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刚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便眼前一花。
他方才看到她这举重若轻击败游龙生的动作,已经看出她并不好惹,可他自忖自己也并非是游龙生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早在昔年百晓生排序兵器谱的时候他便已经排在了第五的位置上,仅次于铁剑郭嵩阳。
他如今从头再来,便是奔着往前挪几位去的,又如何会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娃娃。
时年对游龙生留了手,在白衣人看来却是她的本事还并没有那么强的体现。
尤其是他看到了她和郭嵩阳之间堪称友好的打招呼。
倘若她真如少林那边的人所说的有本事,能配得上这妖女的称号,她便应该趁着此时城门口人多先拿郭嵩阳开刀。
小李飞刀远在关外,听闻是在近日才返回的李园,随行的还有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天机老人向来行踪不定,他吕凤先也已经隐居了多年——
兵器谱的前五位除了上官金虹死在她手里之外,也就是铁剑郭嵩阳还容易找些,更是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倘若她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了郭嵩阳,她这挟制百晓生号召武林好手来重排兵器谱的计划也就更加稳妥得多。
然而吕凤先看到的是她与郭嵩阳相视一笑。
这可不是个在他理解之中的强者该做的事情。
他脑子里一番思量这才在时年跟阿飞说郭嵩阳不是她的对手的时候,问出了他又是否可堪一战的问题。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个并不那么友善的态度。
眼前场景的变换中,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他从屋顶上扫了下去,他甚至还没能看清时年的动作,先下意识地出手招架。
时年看见的他那三只手指变色的手,便是由一门特殊的功法造成的效果。
吕凤先潜心修炼,将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练成了此刻旁人看到的这样,几乎将手指化作精铁。
而当他五指成爪,三只金属色的手指先行的时候,那便是三把堪称利器的刀。
这三根手指足可以切金断玉,就算是被挂在那里的百晓生都必须承认,武功这称呼或许并不需要如此狭隘,纵然是手指也是可以称得上是武器的。
然而吕凤先遇上的是时年。
方才对游龙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他那本就算不上是精彩的剑法,在她尚未出全力的刀气之下已经全线溃败,而现在面对的是吕凤先,时年并非托大之人,自然也要拿出点真本事。
吕凤先突然觉得她周身的气势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方才对上游龙生的时候,她的以掌化刀是气势昭彰,那么此刻她纤手袭来,却一改方才做派的柔和,像是全然没看到他这特殊的三指在日光下闪动着寒光一般,径直挡住了那三根手指的去路。
他刚生出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便突然感觉后背无端升起的一丝凉意,那清淡潇洒的手指以兰花拂露的姿态落下,竟赫然有种无声惊雷的震慑力。
那也同样是刀!
只不过借助了另一种功法的招式表现出来而已。
外表呈现出银色的手指只是在颜色上与手有些割裂,却到底还是连为一体的,可在时年的那只手避无可避地落在他的那三个手指上的时候,他却突然有种恨不得自己的手指从手上消失的错觉。
阿飞所在的位置看得最分明,这古怪的金属手指与时年那只悠然的手相触之时,她的手指恰到好处地像是一片被吹动起来的云雾,与那破空之声狠厉的手指错开。
对方打了个空,她却显然没有留手的意思。
气劲灌注之下,吕凤先看似是无比锋锐的食指,已经被人给击断在了当场。
如意兰花手!
吕凤先隐约听说过前辈中有这样的一种武功,可他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本应该是在刀法上出名的小姑娘所掌握。
食指的剧痛中,他突然觉得对方那张笑意清淡的姝丽面容也有如神魔一般。
他此时若还看不出他绝不是时年的对手,对方也早已踏入了一个他连方向都没摸到的境界,那他也不配在江湖上混的这些年了。
他忙不叠地后退,生怕自己好不容易练成的另外两根手指也遭了殃。
可即便是后退,他也如同保持着他那身白衣的纤尘不染一般,还努力让自己维系住几分高手的形象。
他又何来这样的机会——
时年自己是个演戏好手,自然看得出来,对方在说出那句堪称挑衅的话之时眼中蕴藏的是什么意味,这人的眼神与百晓生那种重男轻女排兵器谱的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她便教教他,江湖上多的是能人异士,自命不凡的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吕凤先看到时年挥出了一掌。
掌风依然如方才她用出如意兰花手的时候轻柔,丝毫也没有那从金钱帮有幸见到她与上官金虹交手的人口中传出的势若奔雷,天地变色。
可这重重掌影翻飞,吕凤先发觉他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退开,都避不开这一掌。
除非他能丁点形象都不要了从唯一的一点缝隙中逃离。
那便是就地一滚,矮身从城墙的缝隙中钻下去。
否则他绝无逃掉的可能。
在这他但凡顾忌自己的形象就绝无可能逃掉的攻势中,吕凤先自知硬扛下去只会让自己另外的两只手指也折损在这里。
然而还不等他做出这选择之下的行动,他忽然听到了两声异常的风声。
有一道活像是从幽冥里发作出的声音高喊道:“姓吕的,与她打,我兄弟两来助你一臂之力。”
吕凤先本能地便出了手。
来者是谁姑且不论,但正是由这一出江湖大事引发的却是毋庸置疑。
寻常的武者见到这样的比斗早已经有多远走多远的,城楼之下四散一空,那两人还敢在此时插手,更是这一声高喝中可见内力不低。
他生性高傲,但此时联手实属无奈,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他这由拇指和中指划出寒光的一抓连衣角都没抓住,便已感觉到自己被一拉一推,从城楼上直接掼了下去。
这落下去的刹那他也看清了那要与他前后夹击的两兄弟到底是谁。
江湖上有一句流传已久的话——
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这来的二人都是瘦高个,看起来形貌如同僵尸,一个穿着大袖飘飘的青布袍,一个则穿着绣有黑牡丹的红布袍,相似的是两人的眼睛都从眼白到瞳仁透着股惨淡的青绿色,若是在夜间便应当如同四点鬼火。
青袍人戴着一双青色的手套,红袍人的便是红的。
这两人不是青魔手伊哭和赤魔手伊夜哭又是谁!
他们好像丝毫没觉得这联手的提议刚发出,吕凤先便被扫到了城楼之下是什么让他们觉得挫败之事。
他们两兄弟甚少凑到一起行动,可如今正是重排兵器谱的时候,伊夜哭一直不满于自己的名次会比伊哭低这么多,他不趁着这机会做出一番大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赤魔手专破暗器短兵,虽没有青魔手这“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的名号,却在他看来,正是那青衣少女的克星才对。
时年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
吕凤先和先前的游龙生都只是带着切磋的意图而来,这两位的招式里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杀气。
时年唇角微扬,“看起来百晓生当真是个很好用的鱼饵。”
这一条条的大鱼都相继送上门来,只可惜没有一条是顶用的。
她足尖一撑便已滑步退开,凌空一翻朝着伊夜哭挥出了一掌,阿飞在旁时刻留意着她的动作,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分明就是将伊哭留给了他作为对手。
青魔手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九,是伊哭花费多年心血找齐全了毒物和各种罕见的金属,费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琢磨才将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令其在武林中让人闻风丧胆。
青魔手在手,他才不会怕这么个拎着铁片,剑不像是剑,甚至连个像样的剑柄都没有的少年。
他冷笑了声,青魔手已如青云罩顶翻落了下来,可青魔手还没触及那铁剑少年,一道犀利的剑光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甚至没看清这少年的剑是何时从手握木片,剑悬腰间的状态变成此刻剑握在手的状态的,更不曾看清这少年是在什么时候将剑从他青魔手的防御空档中钻出,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脖颈。
他竭尽死前最后一点气力朝着伊夜哭的方向看去,却发觉他身中的一掌已经彻底将他的前胸后背打出了个足可以贯穿的伤口,一头从城墙上栽倒了下去。
时年丝毫不觉得在官府的地盘上动手有什么问题。
青魔手和赤魔手这两个家伙身上的案子可不少,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江湖上惯来神出鬼没,尤其是伊夜哭这个家伙,基本只在黑夜中出没,实在难以捕获。
百晓生脸都要绿了。
因为他听见时年一本正经地跟前来处理伊哭和伊夜哭这两人尸体的官差说:“官差大哥,我之前是为了怕引起城中动乱,才说的这个老人是跟我有私仇,他也自愿被我吊在这里作为赎罪。事实上他是这些武林败类的牵线人,有他在这里,自然会有数不清的公案在身的人朝着这边赶来。”
明明是被嵩山少林按上了个妖女的头衔,她却在此时摆出了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先是提醒官差在收起伊哭尸体的时候,千万注意青魔手的毒性,而后继续说道:“我听人说,这两人在北方的名头尤其响亮,不知道多少好人死在了这两兄弟的手里,为武林正义尽一份心自然是应该的,赏金我也不太在乎,就是不知道能否给我和这位小哥送点吃的上来,春寒未尽,要是能有几坛烈酒那就更好了。”
郑州府城的衙门凭空得了两个恶徒的尸首,功劳在手还有什么不应允的,就差没把希望时年再多用这个鱼饵钓上几条鱼给明白地说出来。
酒肉都被送到了城楼之上,天色转暗后,还让人送来了炭火炉,正好一边温酒一边烤肉。
酒肉香气不住地往百晓生的鼻子里钻,他恨不得自己现在能干脆一点昏过去,奈何他的武功不低,更是为了等待救援一直在调息节省体力,现在就是想晕过去也做不到。
阿飞有些茫然,为何他们的待遇突然从前几日的官府还要找人来盯梢,生怕他们突然以武犯禁,到现在就差没有给他们再擡个帐篷过来的殷勤,但在时年将手中的烤肉递给他的时候,他又并不太想问了。
“这是今天你做的好事的奖励。”时年露出了个让阿飞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拒绝必要的笑容,“不过你以后也得记住了,做的事情是一部分,怎么掌握讨要报酬的语言艺术是另一部分。”
阿飞摇了摇头,他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相比今日这个换来自由一些的出手环境的交易,他更喜欢人头和银两挂钩的买卖,要直白得多。
“我听你安排。”
百晓生气得不轻。
他到底作了什么孽,江湖上要出现这么个武力足可以冠绝天下的家伙,更让他觉得犯难的是,在她身边的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子,能一剑杀了伊哭,便已经堪配列入兵器谱前十,却也此前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
而偏偏这样的一个人,唯那个小妖女马首是瞻。
夜风清冷,他有内力护体倒也不觉得太冷,可是有些人偏要再刺激他一点。
他发现时年不知道何时又坐在了城墙上,悠哉地晃荡着两条腿,手中还拿着个温热的酒壶。
百晓生除了此番何曾落到过这样难熬的境地,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还冒着热气的酒壶,不去在意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烤肉香味,更不想去在意时年脸上惬意的笑容。
“回答我个问题,我便将这酒给你如何?”时年挑眉问道。
百晓生努力从她那张被月光映照得一半如谪仙一半隐没在黑暗中的脸上看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再差又能到什么样子,还不如赌一赌算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声音突然在夜色中响起,“妹妹你问他问题还不如来问姐姐我,我若是回答上来了你便请我喝酒如何?”
这个声音急促而低沉,并不像是寻常女子的声音,可这声音无疑是好听的。
那种在夜色中愈发显得诱人的低哑,让人不自觉地便想要看清这个说话之人的样貌。
时年循声望去,正看见一道蓝影身形灵动地从城墙之下翻了上来。
她穿的衣服倒是和那位五毒童子有些相似,同样是紧身的衣裳,只在袖口蔓延扩展出水袖。
当然五毒童子穿起来实在没什么看头,眼前这位在城墙上站定的姑娘却被这身衣衫勾勒出了足够诱人的曲线。
她身上有许多让她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一个美人的特征,比如说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有些粗糙,比如说她的嘴唇看起来太厚,但她的眼波被那双看起来狭长魅惑的眼睛轮廓赋予了一种迷雾一般的气质。
所以谁也不会说有那些个缺点的她就不能叫一个美人。
只是她这打扮和神情让人很难猜出她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友好交流的。
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一种姑且还能算作示好的意思,只不过她的手被她这有些古怪的长袖所掩盖——时年也是将武器藏在袖中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随时要发难进攻的姿态。
“小妹妹,我又不是欢喜菩萨门下,没有那些个吃人的癖好,你何必对我如此提防。”女人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蛊惑诱人。
“因为你是蓝蝎子。”时年回答道。
她将手中的酒壶朝着蓝蝎子甩了过去,这看起来行事也同样洒脱的女人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烈酒下去。
酒水从她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的脖子上淌下去,她也顾不上抹去,只是从仰头动作回转后来了一句“好酒!”
“毕竟这是用伊哭的命换来的酒,姐姐你说是不是?”
蓝蝎子没想到这小姑娘会接着她这姐姐妹妹的话茬说下,她也陡然意识到,在时年的语气中还透露出了一个信息。“你知道我和伊哭的关系?”
“道听途说而已。”时年摇了摇头。
她在解决了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后遇到了天机老人着实是个意外,而这人又实在难找的很,她怎么会只跟他问一个百晓生的下落——
这位自命不凡的“智者”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天机老人也并没吝啬于开口给她介绍江湖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说蓝蝎子的武器像是一只放大的蝎子毒尾,比如说这个本应该有机会排入兵器谱的女高手其实是伊哭的情人。
时年没想到蓝蝎子听闻此话后不是要找她算账,而是突然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这看起来因为野性而别有一番美态的女人不太讲究形象地捋了把头发,拎过了一瓶酒,开口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装了,也还免得我觉得自己像是来给他报仇的。”
“要不是因为姐姐我想找个有本事些的男人,又不能比我强,我犯得着找上伊哭吗?虽说说不定我看上两年他那个僵尸脸也能习惯了,但女人还是对自己好一点比较好。就是可惜了我跟他的协议里可没有让我能继承他的遗物的,不然我现在一定在官府府衙里,把他那对青魔手给拿回来。”
她脸上的憧憬之色摆明了便是觉得她自己那门外门武器与青魔手结合,还能让她的本事更上一层楼。
时年不由对她回以一笑。
她此前只从柳伴风和天机老人的口中听到过蓝蝎子的名字,直到今日才认识实在是个遗憾。
她可当真能算是江湖上的妙人一个。
“对了妹妹,”蓝蝎子喝完了第二壶酒,这才继续说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伊哭的事情,目的便跟你坦白的说了,一件是为了兵器谱上的排名,我虽不看这些虚的实的,更看不起百晓生这老头,却也觉得凭什么女人便不能上榜,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时年笑容沉静,“少林拿我当妖女聚集了些好手,我也正好借那地方办一场重评兵器谱的盛会。”
“好。”蓝蝎子拊掌一笑,“第二件事,我是来看看你的。”
“看我?”时年总觉得蓝蝎子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八卦的光。
“我打关外回来,路经保定见了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才来的郑州,要我看她既不如李探花从关外带回来的那个大美人,也不及你多矣。至于你和那个大美人……”
蓝蝎子摸了摸下巴,“你比她有意思,不过确实还输了她一段风情。”——
李寻欢从关外带回来的大美人?
时年陷入了沉思。
她怎么不知道李寻欢身边除了铁传甲之外还有什么人,那个金刚力士就算蓝蝎子再怎么眼瘸也不能说是个美人。
非要说的话,王怜花倒是能算,毕竟他是要一道去李园追讨怜花宝鉴的。
时年突然想到了她在上一个世界的常春岛见到的那个房间里的女装,又有点想通了。
只是让她有些不太明白的是,以王怜花的本事要想要回怜花宝鉴完全可以直接登门——
她越是了解这个世界也便越是清楚,昔年沈浪和王怜花等人少年成名,与快活王对上到底是何等的一路艰难,也是何等的名动天下。
纵然他留下怜花宝鉴是十年前的事情,更是少有作为见证之人,可他就算直接登门也绝没有人敢说千面公子犯得着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而论及武力值的话,除了李寻欢之外,整个李园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够他打的。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时年好歹跟王怜花有些交情了,更是在分开前与他定下了师徒之约,又怎么会猜不出如王怜花这样性情的人,乔装成了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恐怕不是出于什么恶趣味的目的,便是有什么别的算盘。
她倒是不担心王怜花的安全。
上官金虹或许武功在学得太杂的王公子之上,但这人已经死了。
天机老人也能算武功比他高,可两人之间并无仇怨。
至于她自己更是要“尊师重道”一些。
比起他这乔装改扮有可能被揭穿,时年倒是更愿意相信,李园内的人怕是要被王公子戏耍个彻底。
“妹妹,我说你不如那位王姑娘有女人的风情,你应该不会见怪吧?”蓝蝎子看时年这沉思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引起了她的不快。
这“王姑娘”的称呼让时年险些将手里的酒瓶摔出去。
只听蓝蝎子继续说道:“要我说有这么个大美人也好,那位武林第一美人实在是个丢人玩意,我听她跟自己的侍女说什么女人天生可以不讲道义,因为天生比女人强的男人一定会让她三分。”
“我呸,要不是有这样想法的人坐在这什么武林第一美人的位置上,又怎么会让我们被人瞧不起,我蓝蝎子偏要证明自己从武功到江湖义气上都压过男人一头,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便能得到,才不需要别人施舍,更没有什么天生不天生的道理。”
“姐姐说的不错。”时年举杯敬了敬她,“这江湖上所谓的制约,只要有一个人敢于去打破,便能带起更多人,今日我因杀上官金虹掳劫百晓生被人称为妖女,明日我便要这江湖中奉我为武林神话。”
蓝蝎子定定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的实在果决,也对她的胃口。
这张甚至还差三两年火候才能彻底长开的脸上,月华流照之中更显得摄人心魄。
这小姑娘不像是她,在她身上哪怕是在饮酒的时候都有种格外分明的世家王侯的气质,她本不需要坐在这城楼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庐,看守着百晓生这个鱼饵将人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应该坐在朱阁绮户之中享受着最好的东西。
不对,这又哪里有什么应该……
蓝蝎子突然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虽然看起来是个能豪饮的样子,却实则并不是个酒量绝佳的人。
她又灌下了一坛子的酒后,脸上已经显露出了几分红晕来。
她摇晃着走到了城墙边上,将酒壶中残存的酒朝着百晓生的头上浇了下去。
“你……”要不是把柄还被捏在时年的手里,百晓生早就对这个醉鬼痛骂指责了,然而现在他只能任凭着夜晚的凉风将酒气吹干。
“对了妹妹,我忘记问你了,”蓝蝎子撑着城墙,像是因为酒醉反应慢了半拍,慢吞吞地开口,“你方才想问百晓生什么东西?这倒是姐姐的不对了,一直打岔到现在,让你也没问成。若是这个老匹夫回答不上来,我说不定有些门路替你问到。”
“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时年回答道。
她想问的事情只与百晓生和心鉴和尚有关,本想给这个好用的工具人一点机会,不过被蓝蝎子这么一打岔,她又收回了主意。
顺其自然算了,总归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好吧,那我就不强求了。”蓝蝎子不如她登上来之时灵活地踩上了城墙,“妹妹,别怪我提醒你一句,虽说此番兵器谱的排序你是想将女高手也排上去,可有些人未必会领你的情,听从你的调配。”
“说句不中听的,这江湖上自认为自己也行的人不知多少,妹妹虽是好心,却也还是防人为上,尤其是我之前说不是她门下的那位。”
蓝蝎子一个翻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她踩上去的时候踉跄,这翻身落下的时候却一点也看不出是喝醉酒了个样子,实在是让时年更觉得她有意思的很。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阿飞问道。
“她让我小心大欢喜女菩萨。”时年回答道。
阿飞是跟着她听完了天机老人对兵器谱上或者不在谱上的高手的解说的,就像知道先前跟时年打起来的那个吕凤先,原本是用的银戟,因为得知自己只能在兵器谱上排到第五觉得是个耻辱这才练成了手上的秘技一样,也跟着知道了那位大欢喜女菩萨最难对付的不是她徒弟多她本人内功也高,而是——
而是她将自己的一身肥肉化作了一种几乎无人能够破解的防御,按照天机老人的说法,再怎么锋利的武器一旦陷入了她的肉中,便也拔不出来了。
当她练成了这样“天下无敌”的防御之后,她便萌生了一种自负的情绪,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旁人。
“她会站到少林的那边?”阿飞又问。
“不,她站在自己这边。我们只要知道她很难成为我们的朋友便足够了,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利用留在郑州城里的武林高手和另外一支势力,对少林里聚集的那群乌合之众施压。总会有人做出决定的,到底是先在兵器谱上空缺出这么多位置的时候让能者补上,还是因为一个并没那么关键的罪名清剿我这个妖女。”
时年笑容中透着几分胜券在握,“你很快便会看到了,我让金无望做的第三件事要派上用场了。”
百晓生突然觉得今夜格外的冷。
他不知道时年到底还做出了何等安排,却也知道,那位昔日的快活林财使,后来的龙卷风军师金无望,绝不是会轻易被说动的人,若非等闲事也不需要他出动。
而以他的人脉和本事,也绝无可能让自己的算盘落空。
这酒肉的味道从炭火炉后撤下来很快被夜风一吹便消散了个干净,百晓生居然觉得自己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在这种被挂着的状态下也极其艰难地成功入了睡。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睡多久,便被一阵声音给吵醒了。
他看到的是一幅谁见了都会觉得荒诞的画面。
几个身着红红绿绿衣服的男人,涂抹着脂粉,看起来瘦削得很,可或许他们的瘦削只是与他们擡着的轿子上的那个女人相比的。
这坐在四面透风悬挂着帘幕的轿子中的女人,足有五六个男人的体格,她的眼睛都被脸上的肥肉挤压得看不太出原本的形状了,却在轿子被擡到城楼下、看向百晓生的时候,在这眯缝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精光。
跟在这轿子后面的女人一个个都与前者有着相似的体格,奈何并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用来给她们擡轿,她们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便在走动间形成了一种大地的震颤。
饶是百晓生已经做好了再次见到大欢喜女菩萨时候的场面,还是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骇了一跳。
而大欢喜女菩萨好像并没有来找他麻烦的意思,她只是在城墙下用格外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了百晓生好一会儿。
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对方的眼中是否便是她手中拿着的炸鸡,随时可以被拆吃入腹,又好像只是在嘲讽他这个当年仗着有人庇护,在她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绝不会将女高手排入兵器谱的人,现在也沦为了可笑的阶下囚。
那只蒲扇一般的大掌摆了摆,轿子便换了个方向。
正如昨夜蓝蝎子提醒的那样,大欢喜女菩萨显然没有进城的打算,而是直接转道去了少林。
百晓生不知道嵩山少林的几位大师看到这样的一群来客会是什么反应。
他只知道,这江湖确实是乱了。
在渐渐升高起来的日头中,他那点难熬的困意也被驱散得差不多了。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在城外出现马蹄声并不太奇怪,可如果这个马蹄声中其中的一半遵循着一方的节奏,而另一半则遵着另外一种节奏,却各自有其自己的一种韵律的时候,那便有些奇怪了。
因为这显然并不是哪一方商队或者是什么寻常的马队。
从远处的烟尘中靠近的,一半白马白风氅,一半则是黑马黑披风,像是在中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将这两支都是精锐骑兵的队伍分开成了两半。
而即便领导这两支队伍的人都穿着黑衣,却都格外醒目地从队伍中脱颖出来。
百晓生如何会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白色的队伍正是那沙漠中的龙卷风骑,在队伍中的黑衣军师正是他也得说一声智囊角色的金无望,而黑色的队伍中那领头人,带着一把漆黑诡谲的刀,正是兵器谱上第六位神刀无敌白天羽。
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百晓生想到了李寻欢和白天羽之间的交情,他此番回到中原势必并不只是回李园看看那么简单,何况他带去的那个美人更是让百晓生有种隐约的熟悉感和微妙的不安。
又或者金无望说服白天羽前来并不是因为李寻欢,而是因为同处西北他们两位本就有些常人未必就能知道的交情。
他还想到了昨夜时年说的让金无望做的第三件事……
那么第一和第二件事又是什么?金无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欠人情债??
百晓生又无声地暗骂了一句。
他被挂在此地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觉得自己的头脑迟钝,仿佛能够在对方手中活命便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与其努力了半天只得到了让自己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仿佛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结论,还不如干脆一点躺平算了。
他此刻也只能看着那两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极守规矩地就这么原地驻扎在了城外,而时年从城楼上翻了下去,如一道清风一般掠到了那几人的面前。
只剩下了他还在原地胡乱猜测。
不,还有个在他身边的傻小子。
“军师果然守信用。”时年对他拱了拱手,“可惜让军师吃亏了,算来我救了铁化鹤只是一件举手之劳,却劳驾军师先替我散播消息,又去请来神刀堂堂主助阵。”
时年话音刚落,便听到一旁的白天羽笑道:“我说小妹子,你可不要被金无望这家伙给骗了,他请我来没费什么功夫,他只跟我说两句话。”
“第一句,他说他遇到了个飞刀玩得像是刀,还打赢了小李飞刀的姑娘,问我可有兴趣一道去见见。”
“第二句,他说上官金虹一死,金钱帮覆灭,便是我神刀堂扬名天下的机会来了,我若不趁此机会来此一亮身手,把我这第六的名号往前推一推,更让人看看我神刀堂的风采,我便不是个男人!”
白天羽手中的那把乌鞘魔刀此刻看似沉寂,但也正如他这人此刻看起来爽朗大气雄姿英发一般,随时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威势。
这两句话如何不正中白天羽的下怀。
李寻欢是他的朋友,甚至他在关外的那几年还与他有过约定,倘若将来他有了孩子,一定要将小李飞刀传给他的一个孩子。
能战胜小李飞刀的即便赢他的本事未必在飞刀上,但若是刀反而更好,他这个真正用刀的才有必要来一饱眼福。
而神刀堂更是白天羽的志业所系。
上官金虹的本事在白天羽之上,却忽然死在了别人的手里,这曾经有一十七名兵器谱上高手相助的金钱帮四散而去,他若不趁此机会吞并一部分,他又有何资格说自己有将神刀堂发展成为天下第一的雄心壮志。
找准机会才是他这种枭雄该做的事情,至于看似站在了少林这种武林泰山北斗的对面,对白天羽来说又有什么干系!
也没见金钱帮气焰嚣张的时候,这群嵩山的得道高僧出面阻止。
“小妹子你说吧,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白天羽看着城楼上的百晓生,眼神中露出了几分轻蔑之意。
“有两位到了便好,原本我怕我不在此地,只有阿飞在此,会被人将百晓生劫走,少了这么个顺理成章重修兵器谱的借口,多少要麻烦一些,所以我想请两位替我看住他,我要进城去找几个人。”
“郭嵩阳和吕凤先?”白天羽神色中露出了几分战意。
“不,游龙生和胡不归。”
金无望发觉,自己虽然替时年请来了白天羽,却好像一直没有完全跟上她的意图。
可仔细想来又发现她做出的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选游龙生?
因为他是藏龙老人和雪鹰子的后辈,即便谁都看到他在城门口败给了时年,可他代表的其实是武林中有长辈倚仗的后起之秀。
在百晓生排序兵器谱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被排上去的资格,现在却未必不能一争。
一旦她争取到这部分的支持,也就意味着,一些急于让家中小辈扬名的武林前辈,就算想不欠着她的人情恐怕也不行了。
为什么选胡不归?
因为这位剑绝代表的是未曾排入兵器谱中的隐世高手中的佼佼者。
如果他能加入,闻风而来的同类足以让兵器谱的含金量更上一层楼。
毕竟死在她手里的已经够多了,整个兵器谱堪称千疮百孔。
至于郭嵩阳和吕凤先确实是不必去请的。
一来这两位选择落脚在郑州城中已经足以说明些问题了,二来,白天羽到了,他们这两位在他前面的又怎么会避战。
难道要让白天羽的魔刀在他们头上不成?
“胡不归向来疯疯癫癫我行我素,恐怕不会为别人的想法所干扰,你要说服游龙生容易,要说服胡不归却不太容易。”金无望还是提醒了一句。
时年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管结果如何,不试一试就放弃不是我的原则。”
金无望知道自己无法打消时年的这个想法,她在前往挑战上官金虹之前便已经想到了今日,提出了那第三件事.
如今这试图说服胡不归的执拗想法,恐怕也早在她的计划之中。
他甚至在想,第二件事,便是那上官金虹的死讯和百晓生被掳劫的消息的四散传播,经手人除了他之外还有铁化鹤夫妻,他们其实与胡不归是同一类的情况,她是否在这里也已经埋藏了一个潜在的信号。
她希望他们也能参与此事,尤其是明明武功不弱于人,只是未能继承紫煞手的功夫的柳伴风。
他忽然觉得,她不像是初入江湖的人。
若非是自小便对江湖势力无比熟悉的人,实在很难拥有像她这样的大局观,抓住了这一个突破口后,直接摧枯拉朽地引动了一连串的人物随着她的计划行动,直到将江湖格局彻底洗牌。
相比之下,他竟然觉得王怜花在李园搅和出的那些个风雨,都只能算是小伎俩了。
他目送着时年的背影走入郑州城中,忽然听到身旁的白天羽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你说万一她也有组建一方势力的打算,我的神刀堂还能当这个天下第一大帮吗?”白天羽抱胸而立,脸色中带了几分深思,她虽是个年少的女孩子,却实在要比男人都有魄力也有本事得多,也着实让他佩服。
“这可不像是你白天羽会说出来的话。”金无望瞥了他一眼。
白天羽朗声一笑,“你又何尝像是两三年前的金无望,你之前话没那么多。”
金无望没搭理白天羽的调侃,这位惊才绝艳的神刀堂堂主看来并不需要他的开导便已经自己想通了。
因为他紧跟着说的是:“不瞒你说,金兄,我现在觉得,我这风流的毛病可能得改改。这年头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了不得,万一惹火上身惹出了个跟那位时年姑娘一样厉害的人物,我盘算了一下我可能玩不过。”
金无望轻咳了声回道:“你放心吧,有她这样本事的人,大概也看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