱的信号,光着脚就冲到了庭院之中。
冬日森冷的温度从脚心传入,一直传递到他的全身,在这种让他直打哆嗦的冷意中,他才忽然感觉到了点踩在实处的真实感。
紧跟着朝着他奔来,生怕他在这样发疯一般的动作中着凉的内侍太监,也让他终于重新在眼神中有了焦距。
“让神通侯进宫来见朕。”在被人扶回到了内室,脚上也泡上了热水后,皇帝缓缓开口说道。
这个问题米苍穹会回答。
他躬了躬身回道:“小侯爷已经失踪多日了。”
米苍穹还是按照不将时年的身份揭穿的方式来回答的,却不知道他这个出于自保之意来做出的回答,在皇帝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
“那让朱月明来见我一趟。”
出宫去找朱月明的人带回了他也已经不见了的消息。
皇帝彻底沉默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或许做的并不是一个梦,而是见到了一副真实存在的场面。
方应看朱月明等人不知道为何得到了不知道哪一路神仙的青眼,将他们带去了一个世外的海岛上,让他们排练出了一支歌舞,今日的梦境便是他们跟自己的告别,所以才显得如此不情不愿的。
仔细想来,他们确实该有这样的情绪。
只希望他们别因为终于被仙人发觉他们的舞姿真的很丑,而被仙人嫌弃,从而降罪给了大宋。
皇帝如此这般地想着,决定自己还是睡一觉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几日他恐怕是一点歌舞都看不进去了,若是看到什么歌舞欢宴的场面,谁知道他会不会想到今日所见。
可怕,实在可怕。
他安稳地睡了过去,只是在海岛上的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结束了表演的任务,时年也就可以对着任怨出手了。
这个在京城中制造了不知道多少血案的家伙,更是连从未有过江湖经历,一直养在深宅之中的无辜可怜人都不放过,若是简单地结束了他的生命,时年都觉得便宜了他。
“所以你把他绑在了海边的岩石上?”
向她询问后续的王小石觉得,这还真能折腾任怨几天。“那其他人呢?”
“让他们先在海岛上荒野求生吧。”时年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并没取了他们的性命。
但在王小石看来,这个决定恐怕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对权利的欲望高昂,却突然被丢到一个和野人相仿的处境中,又如何不能说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处罚。
“我把那几个家伙的武功给废了,又用大周天绝神阵将他们彼此给间隔开了,对每个人的说法都是,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被我给放了,反正要找个理由说为什么他最让我看不顺眼,也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岛上若是想要活下去,每一片区域里,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人也能生存,但让一个在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变成一个岛上的孤家寡人……”
时年只是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她其实没有把所有人都留在岛上,比如说朱月明。
朱月明在京城里善于生存而已,说不上是个恶人。
将他放了,找个理由是他的体格跳舞不好看也合情合理。
就是可能他需要有一阵子被官家嫌弃了,毕竟谁看到那种辣眼睛的画面都会觉得心里不大舒服的。
而取代了朱月明被“神明”带走的,是与她交过手的八大刀王和米苍穹。
反正常春岛的地盘不小,一个个囚牢中也能放得下这么多人。
至于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这个被她放出来的机会,那就要等到她下一次想起来来到此地时候的想法了。
活还是能活下去的,就是活受罪而已。
“你就别管岛上的人了,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处理降神之术消退之后的后续影响。”
她和苏梦枕迟早是要离开的,此地的苏楼主也迟早要出来见人。
他那条因为暗器所伤处理不及时的腿是没法续上了,这又不像是脸上的受损一般小面积的再生。
山字经还没有真的神奇到如三鞭道人对外宣扬的那样,可以在他的头颅都被人砍掉的情况下还能再生。
不过当他再次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他的病灶是已经被时年清除得差不多了。
有破碎虚空的实力,更有之前处理的经验,要将他的病症给治愈并没有那么艰难。
按照时年的想法,降神之术若真能持续,他才真是要被皇帝请去喝茶。
现在只是肺病和寒症被治愈,而身体的年龄并没有发生逆转,在他身上的旧日疮疤也依然如旧,未尝不是保护他的一种方法。
“已经足够了。”此地的苏梦枕用请人专门打造的拐杖支撑起了身体。
能让他依然挺直脊背,在这个他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的地方一展抱负,他如今的内劲也不必再用来压制疾病,能将红袖刀发挥出远胜过从前的力量,这便够了。
他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包括没有提前拿下白愁飞,也包括没有拖着一条中毒且受伤的腿与雷损交锋。
京城里少了几个人后对他而言有利了不少的局面,同样也不能掉以轻心。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非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他要如让这个拖后腿的因素不至于让大宋发展到家国沦丧的境地,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现在是我自己需要面对的时候了。”他眼中的寒焰宛如夜空中的长明星火,以燎原之势在这个从病床上站起来的男人身上扩散开来。
“忘记说了,恭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他也不会在一段或许本就不应该存在的痴恋中耽搁太久。
“或许不止百年呢?武道境界到了大宗师便能活过二百年,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就更长了。”
时年朝着他挥了挥手,这个在年轻时候支撑起金风细雨楼没有她参与的苏楼主,对她来说当然不是她的阿枕,却也能算是个朋友来对待。
“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京城里已经没有一个叫蔡京的人了。至于你的那条腿,我觉得你可以跟无情总捕取取经。”
“会的。”他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金风细雨楼里,那棵被白愁飞砍倒的树,也会被他重新填上那个坑,再种上一棵新的。
他目送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转身走向了那座代表金风细雨楼权利中心和武装中心的红楼。
杨无邪和王小石已经等在了那里。
而时年和她的苏公子回到了金风细雨楼,他们的那个金风细雨楼。
往另外的世界走了一趟这个意外虽然是镜子的乌龙操作给弄出来的,却好像反而让他们的感情更增进了。
当然苏梦枕觉得,如果她没在折腾那个舞蹈团的时候总是把他给丢在一边忘记了,那就更好了。
好在,现在是他们在此地再举办一场婚礼的时候了,她的眼中只会有他而已。
这场楼中即将迎来的喜事,在时年和苏梦枕返回的时候,便由劳碌命的杨总管给操持起来了大小筹备事宜。
想到金风细雨楼在这场盛会之后势必会更上一层楼,他的干劲也很足。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给楼中的兄弟提供心理辅导。
“杨总管,你说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副楼主了?”吴其荣摸了摸自己富态的脸蛋,十分不解,“苏楼主应该没有离谱到觉得我都能影响到他们的感情吧?”
杨无邪翻了个白眼,觉得某些人想的也未免太美了。
“你说要不是这个理由,为什么副楼主会觉得我在黄楼里待着就影响她看漂亮姑娘跳舞?”
“我怎么知道……”
杨无邪又不是副楼主肚子里的蛔虫,“我只知道,你要是不按照她说的做,在楼主和副楼主的婚礼之前,我可能会参加你的葬礼。”
惊涛书生找这位智囊都没能咨询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可实在想知道——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黄楼呢?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