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二更)
算起来时年上一次来到神侯府的时候还是为了十三凶徒的事情,还与当年卧底在惊怖大将军手底下的萧剑僧险些打上一架。
凌惊怖落网,萧剑僧也返回了神侯府中,几年前便已经与恋人殷动儿成了亲。
如今因为探访南边的几件大案,领着妻子一道出门了,并不在京城里,自然也不会在此时的神侯府中。
时年和苏梦枕抵达神侯府外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她远远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看到密密匝匝站岗在神侯府周围的军士。
这些宫中的禁卫军的本事岂是寻常的城防军能相比的,时年粗粗看去也能感觉到,在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能称得上是实力出众,也颇有章法地被均匀布置在了神侯府的周围。
她拢了拢身上的黑色斗篷,为了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和苏梦枕都换了件黑色的外衣。
虽说按照他的说法,在前方的角门位置,是这些禁卫军和神侯协定的能让他对外传递消息的所在,在看起来依然严密的防守中拿掉了一个高手守卫,却怎么也不能进去得太过于明目张胆了。
“走。”在轮岗的队伍更换完成的同时,苏梦枕轻声说了句。
时年来时还调侃了句倘若他在空中的时候忍不住咳嗽了该怎么办,这些守卫能不能也干脆来当个聋子,得到了苏梦枕有些无奈的答复。
“在关键时候自然是能忍得住发作的。”
现在果然,两人从金风细雨楼中一路来此,到一道在神侯府中落地现身,他看上去都像是一个正常人。
只是脸色中的病气纠葛,与一般寻常的病人大有区别而已。
院中的藤蔓花架之下,已经坐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比起七年前,他的五官已经越发长开了,更多了千尺寒冰凝结作霜花的清冷,也或许是因为近年来四大名捕破获的案件愈多,他们所见过的事情多了,身上更多了份阅历的沉淀。
他没出声,只是在见到两人进来后伸手指了指里面,示意两人跟着进后面的院落再说话。
等进了厅内,无情这才开了口,“之前就听闻你回来了,只是你回到京城就去了神通侯那里,我也不便打扰你们的计划,到今日才有机会见上面。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还算不错,多谢大捕头当日的轿子。”时年回道。
铁手是知道她并未失忆的,也知道她与戚少商等人一道行动,无情既然将轿子借给了苏梦枕,显然也是清楚其中内情的,也不必解释太多。
他这数年间大约依然没能找到医治双腿的方法,不过时年有听闻他以和天/衣居士相同的破气神功来施发暗器的手法越发高明了,算起来也已经自成一家体系。
提到轿子反倒不是对他行动不便的提醒,而是对他这标志性的“武器”的夸奖。
“那你可能还得谢我一点。”无情往苏梦枕的方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又收回了目光泰然自若地说道,“前阵子铁手返京的时候,将之前未拿下的那三个人也给解决了,王命君等人手里的那三宝葫芦,原本是应该放在六扇门里的,但世叔以第三只葫芦太过危险为由,将其收了过来。”
“有人说你之前用的雷山神蛛游丝,比起这三宝葫芦中的梦幻天罗还是差了些,想找我们讨个方便,将这只葫芦里的丝线换出来。”
这个“有人”自然是苏梦枕。
“梦幻天罗?”时年留意到了无情口中的称呼。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这东西也叫梦幻天罗?”无情笑了笑,“这跟迷天七圣盟如今的那位关大姐可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能说刚巧都取了这个名字而已。”
“倒是梦幻天罗的丝线更加无形,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六戊潜形丝,配合你的蜃楼刀,应当比之雷山神蛛游丝,还有世叔说你在宫中装神弄鬼的时候用过的另一种丝线,都要更符合你的招数一些。”
“神侯肯将这个让出来吗?”时年朝着身边看去,她虽问的是梦幻天罗的名字,却也从无情的潜台词中听出了找上他来商量三宝葫芦归属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梦枕。
虽说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是合作的关系,但像是三宝葫芦这样的东西,神侯的徒弟也难保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换到手的。
“世叔原本是想让这东西最好压箱底,永不见天日,但你做了件挺对世叔胃口的事,你杀了九幽神君。其实九幽神君和他的几个徒弟,江湖上知道他们手中案底不少的人不在少数。”
“但一来旁人敬畏常山九幽神君的名号,二来官府要给蔡京面子,自然不能抓捕九幽门下,好在这群人直接被你先斩后奏,这江湖上也算是能少上一些风浪。”
“再则,六戊潜形丝,比之雷山神蛛游丝之流更趋于无形,没有本事的人拿在手里,反倒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而已,倒是在你手中,说不定能让这些东西不再由三宝葫芦引动,发挥出一些别的效用来。”
无情本以为时年听到他说的话,会听懂话中神侯对她的看重,却发现她有些心虚地讪笑了声,“那希望神侯一会儿听到了别的消息,不会收回这个想法。”
从厅堂转入后堂便见到了诸葛神侯和他的另外三个徒弟。
七年过去,诸葛神侯好像还是当年的那副样貌,看起来有种时间在他身上定格的错觉。
时年在宫中此前跟他有过短暂的交手,虽然是避战却也看得出来,此刻这渊渟岳峙的长者,在浓艳枪在手之时的爆发力丝毫不容小觑。
“不知道小友想说的是什么消息,竟然会觉得让我有必要收回成命?”
诸葛神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他明明来得已经够快了,却因为并未抓到那个在皇宫中出没的“幽魂”,成了皇帝大失颜面之后的迁怒对象,被就这么关在了神侯府中,好像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他心思消沉的地方,反而在脸上有种谁见了都能读得出来的悠然自在。
因为连带着四大名捕都一道被关在了府中,说不准他还觉得是个教导徒弟的好机会。
时年和苏梦枕上前对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拱手作了个礼。
她开口回道:“请神侯恕罪,令师弟元十三限昨日死在了我手中,算上发现甜山上出了事,再到将消息传递回到京城中,应当也就是明后日的事情了。”
年龄最小的冷血的表情一变。
他陡然意识到有客人在此,他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又抱剑而立垂着眼睛,只是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担心神侯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反应,用余光留意着师父脸上的神情。
诸葛神侯抚摸着自己胡子的动作一顿。
他突然问道:“你觉得,我收到这个消息,应当是什么反应?”
“神侯和元十三限当年同门学艺,若说心里完全没有波澜,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事情,但要说神侯要替师弟报仇,我却也不大相信。
神侯与舒无戏先生坐镇朝中,与其说是为了那些个名利富贵,不如说只是因为有些人做得太过分了,需要有人位居中央来做个表率,将这些人给压下去,恰好,元十三限就是站在与神侯处在对立面的人的立场上。”
“元十三限这数年间确实不得起用不假,可六合青龙按照白楼中所探查得知,在这数年间却做了不少充当打手的事情,若非蔡京生怕这六合青龙大阵在针对神侯做出什么有效的限制之前,先有了折损,不敢让他们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恐怕他们手上的案底要比今日还多。”
时年总不能当着诸葛神侯的面说什么,作为师兄的他在发现师弟走上歧路的时候,发现无法规劝,早应该一枪戳过去清理门户了事。
但想想自己又不是自在门的人,不知道他们门中是否除了那师父教给徒弟的招数不能自己再用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限制,又将这话给咽了回去。
另外也是因为苏梦枕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口,示意她点到为止。
她轻咳了声,做出了一派正襟危坐的样子。
诸葛神侯怎么会没看到他们在下首的小动作,他反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师弟的事情而迁怒于你?”
他洒脱地笑了笑,“冷血,去把东西拿来。”
他自然也看到了小徒弟的隐忧,现在他笑了出来,这屋内的气氛便也正常得多了。
冷血将那三宝葫芦拿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师父和金风细雨楼的两位相谈甚欢了。
“我倒是没想到苏公子有此等魄力,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将她从原本的黄楼主持提拔为副楼主,无疑是对外宣告了金风细雨楼立场。”看到冷血回来,诸葛神侯擡手做了个示意,让他将三宝葫芦送到时年的面前。
“金风细雨楼的立场一直都很坚定。”苏梦枕回答道。“身为应州苏氏的后人,驱除鞑虏保家卫国的志愿始终未曾改过,何况我苏梦枕并非是刚接手金风细雨楼之时,阿年也不是个需要我来替她撑腰才能证明自己本事的人,如若有人对我的意见有何不满意的地方,不妨直接提出来。”
诸葛神侯闻言一笑。
“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金风细雨楼中上下都服你,时年小友的本事我也见到了,何况并无证据指向她便是杀了元师弟和方小侯爷的凶手,就算是朱月明这位刑部老总和我们六扇门都无法对她有所限制。
唯一要防备的也就是那位向来只听命于官家,秉公执法的刘捕神,他现在是去追另一路人了不假,却很有可能在返回京城后被人请出来查验此事。”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冷血正朝着时年他们走来,骤然听见其中还涉及到方应看这位神通侯的事情,不由又吃了一惊。
而他发现,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时年的脸上也有几分不太自然的表情,好像是在苏楼主以阿年的称呼喊她的时候有的片刻变化,不过在接过三宝葫芦后,又将目光落在了这第三只盛有六戊潜形丝的葫芦上,便成了一派没什么异样的模样。
“刘捕神这个人跟朱月明不同,朱月明是京城里人人尽知的和事老,当然重案面前他只是油滑而不是让步,否则也不会得到官家的青眼一路高升,刘捕神却是无论大小案子都喜欢计较真理,如若他来经办这件事情,有一个地方你得注意些。”
时年手中握着葫芦,却没错过诸葛神侯话中的信息。
她开口接话道:“可是毁诺城?”
“不错。”看时年反应如此之快,诸葛神侯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金风细雨楼能得到她的投效确实是一件幸事,或者说她站在道义的立场上,本身也是一件幸事。
苏梦枕说的不错,若有人不满于她坐在副楼主的位置上,不妨亲自来试试她的本事。
“你掩盖自己失踪数年的去处选择毁诺城这个地方确实明智,毁诺城易守难攻,更是多年来独立世外,只有外面的消息被她们得知,少有城里的消息传出去的,就算是小侯爷也难获知他想要知道的东西,这才在时局过快的发展中来不及发觉你的来历有异。”
“但刘捕神连带着他那六名属下,便能打开毁诺城的防守,进城一点点探查过去于他而言并非是难事。”
“光靠着息城主和唐二娘秦三娘的本事恐怕是拦不住他的,你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诸葛神侯话锋一转,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葫芦,“先不提刘捕神了,他要返回京城都还需要些时日,时年小友不如先看看这六戊潜形丝,能否派得上用场。”
时年闻言拔开了葫芦的塞子。
从葫芦中飘出的一缕缕光凭眼睛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在她伸手去碰的时候惊觉上面有种奇怪的黏性,但当内劲附着在指尖的时候拈着一缕,又好像感觉不到这种特性了。
而当她以内劲灌注在这轻丝之中的时候,发觉这东西的韧性和强度恐怕比之雷山神蛛游丝还高。
她已经能想到这东西该怎么用了。
即便在点着灯火的室内,要捕获到每一道六戊潜形丝的踪影,也实属不易,倒是以她如今的眼力还看得分明,不至于让这东西在派上用场的时候先伤到了自己。
“用得上,还是大用。多谢神侯肯割爱,这六戊潜形丝,确实当得起梦幻天罗的名号,不过如今在京城中,免得与关大姐的名号相冲,还是用它的本名为好。”
想到伴随着元十三限等人的尸体被发现,出自迷天七圣盟的张铁树和张烈心也同样会被发现,恐怕还会给迷天七圣盟带来些麻烦,时年也有些担忧关昭弟的处境。
好在没那个祸害雷损在京城里,关七虽然依然疯癫未愈,却也总算是个放在盟内的武力震慑,以关昭弟的手段应该处理得来这一番变故。
时年将这些丝线收了起来。
诸葛神侯看得出来,比起前几日在宫中遇到,她的武功又有了一种看似不明显,实则又已划出一道沟壑的长进。
这种功力进境的速度已经绝非是与天赋有关,悟性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绝不可能小。
也无怪乎在这七年中她与此前的状态已有天壤之别。
这种近乎已经是时刻在运转的内功,并不需担忧附着在六戊潜形丝上的这一部分,却让这东西随时可以成为她的杀手锏。
至于她到底要将这东西用在何处——
诸葛神侯在听闻元十三限丧命之时就已经感觉到的一种自己或许已经老了的惆怅感,虽没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来,却已经在他看向周围几个年轻人期许的目光中尽在不言中了。
“其实元十三限死了,倒是还有一个人解脱了。”
从神侯府往天泉山走,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急着以轻功赶路,时年和苏梦枕并肩走在已经灯火落幕的街上,突然听他说道。
“你说的是?”
“天/衣居士许笑一,他与元十三限有约定,终身不再出白须园。”苏梦枕回答道,“算来你当年见到的织女前辈可能也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于她而言,不知道或许是一件好事。近年来南边神针门已有日渐兴盛的趋势,织女教出的第一批徒弟也像毁诺城一般,自发收容这并不大容易的世道中更不容易的女人。”
“神针门不仅让她们有立足之地,教授她们本事,也相当于是给了她们一门谋生的手艺,有天赋的便行侠仗义,没天赋的便得个落脚安生的地方,神针婆婆的美名在江湖上已然不逊色于我师父,比之当年师父担忧她的状况,让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已是不知好了多少。”
时年听到这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倘若有空的话,我倒是想再去见见织女前辈。”
若非织女的神针乱绣之法,时年也不会找到那于当时无比适合她的窍门,算来她们两人之间也有一份师徒情谊。
“她恐怕不日会上京城一趟。”苏梦枕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响起,有种格外有节律让人信服的力量,“元十三限身亡,山字经应该在你手里了。但山字经的背后还涉及到一桩血案,原本拥有山字经的长空帮和同行剿匪的金花镖局,都因为山字经遭了毒手,而那个所谓的杀手在三鞭道人的检举下被缉捕归案,三鞭道人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山字经。”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元十三限从三鞭道人的手中得到了这个被拆解重组过的山字经,其中有……他夫人的帮忙,还有蔡京的授意。温嵩阳和我父亲近年来无甚事可做,翻起了这桩数年前的疑案。前几日我接到的消息,洛阳王门下许天/衣,将会上京城来查一查这桩旧案,织女前辈也打算上京城来一趟见见儿子。”
“那倒是正好不必我往江南一趟了。”时年抿唇一笑。
她突然发觉自己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梦枕的眼中掠过了一缕不太分明的忧虑。“怎么了?”
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当年她正是在离开京城先行去拜访织女前辈而后转道去蔡家才失踪的,这一点在他收到织女前辈的信的时候得到了证实,以至于现在他也有了种无端的忧虑,倘若让她再度离开京城,会不会又像上一次一样不见了踪影。
时年……
他等得起第一个十年,却未必有这个机会活过第二个十年了。
“说起来,”时年突然打算了他的忧思,“你前面在神侯府好像叫我阿年?”
苏梦枕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努力让脸上露出一派自若的神情,“这个称呼若是不妥……”
“那倒也没有不妥,我有个小青梅就是这么喊我的。”时年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所以听着还挺习惯的,你若想叫就这么叫吧,我当然没什么意见,可惜一对比我还得叫你楼主……”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回她,已经看到她摆了摆手往前去了,“走了,叫楼主也没什么不好的。夜里起风了,你要是着了凉病情加重,明天城外有消息传回楼里的时候,就更没有应对的精力了。”
他本觉得自己浪费了个拉近距离的机会,但看着对方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长,还有一点绵延到他面前,像是在等着他跟上来,又觉得并没有那么苦闷了。
而他刚跟在时年后头回到楼里,突然听到本该沉寂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娇俏的呵斥声——
“吴其荣你这个……这个臭西瓜,快还本小姐刀鞘!”
这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再有什么情绪都得延后再说。
那实在是个耳熟的声音。
时年驻足停了下来,她也听出来了,这声音是温柔发出的。
她本该由王小石和温柔一道带回金风细雨楼,没想到因为路遇小侯爷,让她临时改变了计划。
算起来她回到金风细雨楼中的这一整日间,倒还没见到过这位洛阳王温晚之女,红袖神尼最宠爱的女徒弟,苏梦枕的师妹,光凭借着名头就能让江湖上大部分人让她三分的姑娘。
也不知道当时她这么一跟着方应看走了,这位温柔温大小姐是个什么挫败的心情。
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吴其荣较上劲了。
她紧跟着又听到了温柔高声喝道,“小石头你就光在这里看着不帮忙?”
“我说温大小姐,别的地方你都去得,黄楼不行。”吴其荣的声音幽幽传来,抢在王小石之前开了口。
“你若是觉得自己是对我们金风细雨楼而言的外人,黄楼来得,不过得楼中有人宴请你,你若是觉得自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黄楼你也来得,就是需要黄楼主持的批准,可惜你这两样都不满足,那也别怪我挡路了,我这人心宽体胖的,随便这么一堵你也就进不了门了。”
“温大小姐,要不您爬个窗试试,就是里面刚被我吴某人弄了点东西,听闻你出自温家,想必是不会怕这个的是不?”
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惊涛书生这个活宝,七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