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不得不承认,这盯着自己那把又是刻刀又是飞刀的姑娘,应当能算是他平生见过的美人之首。
即便她没顶着什么繁复的发型,披着风氅走进来发间和斗篷上还带着关外的初春飘絮,又再即使她的年纪尚小,还不到眼波如雾,能让人一眼沉沦的年纪——
可谁也不会因为这张灵秀动人的脸看向自己的时候那一点并不太重要的失礼而生气。
虽然铁传甲在看清这走进来的人数的时候还是本能地挡在了李寻欢的面前。
这个时年和王怜花远远见到过的大个子,当日在去酒馆里打酒的时候便是一派将这工作当做了什么必须慎重对待的神圣事业。
此刻时年也算是看出来了,他的这份敬若神明的情绪,正是指向这个面色看起来被酒侵蚀出了些病态的男人而去的。
而这位,便是她要找的小李飞刀。
“让开吧。”李寻欢轻声开口,这话自然是对着铁传甲说的。
他擡眸看向了时年几个的方向。
且不说这个漂亮得过头的青衣少女,她身后跟着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出现在这个院落中,他都不可能做到无视对待。
跟在她左边的那个以铁片木柄为剑的少年,也当然可以称得上是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少年。
当然无论是时年还是阿飞,在李寻欢看来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就是他们的精神气,当眉眼间的神姿展现出那份少年人的灵动鲜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满是酒气的胸肺和呼吸来觉得有些干涩的空气中,都弥漫出了一股春夏之交的青涩而纯净的气息。
跟在两人后面活像是两个家长的人,一黑一白的披风是颜色上的对比,而两个人的脸更是形成了一种足够鲜明的美丑对比。
但李寻欢行走江湖已有多年,这样的组合只能称为怪,却还没到要让他大惊失色的地步。
他目光虽然擡起,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下,像是已经经过了千百次的雕刻一般,这一刀依然落在了他所需要的位置上。
时年分出了一缕目光在这木头人像上,发觉这雕像好像又有了些神采,但还透着一层包裹住它的外壳,只等再继续动刀便能让人看清这雕像女子是什么模样。
李寻欢却不继续雕刻下去了,这是他惯来雕刻的习惯,这张脸他在梦中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他也知道下一刀该如何出才能将这雕像雕刻成栩栩如生的面貌,可他不能这么做。
他将木雕揣入了袖中,连带着那把天下最朴素也号称杀伤力最强的飞刀一起,都消失不见了。
倘若此时再看这个人,他便当真像是个关外酗酒无度的酒鬼,谁又能想到他便是昔日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保定李家的李寻欢。
“不知几位所来有何事情?”李寻欢从容地开口。
时年也不跟他兜圈子,“两件事情,第一件事这位王怜花王公子要找你问询一件十年前的旧事。第二件事,我也是使飞刀的,所以我想找李探花切磋一番。”
李寻欢怎么会没听过王怜花这个名字。
但他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距离沈浪王怜花等人出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年,更何况王怜花号称千面公子,平日里罕有以真面目示人的。
就算李寻欢的父亲算起来与沈浪有忘年交的情谊,王怜花又与沈浪化敌为友,算起来也是他们李家的朋友,他也确实不曾见过他的真容。
此刻的院落之中,有两个人的气息他几乎捕捉不到,一个便是那玉面朱唇风流相的公子,一个便是这声称要与他较量飞刀的小姑娘。
他突然一时之间有些吃不准这两人的年龄,尤其是后者。
他痴长对方十几岁,却显然在内家功法上并非对方的对手。
这两人显然没有这个戏耍他乔装成旁人的必要。
“几位先坐吧。”
铁传甲是个实在好用的打下手之人,李寻欢的话音刚落便已经看到他如同一道风一般赶去了院落的杂物间,搬出了几张凳子出来。
时年落座之时,李寻欢也已经将温着的酒倒入了酒杯之中摆在了几人面前。
“我请列位先喝一杯。几位找我的两件事情,不知道是先从哪一件说起?”李寻欢问道。
如果换做是前几日,阿飞一定会先以一来自己没有钱,二来他也不想欠别人的人情这样的理由将这这杯茶给拒绝了。
但是时年昨日才跟他说过,他们既然要上江湖上扬名,总有些人切磋之前要先请客喝酒喝茶,如果直接推脱,说不准对方就要觉得是怕了他们,不如等打完之后再来算总账。
王怜花隐约觉得时年这个说法有哪里不太对劲,按照时年的逻辑,接下来便是打赢了之后对方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那方才用来请客的茶水美酒也就算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是自己的东西便也不需要给钱了。
这强盗逻辑让阿飞的眼神都呆了片刻,而后只能不知道如何辩驳地点了点头。
王怜花疑心照这么教导下去,阿飞恐怕是要不复今日还能见到的天真老实了。
可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时年和阿飞的身世,以至于他毫无开口的立场,只能自我安慰这样教下去行走江湖总不会与被骗。
“自然是第二件,我只怕李探花听闻了第一件后便无心比斗了。”时年果断回答道。
王怜花解释不了自己那古怪的表现,干脆推脱到了怜花宝鉴的事情上,在前来李寻欢关外隐居地的路上已经说了个明白。
因此时年此刻已然知晓他那记载了毕生所学不乏邪道功夫的典籍与面前这个看起来落拓的男人之间的关系。
一个已经不再住在自己本应该在的祖宅的男人,雕刻的木头人像再如何不见面貌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要么怜花宝鉴依然在李寻欢的手中,可想到这本秘籍是由谁交到自己手里的,他又怎能不回忆过去暗自伤神,而如果怜花宝鉴还在李园,他能这么多年远居关外,显然是不想与中原武林有所牵扯,同样是个两难的选择。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让时年想见到的名动天下的小李飞刀大打折扣。
她又怎么会做这等赔本买卖。
李寻欢轻轻一叹,这青衫少女颇有几分任性情况的模样,依稀便是他初入江湖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过或许她要比自己当年还要潇洒得多。
她也绝不是个能被小瞧的对手。
在她解开身上的白色风氅之时,霸道的刀气几乎在顷刻间充盈了整个小院。
铁传甲近乎本能地便想要挡在李寻欢的面前,可他发觉这横绝的刀气压迫之下,以他这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居然丝毫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一个人的刀气为何可以可怕到这个地步。
她依然带着一缕轻松而自在的笑容,在那张天地钟爱的面容上不曾展露出杀气,只有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里充盈着一种人刀合一的气场。
金无望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此前在冲入龙卷风骑的时候还是留了手,否则她并不需要掌力有多霸道,只需要引动这一片刀气,便已经足够将数十骑组成的队伍劈成两半。
在这刀气的重压之下,她手中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一把飞刀,甚至完全无法让人注意到。
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以寻常铁匠三个时辰打造的飞刀,足以凭借其本人的刀法精湛让人忘记飞刀的简陋。
时年的飞刀甚至是该称为举世罕见的神兵的,放在其打造者的世界尚且是黑面蔡家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材料打造而成,放在这里便更加不输任何一把在江湖上有名号的兵刃。
可此时谁都得承认,她本人的气场依然在这把绝非凡铁的飞刀之上。
“我此前听闻了一个说法。”李寻欢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依然看起来像是一个颓丧的酒鬼,可他在面对对方先声夺人的气势的时候,展现出的依然是一个强者的风范。
酒精并没有麻痹掉他的大脑,和他握住飞刀的那只手。
时年敢肯定李寻欢的武功,尤其是内功绝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可是当他一刀在手的时候,在这一方刀气如织的小天地间,那把刀无处不可去,更让她感觉到了一种遇到对手的战栗感。
无怪百晓生要将李寻欢的飞刀放在兵器谱的第三位。
这兵器谱或许不那么准确,可总归是有些参考性的。
“什么说法?”时年问道。
“妙渗造化,无刀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李寻欢轻咳了两声,这本不应该是出现在一场双方的水准都异乎寻常的高的比斗之中,可他这让两颊略微多了几分血色的轻咳却让他的手看起来更稳了。
“我听人说,兵器谱排行第二的上官金虹早在三四年前便已经不再在意自己是否还要拿着那对龙凤子母环,龙翔凤舞脱手双飞的绝招也几乎只会在他的儿子上官飞的招式中见到,所以我本觉得自己走的路并没有错。”
时年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走的路子是刀上无招,心中有招,所以他与上官金虹是一样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拘泥于自己用出的是什么武器。
但时年其实不太一样。
她的武功虽有嫁衣神功废功重修之间的十年根基,比起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还是得算是速成的。
所以她的刀气虽强,对飞刀的领悟却实则并不在飞刀的发力手法上。
神针乱绣之法操纵的飞刀乱线之术在几近大成的嫁衣神功、五绝神功、雷山神蛛游丝的作用下,其实末端到底是蜃楼刀还是几把剑,又或者只是飞针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因为她更擅长用刀在近距离交手这才选择了刀而已。
她的刀一在手,李寻欢这个飞刀上已然堪称站在巅峰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他说“本觉得自己走的路并没有错”正是因为,时年的这种练法从取胜的方式上来说,又有谁能说她错了。
有的人是孩童执名剑,有的人却是宝刀配英雄。
“刀名蜃楼,敢请指教。”时年不动声色地将李寻欢那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握住手中飞刀的每一个动作记在心中。
“飞刀无眼,你就不怕吗?”李寻欢的气息渐稳。
“来此之前我问过一位对江湖上的事情算得上了解的前辈,她告诉我近年来死在小李飞刀手中的人一共将近七十人,其中重伤的有二十多人,这些人是李探花觉得不该死的,而剩下的才是你行义举后击杀的。”
时年意思很明显了,切磋而已,李寻欢这个人向来飞刀都是很有数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伴随着她这句足够自信的话,依然坐在位置上尚未起身的人都看见了这空中数道流光的轻击。
那看起来只是在这朔风之中夹带上的一缕颜色。
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道其中的凶险。
时年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有些不够看了,她想看清李寻欢发出的飞刀的每一个手指关节的动作,如流光般惊魂慑魄的飞刀也必须看清它们的走势,因为当她手中的蜃楼刀发出的时候,她要的不是她的刀先割断对方的喉咙,而是打下对方发出的飞刀。
炭火炉上未曾撤去的酒在此时开始沸腾,这些蒸腾在空中的酒气让人越发能感觉到这飞刀的操纵者是个何等酗酒如命的疯子,失败者,逃避开一切藏匿到关外的懦夫。
但这一声声飞刀断折的声响中,是他依然不疾不徐地出刀。
他已经看出了时年是在观摩他的发刀,更知道以她此刻的控线飞刀之术拦截,甚至可以到江湖上声称自己已然破了李寻欢这飞刀的例不虚发。
可她其实是在磨刀!
在给自己的刀找到一个突破的出路。
或许今日找到的只是撬开了一个口子而已,她却必须迈出这一步,因为她的外功领悟境界已经远远低于她的内功造诣。
李寻欢又怎么会不成全这个武道上的天纵奇才。
他向来是欣赏年轻人的活力和拼劲的,这才让自己也保持住了几分这样的状态,而现在这个站在他的对面刀光化作一道游动的罗网的少女,需要的正是自己的这份助力。
这一刀轻得让人几乎以为他没有出刀。
他的手势慢到足以让时年反复验证自己有没有漏看他的任何一个动作。
但这把刀快到让人以为它还在上一处的时候,已经突破到了下一处。
所以当刀过无声之时,围观的几人也意识到了,这一次时年的飞刀没能拦截住这把破空而来的飞刀。
然而当这骤然一现的寒光果然如时年所说击打在她的肩头而不是咽喉的时候,在场众人听到的并非是刀刺入身体的声音,而是一种与飞刀相碰有别,却也依然是金属之间相击的声音。
这把飞刀落在了地上,在它的刀身上出现了一道道皲裂的痕迹,下一刻,这把飞刀化作了一片零碎的铁片。
李寻欢丝毫也不意外会出现这样的场面,这把刀已然可以称得上是功成身退。
至于它撞上的到底是对方的护体真气,还是什么如同金丝甲一样的护身宝衣,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是我输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指导战也好,生死战也好,这都是一个绝对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毫不怀疑只要他这最后一下飞刀不是打偏了,而是当真为了维护那例不虚发的名声直刺咽喉,这周围黏着沉重的刀气足以直接取代有形的刀,拿下他的性命。
“不能算输。”时年摇了摇头,“李探花的飞刀是真正将飞刀当做飞刀来看待的,而我是拿飞刀当刀在用,何况你已经看出来我在趁机偷师学艺,却依然没有藏拙的意思,江湖上对你的称誉并不为过。”
时年的手中又多了一把飞刀。
这把飞刀显然要比她手中的蜃楼刀朴素不少。
在刀入手中的瞬间,这压迫在整个小院中的气息好像突然收敛不见了,可在她的手中,看似缓慢的出刀,分明是与李寻欢那最后一刀相似的动作,也是周身煞气灌注入其中的惊艳一刀。
刀光划破突然无人开口的沉默。
在几乎无从捕捉的轨迹消失前,已然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而串在刀上的,正是一只凑巧经过的蚊虫。
“多谢指教。”时年露出了个越发轻松的笑容。
铁传甲有些放心了,因为这场交手不仅无人伤亡,甚至还是自家少爷给这个登门拜访的小姑娘上了一堂飞刀的指导课。
然而下一刻他那张憨厚的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因为他看到这少女重新披上了白氅后神情也化作了塞上风雪的冷淡,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简直将翻脸无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李探花,现在我们可以来说说第一件事了。十年前王公子意欲出海远游,却遗憾自己没能找到一个称心的传人,听闻李探花的品行后便想着将此事托付给你,可惜你当时出关去了,便将怜花宝鉴交到了李园你那位未婚妻的手中。”
李寻欢的面色一变,因为他此前从未听过这怜花宝鉴被送到家中的事情,当年他从关外回来便遭遇了伏击,也正是这次伏击,让他结识了龙啸云。
他与龙大哥一道回的李园,后来的事情……
“敢问李探花,如今怜花宝鉴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