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原随云。
这夜色烛火中,他那张依然含着三分笑意的脸,无端显得有几分诡谲的气质。
但紧跟着他进来的薛斌满心满眼都是躺在床上的左明珠,显然并不会注意到原随云的表情。
薛斌看到心上人苍白的脸,立时便要扑上去,却被原随云以流云飞袖拦住了。
“注意分寸。”他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开口道,自己看似是挡在了薛斌的前面,让他注意距离,实则是另一只手借着袖笼的遮掩在左明珠的腕间轻轻一扫。
薛斌没这个本事注意到,时年却能察觉到,左明珠的气息当即微弱了下去。
如果说原本她虽是中毒状态,尚且还留存了三分意识,那么现在她便是彻底陷入了混沌蒙昧的状态,起码薛斌绝无可能在这次潜入中与她说上话。
时年突然觉得,若不是薛斌如今算得上是个卧底,他真是要被原随云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因为原随云开口说的是,“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完成任务被那个人选中的,但我希望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左小姐,你都得出人头地。”
他只这一句话,时年便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他竟然是将自己完全从掌控者的位置上撤了下来。
也对,他怎么会告诉薛斌自己正是那隐藏在暗中的蝙蝠公子,只会告诉他,两人是同样被蝙蝠岛主人选中的执行者。
“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傻。”薛斌哆嗦了两下嘴唇叹息道。
“左小姐若非困于掷杯山庄与薛家庄之间的恩怨,以及与你之间的感情,又如何会选择用服毒这样激烈的方式来为你们争取时间,左二爷虽然宠爱这个女儿,却并非就要她终身不嫁,她今年已经年满十八,就算左二爷择婿之事没有摆在明面上,也势必已经有了想法。”
“他看中的乘龙快婿是谁?原公子既然这么说,便应该是已经听到了风声。”薛斌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发问。
时年毫不怀疑会做出如此反应的薛斌,会不会一有机会便将左二爷看中的人杀了。
“这掷杯山庄中做客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楚留香。”提到楚留香,薛斌就不由地想到了他那个师妹。
他在潜入薛衣人的剑室之前,远远地看到过一眼父亲和那个青衣姑娘之间的决斗,这样可怕的剑气和刀气实在让他心有余悸,“你不可能,无争山庄虽然在江湖上有盛名,却到底远在太原,不会是左二爷的选择。”
“楚留香也不可能,左二爷虽然视楚留香为至交好友,却不会乐意女儿嫁给一个与他性情有些相似的人,更不用说楚留香不仅称得上是居无定所,红粉知己也堪称遍布天下,明珠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会受欺负的。”
薛斌看向左明珠的眼神温柔缱绻。
时年都没想到这个在薛家庄中表现得没什么胆魄的家伙,居然还有点脑子在这个时候保持思考。
“不错,不是我也不是楚留香,你想想掷杯山庄的位置,往西北并不算远的地方是哪里?”
“你是说拥翠山庄?”薛斌微微皱起了眉头。“李玉函未曾娶妻,确实是左二爷会考虑的人选。”
要知道李观鱼当年曾经被薛衣人击败,算起来这两人也可以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仇敌了。
倘若李观鱼还是走火入魔的状态,这个仇敌也不过是上一辈的事情,甚至随时可能随着李观鱼的病故而烟消云散。
偏偏李观鱼不仅没死,还突然间从中风的状态好转过来了。
遭逢生死大劫,薛斌的剑道天赋不算太出众都知道,李观鱼的剑意想必会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而江湖上一直都有传闻,在李观鱼病重中风期间,李玉函一直都是个服侍在父亲身边端茶喂饭的大孝子。
左轻侯总是夸赞明珠孝顺,可见他对李玉函的印象分或许不会低才对。
“那我要怎么办?”薛斌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他和李玉函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上都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奈何在立场上李玉函何止比他有利数倍。
“你必须证明,你比他要强。”原随云一字一句地笃定开口,“否则你又如何对得起左小姐为你身陷死地,又如何敢承诺一定会将她娶回家?更要如何证明给你父亲看,你会是他的骄傲。”
薛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得多拿出点本事来,即便本事不够,他还有这条命可以拼。
时年的嘴角微动,她觉得她还是有点小看原随云了。
乍看起来他说服的都是江南这一带的少庄主,因为身处在长辈的光环之下,最容易被他说动,却也同时个个都是废物——
比如掩饰自己异常失败的李玉函,买通薛笑人的刺客组织刺杀神龙帮帮主的施传宗,再比如说连偷个剑都不能再果断一点的薛斌。
可当他拿捏住这些人的软肋,辅佐给他们铺开一个美好前景的展望的时候,他们就算是个废柴,也会是不要命的废柴。
更可怕的是,他还无形之中给这些其实都是他同阵营的人之间构建了一道仇恨的导火索,谁知道会不会就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成为他们彼此攻讦的由头。
薛斌脸上五彩斑斓的神色一番变动后最后沉静了下来,他开口问道,“原少庄主,介意我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以无争山庄的地位,要来说和薛家庄和掷杯山庄并非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不知道劳动原公子出手需要什么价码。我还需要另一道保证。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没有主动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东西,所以我怕这一次输了,赔掉的不是我的未来前途,而是明珠的性命,后者是我绝对承担不起的代价。”
薛斌这话说的很认真。
但他们这两个世仇家族子女的相爱,选择的解决方式都完全没考虑自己老父亲的心情,时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可。
原随云摇头叹气道,“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与你是一路人的情况下,我能够做到你所说的事情呢。”
这位目盲的公子眼皮低垂,眉眼间像是天然便带着几分忧郁,薛斌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许他在无争山庄并不像自己看到的那么风光,连忙出言致歉:“抱歉原公子,是我提了本不应该提的事情,你……”
“无妨。”原随云忽然轻轻扬起了嘴角,“薛大少爷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了,我接到的任务不必告诉你,你接到的任务也不必告诉我,你只需要知道你在为了什么做事就行了。”
趁着薛斌此时的注意力从左明珠身上转移开,原随云轻描淡写的甩袖间让左小姐重新恢复了他们进来时候的状态,便全然没被薛斌留意到。
左明珠在模糊的意识中能听到的正是薛斌的那句承诺。
“你放心,我为了明珠可以命都不要,我会将这件事办成的。”
所以薛斌也看见,一滴眼泪从昏迷中的左明珠的眼角滚落了下来,像是对他的回应。
他心中顿时燃起了冲天的豪情,转头便离开了房间,原随云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这人真是可惜没把心眼用在正道上,如今李玉函、左明珠和薛斌都成了他的棋子,你要怎么揭穿他,在薛斌的认知里,原随云可是与他一样都是蝙蝠公子选中的人,因为完成了第一项任务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而已。】
“所以直接杀人是不得已情况下的最下一等的选择。”时年回答镜子,“跟上去看看他们两个都要去做些什么。”
时年和楚留香藏进衣柜和床底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如今离开自然也没有丝毫的响动。
“我去追原随云,师兄你跟着薛斌。”她用几乎凝成一线的声音说道,便脚步不停地跟上了原随云。
在掷杯山庄之中小住的这段时间足够原随云将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摸索得清清楚楚。
别人尚且还在觉得他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在山庄中行动多有不便,时年紧跟在他后头,要不是她的轻功此时甚至在楚师兄之上,当真能叫独步天下,她都几乎要被原随云熟稔的绕路给带迷糊了。
这白衣公子在回廊之间极快地掠过,像是一只夜色中飞过的白鸟。
若不是回廊两侧的风灯被他这一道素白色的风给吹得稍微有些晃动,只怕都会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经过。
在回廊尽头的花池前他突然减慢了速度,凌空翻过了栏杆,在花池边缘轻轻一触,折身踏上了回廊的顶面。
他下一步的举动随着时年听到的斜上方的一声窗户轻摇的吱呀响声而被泄露了出来。
这回廊上方的二层和三层正是左轻侯的书斋。
他跳入了书斋之中。
书斋背靠的正是掷杯山庄中最大的一个园子,此时风中掺杂着几分花香和水汽,这本是个纵然在夜色之中也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地方,时年却暂时没什么心情欣赏。
她有如一道青烟一般甚至像是未曾找到一个助力的落脚点,就已经跃了上去。
而后从那唯一一扇开启的窗户中无声无息地翻了进去。
原随云已经可以说是极度小心了,他对自己的听觉更是有种绝对的自信。
可当时年此前在昆仑山上突破的时候,她已经将近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这一段行云流水的起落甚至连气流的变动都不曾惊起。
更何况她的对手还是个瞎子,所以她可以明目张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丝毫也不用担心假若对方突然回过头来,就会看到她。
原随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手上戴上了一双手套,与白日里见到的张简斋老先生药箱里的那种有些相似,足以让他在完成自己既定的目标不留痕迹的同时,又保持足够的灵活。
而他从左轻侯的书架上小心地取下了一本书。
一本书册被他从袖笼中摸出来夹在了里面。
这塞进去的书册要远比他取下来的那本小得多,也因此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异常。
做完这一切,借着微弱的即光线,时年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在此地无人的情况下他不加掩饰的疯狂阴鸷,甚至可以说是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看来颇为悠闲地拂了拂衣上的灰尘,从那扇窗户中翻了出去。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将窗户合上,只留给时年一片透过纱窗上的糊纸变得模糊而冷寂的月光,和这一屋子的藏书。
时年顾不上耽搁,她将方才原随云取下来的书重新拿了下来,将被他放入其中的书册取了出来。
在这样的一片昏暗中,时年看到那书册上写着的,正是清风十三式这几个字。
“我本以为清风十三式没有这么容易找回来,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让阿年你……”
楚留香还没回来,时年就先去找了华真真,让她辨别一下这本清风十三式的真伪。
而华真真给出的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就华山遗失的那本秘籍,甚至就连历任掌门在上面留下的批注,和她上个月在研习的时候做出的细微标记,都没有分毫的错漏。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这本清风十三式会被原随云放到左二爷的书房中,或许正是为了栽赃嫁祸,秘籍这种东西,丢失之后找回来就必须留意到底还有没有别的手抄本,更要当心原随云这个天纵其才,或许也能过目不忘的人,有没有在他的脑子里也记录了一份。”时年还是得提醒她这一点。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华真真看时年给她的手势,先把秘籍收了起来。
“如果原随云有栽赃嫁祸给左二爷的心思,那么他就不应该只放清风十三式这么简单,一本秘籍并不需要他安插这么多人在将药材送入掷杯山庄的队伍中,李玉函和薛斌是他的打手,左明珠是他用来钓着薛斌的鱼饵,那左二爷又是什么作用?”
“起码我们得先摸清楚左二爷的身上被扣了几个栽赃的罪名。”
时年觉得这年头好客也得分清楚招待的对象,比如说原随云这种披着个脱尘的面皮,实际上别有用心的人,实在是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好客迎客都冲着他去,跟自己去送上脑袋也没什么区别。
也正在这时,跟踪薛斌的楚留香回来了。
他的神情怎么看都有些凝重。
他落座之后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看时年看向他,他却又摆出了个卖关子的状态。
“楚师兄若是有什么发现就尽管说吧,你若是不想我把今天对原随云的怒气发在你身上……”
楚留香轻咳了声开口道,“薛斌要做的事情可能不简单。”
“或者说,原随云让他做的事情不简单。”
“当日左二爷请来为左小姐看病的名医,在江南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几的,这样的一群人在离开了掷杯山庄后居然没有各自回去,反而是都聚拢在了一起。从掷杯山庄中运送出来的药材便是送去了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薛斌从这里离开后去的地方。”
“这些送出来的药材的作用是配制出与左小姐的症状相似的毒药,来分析这种奇毒的药性。而除了张简斋和负责运送的人,这些药到底是被留下来用了还是被送还回去了谁也不知道……”
时年不由面色一凛。
这些药如今看来是被扣押下来了,而征调的人,正是左轻侯。
原随云好一番谋算,只给他一个江南发挥真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