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一更)
宋缺的女儿!
梵清惠和宁道奇之前可没听说过这位魔门圣君和宋缺之间居然是这种关系。
再一想到从宁道奇这里得知的她的生母身份,阴癸派对这位圣君的更是表露出了全无条件的支持,梵清惠不知道为何有种被噎住的感觉。
他们两个不像是石之轩一般,亲眼见到了时年和宋缺交手之时那种甚至要比外貌上的相似更加接近的神似,只是隐约觉得两人一齐到来的时候,确实有几分像是因为同为刀客才有的联系。
却没想到宋缺承认得如此果断。
而他这话一出,也等同于站定了立场了。
面对可能被用什么诸如相面之术看出李二公子是帝王之相,又比如李阀要想稳坐江山,魔门的偏激之举或许会促成这个以武力统一天下的朝代依然维持不了多久之类的理由来劝说,宋缺用他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替女儿坐镇,将旁人可能的说辞给驳斥了回去。
梵清惠从未想过,在又一次见到宋缺的时候,在那张比起年轻时候更有韵味的脸上,居然看到的不是被她牵动起的情绪,而是一种更深的对刀道的追求。
尽管他此时说出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合格的老父亲。
“宋兄说笑了,我可不会有一个女儿。”宁道奇比梵清惠反应过来得快。
宋阀与魔门阴癸派之间多年来其实没什么联系可言,以他的头脑又怎么会猜不出来,宋缺和祝后之间或许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何况,如今还有两位异域的大宗师到访,多一个宋缺在场,也多一个人来稳定局势。
“那道兄就不能体会宋某的心情了。”
时年总觉得宋缺这话中出奇的嘲讽,而他紧跟着又问道,“我听闻道兄此前从未杀过人?”
宁道奇对此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入江湖这么多年,一路将武道境界提升到今日的境界,更是成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都不曾杀过人。
比起武尊毕玄名震草原,挟武力之名平衡突厥各方势力,弈剑大师傅采林独尊高丽,宁道奇在中原武林的存在感无疑是要比这两个人弱得多的——
这多多少少是跟他从不杀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能用来震慑旁人的战果有关。
“看来道兄要当心了,我女儿与我的刀术相似,都是从生死之战中磨砺出来的。”
宋缺说完这话百年示意了空禅师继续带路了。
等到那一对容貌同样出众的父女与那佛门高僧的背影,在漫天飞雪和禅院门墙间消失的时候,宁道奇忽然轻轻一叹。
宋缺的意图他也看出来了。
他和那位魔门圣君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亲密,这不是一时半刻之间便能有所进展的,但父女天性到底是个奇妙的东西。
他先是点出了宁道奇不杀人,这句话是说给时年听的,显然是让她钻对方的破绽。
又说时年的刀与他一样诞生在生死之间,自然也跟他一样自打出道以来便无往而不胜,这句话是说给宁道奇听的,为的便是让他先有心理压力。
他确实有压力,却不是来自宋缺的那句话,而是这位祝施主本身。
时年看得出宁道奇的武道境界和宋缺之间的一线之分,其实已经在二人之上,所以从宁道奇的视角来看,这位看似在他与自己父亲的交谈中一言不发,像是在看戏一般的魔门圣君,实则是已经用自己完全融入飞雪之中的气息在示威了。
若非有她身上一缕玄之又玄的和氏璧气息,宁道奇甚至不能确定她出现在了此地。
而离奇的是,等到他在第二日见到对方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无法察觉到她身上的那缕气息了。
准确的说,在整个净念禅院中,都已经找不到了这一缕特殊的气息。
时年神态从容地站定在了净念禅院的广场一角,将宁道奇和梵清惠都在试图寻找“和氏璧”,准确的说是镜子下落的眼神收入眼底,唇角浮现出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
他们此时所在的广场正对着一座由黄铜打造的,比起后面那座想来该是僧侣做早课的大殿小上十倍的黄铜小殿。
在这座雕刻精美造价不菲的小殿之中传来了清越而有节律的木鱼敲击声,这声音是由谁发出的好像也并不需要问了。
随着木鱼不疾不徐的敲击,这白石雕砌的广场四周摆放的五百金铜罗汉都在跟着发出震颤,它们雕凿的手法本就极高,睁眼突额的样子尤其逼真,在这震颤之中便有如活物一般。
唯一不动的一尊便是广场正中的文殊菩萨铜像。
这尊高达三丈的文殊像之下的佛龛中放着一个大香炉,上面正插着一炷香。
时年到达的时候这支香已经燃烧了大半,随着最后一声木鱼轻叩正好落下了收尾的一抹香灰。
下一刻,那座铜殿的门无风自动地打开了。
一粒佛珠从那黑暗之中急射而出,正中铜殿穿过广场正对的钟楼,楼上数千斤的大钟整个震颤了起来,发出了一声让人疑心能够传递千里之遥的钟声。
绵长浑厚的钟声传入耳中之时,时年也感觉到了两股气息的接近。
一股气息灼烈,让时年难免想到了自己的嫁衣神功外放的气劲。
但对方这个比她全力出手的阳极真气应当要弱上些许,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那正是武尊毕玄的独门绝学炎阳奇功散发出的气息。
而另外一道真气则显得平和得多。
但在这道真气渐近之时,时年隐约听到了一种仿佛弹剑作歌的轻鸣,形成了一种由远及近而来的共鸣震荡,正是弈剑大师傅采林。
这两人一前一后而来,仿佛是宁道奇此前与他们约定的便是在这禅院钟声敲响的时候出现,所以也绝不会早来不会迟到片刻。
不过守时并不代表这两人对此地的规矩也如此遵从。
快行一步的武尊毕玄,在轻身掠过从山门至广场的那片重檐密瓦之时,炎阳真气仿佛将风雪完全隔绝在外,更是随着那一步步的靠近,将所经之路上的积雪都给尽数催动消融。
三色琉璃瓦上有一瞬间像是着了火光,而被积雪反照出的一种冷光在琉璃瓦上催生出另一种彩光来。
但与其说他这是足底生光,不如说他从外貌到气场都像是一只领袖草原的神鹰,在这严寒冬日,他身上居然只披着一身野麻外袍,在冷风中肆意飘动,连带着在空中飘飞的还有他那乌黑的头发。
这只饱含力量的苍鹰并不需要带着任何的随从,便已能从其孤傲的气质中看到一种草原上唯我独尊的英豪之感。
所以这禅院的琉璃瓦片的冷光与彩光都像是这只鹰来时扇动翅膀遗落的。
这无疑是一记在出场之时足以将人震慑住的威吓,如果不是此地除了梵清惠之外全是大宗师的话,这个效果想必会更加明显的。
可惜在此时他只得到了众人大约便是看到他到来这才露出的客套且礼节性的问候。
反倒是随后轻飘飘落下的傅采林,光靠着长相都比他刷的存在感要多得多。
这位弈剑大师的长相实在是有够猎奇的。
在场之人,即便是那位武尊毕玄其实相貌也生的不差,时年说他像是一只苍鹰更是因为他的面容上配合那古铜色的肤色有种异常像是铜制雕像之感,更在这雕像上生有一双冷峻异常且神采飞扬的眼睛。
傅采林却大约是将任何人都不希望在脸上生出来的缺点都挤在一起长了。
在那张异常窄长的面容上,额头和鼻子的位置高耸,下颌也同样高出外兜,形成了一种从侧面看起来像是弯刀之感的轮廓,而相比之下他的双眼和嘴便显得有些小了。
这实在是一张让见之难忘的脸。
如今天下三大宗师也便是到齐了!
若非是直面这些人,时年也不会如此确定,在这三位大宗师中到底是谁更强一些。
真正可堪一战的对手果然还是宁道奇!
不过若无这个将人喊来之举,她还得跑去突厥和高丽确认确认情况,现在则省事得多了。
傅采林可不会想到这个其实便是软禁了他徒弟的罪魁祸首,看起来格外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脑子在此时想的是这个。
傅君婥和傅君瑜的汉话说的便不差,他这个当师父的也自然尚可。
他看了眼依然在震颤,发出那个约定比斗信号的钟楼,以及钟楼下的那枚寻常人定然会忽略掉的佛珠,眼神中闪过了几分欣赏之意。
“这钟声催动得漂亮,中原果然卧虎藏龙。”
宁道奇是道门中人,不会带着佛珠,梵清惠没有带着这东西,再看看更像是门阀贵胄的时年和宋缺。他又岂会猜不到这枚佛珠是从何处打出来的。
“他们选的地方也在给我们找下马威呢。”毕玄森然一笑。
他眼中依然夹带着的一缕炽焰气劲,让他有种会将面前一切撕碎的狂暴之感。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跟跋锋寒之间的恩怨,让时年总觉得他有点掉价,尤其是他还在此时突然一拳朝着宋缺的方向挥来。
“不是说是我们三个切磋吗,怎么还来了个无关的小白脸。”
宋缺刀法天下闻名,武尊毕玄绝无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
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先被这钟声的仪式感整得有些不大爽快,要找个人出出气而已。
梵清惠的武道造诣摆在那里,不到剑心通明,毕玄甚至不打算将她视为对手。时年身上没有了和氏璧的气息,整个人更是真气内敛。
所以毕玄要动手,既然不能上来就跟宁道奇打,自然该选的是天刀宋缺。
宋缺可能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做小白脸,他眉峰一压,那张俊朗非凡的脸上便积蓄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
而那位抢先出手的突厥大宗师,也确实无愧于他曾经与宁道奇动手“打平”,以及击败魔帅赵德言的战绩。
他的拳势击来,在这飞雪寒风的环境中却不见他拳风呼啸,但他的拳头每迫近一寸,便有温度攀升。
为他的拳势所指向之处,在这一瞬间有种与置身于祝玉妍天魔力场之中的错觉。
但那和天魔气场又不尽相同,这更接近一种气流迫压,而非是力场操纵。
宋缺刚要拔刀,忽然感觉到刀柄上被人轻轻一按。
下一刻他身边青衣白氅的少女便已经残影掠出。
宋缺早知道她的刀法中带着一缕格外鲜明的炽火气劲,却不知道她在此时不以刀气威慑,而只以内家真气出手之时,这种阳烈的气劲还能更上一层楼。
以武道问天道,剑道还是刀道又或者是以肉身入道,本就是殊途同归。
她如今出的是掌,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把暂时藏匿了刀气锋芒的刀。
毕玄袭来的一拳对上的正是时年以嫁衣神功催动的霸绝人间!
凶悍的掌力与她在这风雪中拔地而起之时异常轻盈的身形之间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毕玄未料当先回应他那一招的居然不是天刀宋缺,毕竟对方有着一字不合便追杀千里的战绩,纵然深居简出岭南将近二十年,按照毕玄的理解他也该是个相当有行动力的人。
但这出手的小姑娘,在这上来的一掌中,已然表现出了与他寸步不让的锋芒。
炎阳真气封锁的区域,随着时年掌风所致被打破,刹那间在两人身周的落雪,都好像被这凌空交手的两招震荡起的热浪所扑灭,形成了一片清朗明净的地界。
但这只是表象而已。
那只纤细的手掌与毕玄的拳风只差寸许之时,一股甚至比之方才出掌之时还要更加凶戾的气劲从她的掌心迸发,若非到了毕玄的境界,他恐怕会错漏对方掌中在此刻虽不分明却也可见的微妙扭曲。
这一掌绝不寻常!
嫁衣神功与炎阳真气到底谁在烈性上更胜一筹,若非生死相斗,毕玄也无法做出个判断。
可她这一掌卷挟破空之势,还近乎带着字面意思的破空,让毕玄那张看起来只懂得冲锋破阵的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惊骇。
他猛地收招折身而回。
很难想象这具精悍的身体能在此时发挥出不弱的柔韧性,他收拳、腾身、踏空而回,落在了他来时方向的白石广场边缘。
于是在这一招的吃瘪过后,他还依然保存着几分武道大宗师的体面。
“好一个中原武林后辈,怎么我与宋阀主交手,现在竟然要小辈先出招了?”
毕玄的脸色变化在那张古铜色肤色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端倪,但比起他刚才谴责净念禅院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时候不服输的语调,现在他显然收敛了不少。
“你刚才不还当他是个不认识的小白脸?现在倒是宋阀主的叫上了。”时年抱胸而立,用饶有兴致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突厥武尊,“那么想必阁下是时而认得人时而不认得人了,不知道你现在认不认得我?”
毕玄的回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魔门圣君好大的脾气。”
“知道便好,阁下远道而来,上来便动手不怎么讲究体面,我们中原武林却不能不对你们以礼相待。”
时年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丢到了场边,雪色的风氅随着飞雪一道落下,挂在了这白石广场的铜人像上,她敏锐地听到了在这盖上去的瞬间,从铜殿里传出了一声仿佛是没收住的木鱼敲击声。
“请阁下当好一个观众吧,否则你今日是飞着进来的,我便要你爬着出去。听闻阁下在六十岁后废弃了你那九十斤有余的战矛不用,若不想被人觉得是阁下提不动了,尽管继续放肆。”
她分明语气淡漠,却自有一种说到做到的气场。
但当她转向宁道奇的时候,方才在面对武尊毕玄的时候那种嚣张气焰又尽数收了回来,仿佛还是方才那个看起来像是在禅院佛门赏雪的出尘之人。
“宁前辈,请了。”
她的指尖抵住了一把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