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片捕捞四腮鲈鱼的喧闹场面中,那位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当真符合这无争二字的含义。
倘若不是他从言谈到一些细枝末节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人不得不将他和蝙蝠岛主人联系在一起,此刻他诚然是一派遗世独立的模样。
若说他只是想本着松江府的位置这才暂居掷杯山庄,恐怕也未必,所以说他对左轻侯来说势必是个麻烦。
她话音刚落没多久,左轻侯已经大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远处看去的时候,他在那群人中显得自在放旷,颇有几分富贵闲人之态。
走近了又发觉,这位江南名宿左二爷,其实看起来也已经并不算年轻了,到底是与薛衣人有了二三十年的争斗的老冤家。
“稀客啊香帅,没想到你会登门来,可别说你只是打松江过,来看一眼秀野桥就算完了,不来我的掷杯山庄住几天,就是不拿我左轻侯当朋友。”
“二爷说的哪里话。”楚留香笑道,“我鼻子不灵光都闻到这千里飘香的鲈鱼脍了。对了,这位是我师妹,左二爷应当听过她的名字。”
“听过,当然听过。”左轻侯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钦佩的神情,“朱兄养了个好徒弟,能有本事破李观鱼的六人剑阵,击败摘星羽士,更能破得了日后娘娘的大周天绝神阵,比夜帝当年要强,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不过我怎么听闻……”
“听闻她被日后扣押在常春岛了,连我也折进去了是不是?”楚留香拍了拍左轻侯的肩膀,“左二爷啊,江湖上的传闻不是亲眼见到怎么能相信,何况都隔着海了,日后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过是爱才心切留师妹在岛上盘桓罢了,至于我,你看我可有在海岛上餐风露宿的样子?”
“我瞧着你非但没有饿瘦了的样子,还满面红光的,亏我还替你这么担心。”左轻侯摇头失笑。
“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日左二爷若不拿出您那拿手好菜来,可对不起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楚留香故作神秘的神情,果然引起了左轻侯的好奇。
“香帅说来听听。”
“师妹在返回中原后先去了趟薛家庄……”
“因为此前海上蝙蝠岛的事情,不知道左二爷可有听闻。”
时年突然打断了楚留香的话。
蝙蝠岛三个字一出,她果然看见原随云那云淡风轻的表情微微一顿,但又好像只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物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楚留香看到时年给他使的眼色,便没打断她颠倒了因果的说法。
“蝙蝠岛……是那个刚准备兴风作浪就被日后娘娘端掉的海上销金窟,倒是听过这么回事。”
“此前蝙蝠岛的一个名叫丁枫的家伙落到了我的手里,”她继续说道,“丁枫说蝙蝠岛的事情与薛家庄有关。”
“薛衣人不会做这种事。”左轻侯立刻皱着眉头回答道。
这两个人还真不愧是宿敌,薛衣人听闻那个让薛笑人出手灭口丁枫的人消失在掷杯山庄附近,当即否定是左轻侯所为,而左轻侯一听时年瞎扯的丁枫招供,便也觉得是栽赃陷害。
“确实不是薛庄主。”时年回答道,“不过我还是跟薛庄主打了一架。”
“这么说香帅所说的好消息竟然是薛衣人战败?”左轻侯不由用惊异的目光看向了时年,并没从这少女脸上看到分毫的自得和得了什么不应当夸赞的羞赧,倒是理所当然的很。
“侥幸而已。”
原随云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三个月前他虽未能亲眼见到,却也算是听到了她与拥翠山庄中六位剑客的对阵,彼时她的本事确实已然在帅一帆之上,但这破阵未尝没有取一点巧劲,应当不是薛衣人的对手才是。
丁枫干了件好事,尽管被人擒住,但他够聪明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却也反馈给了他一个不太妙的消息,常春岛上三个月,在日后的指点下,她竟然已经到了能击败薛衣人的地步。
这样的人但凡还在江南便要给他惹来麻烦。
或许……或许他该想个办法解决她。
自打海上销金窟被毁,货物被劫,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再让自己过多暴露出动向,就算有一日被发觉,也得让自己同样摆在受骗的位置上,把这三个月中物色到的替身给安排上去当自己的替死鬼。
所以要让人消失,他也不能自己动手。
可惜那刺客组织,什么从不失手的宣言都是虚的,连杀个神龙帮云从龙都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他找来的“打手”还需要更强才对。
大旗门铁中棠的夫人与她师父是兄妹,水母阴姬的徒弟当时跟着她行动,显然对她颇为看好,夜帝是她师祖,日后此刻这消息看来竟然也对她青睐有加,还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竟然只剩下了……
“原公子?”左明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怎么了?”原随云脸上阴鸷的神情一闪而过,好像仅仅是发了个呆而已,左明珠疑心自己是看错了,那张温和俊秀的脸上此刻分明只有因为分神而产生的歉疚而已。
“父亲方才说,薛衣人前辈被击败,他这个老对手今天饭都能多吃下去两碗,所以打算从捉鱼到烹调都由自己一力完成。”左明珠远远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不由也露出了几分欣喜来。
可这份愉悦随着意识到父亲依然没有要与薛家庄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又慢慢消退了下去,只剩下了一种涌上心头的苦涩。
她明明一个字也没说,原随云却好像能看得见她蹙起的眉头一般,突然开口道,“左小姐不必如此忧心,我说过会帮你的,你纵然不相信原某,也该相信无争山庄在江湖上尚有几分话语权。”
“我当然信你。”左明珠连忙小声开口。
江湖上谁不知道,无争山庄这武林第一世家的威名,就算是尚未隐退的薛衣人也未敢到门前放肆。
倘若无争山庄愿意从中调停,让薛家庄和掷杯山庄之间的仇怨得以化解,她便不必看着薛斌迎娶施茵,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嫁过去。
父亲不希望她远嫁,算起来薛家庄也实在不算远。
左明珠天真地想着这美好的前景。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原随云已经在掷杯山庄中住了些日子了,却好像还不曾跟她父亲提到她想听到的说和,反而说直接挑明以她父亲的脾气不仅不会同意,甚至会产生逆反,倒不如换一种方式,只不过可能要委屈她做些牺牲。
左明珠朝着从秀野桥走下去的岸边看去,左轻侯颇为兴致勃勃地打算给他们表演一出用飞花手来捉鱼的技术。
“我向来听闻左二爷的指法掌法在江南一带少有人能匹敌,不过二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哪有让主人家用自己的成名绝技来替客人捉鱼的,更何况您是前辈……”时年拦住了左轻侯的举动。
她掌心一翻,已凌空一掌击入了水中。
左轻侯总算知道了为何她已经有了与薛衣人叫板的本事。
这一掌入水,水波竟然并未炸起,只冒起了几个仿若沸腾的气泡,下一刻,两条鲈鱼跳出了水面,她指尖银光一闪一回,这两条鲈鱼已然穿在了她的丝线上。
这银针飞线的拖拽并没要了这两条鱼的性命,鱼入篓中还在活蹦乱跳,而时年手中的丝线却已经收了回去。
她蹲下来将丝线在水中漂洗了一番,重新揣入了袖中。
“好一招沸水惊鱼,银丝穿线的功夫。”左轻侯不由击掌赞道,“就冲着今日能得见这样的本事,我也得拿出些真本领来!”
“这么说起来,今日却是我沾了师妹的光了。”楚留香调侃道。“我也不能闲着了。”
他突然凌波涉水而去,衣襟不曾沾水,手却已经从水中精准地捞出了一条鲈鱼,在他飞身而回后一并丢入了鱼篓之中。
楚留香落定在了原本的位置,抖了抖衣袍上并不存在的水珠。
“香帅这一招,轻功的本事天下能比得上的没几个,可惜还是输了你师妹几分让人震慑的效果。”左轻侯评价道。
她这样一掌打入水中是什么效果,打在人身上便也应当是什么效果。
鱼在沸水中尚且可以跳出来,人的血液被烧成这样,却实在要命。
更不用说她这一掌打出水面不惊,分明是掌力的操纵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你方才不都说了吗,英雄出少年。”楚留香回道,“我这不是怕你光顾着招待我师妹了,忘记这里还有几个客人,尤其是那位快网张三,他的烤鱼在江南是出了名的,但要论起鲈鱼脍,谁不得佩服你左二爷。”
左轻侯洒然一笑,“那你尽可放心,今日饭管饱酒管够,你若不陪我来个不醉不归,便是瞧不起我左轻侯。”
穿过终年敞开的黑漆大门,正是这足有六七进院落组成的掷杯山庄。
比起依山而建的薛家庄,掷杯山庄要更加四平八稳一些,但刚一进门便能闻到的酒香花香茶香和一种兰麝脂粉的香气,让这种四平八稳中无疑多了几分跳脱。
从四面的回廊之中回荡传开的乐声让人一时之间还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从何处飘来的,又好像是从这庄园的每一寸砖瓦之中浸染出的欢愉气氛。
而在这掷杯山庄主人回来的时候,乐声便更加趋于明快。
“早听闻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姬舞者,有最醇厚回甘的美酒,还有最有品位的食客,我虽还未见到人,便已能知道此言不虚。”
“比起你师父又如何?”左轻侯扬声问道。
“各有千秋。”时年给出了个评价,而这句评价显然很对左轻侯的脾气。
他与朱藻均是那种只求长乐富贵,不图封侯拜相之人,倘若名医里有个南张北王的说法,数一数二的富贵闲人便该有个南左北朱的名号才对。
所以他听时年这话便不由笑了出来,“好啊,能得你一句各有千秋,我也不算白在此地建下这掷杯山庄,你方才还少说了一句,此地还有江南最好的名驹,就算是万福万寿园都比不上,我这儿没有名剑只能宝马配英雄,到时候你自去选一批最好的,也算——”
“也算世叔给你送的见面礼。”
他这一句世叔可把楚留香惊得不清,“二爷,倘若没记错的话,上回喝酒你让我喊你二哥来着……”
“辈分这东西,各论各的。”左轻侯摆了摆手,显然不太在意这个,拎着鱼篓便去了后厨,让左明珠领着他们去会客厅安顿。
等到一桌菜筹备得当,这饭桌上的重头戏果然是左轻侯亲手烹制的鲈鱼脍。
秀野桥的四腮鲈鱼闻名天下确有其道理,经由左轻侯的手,更是将这种鲜美发挥到了极致。
左明珠含着一缕温柔端庄的笑意开口道,“父亲很久没有这样款待客人了,可见今日确实开心。”
时年朝着左明珠看去,她虽然眉宇间藏着一股潜藏的忧思,却也无损于她的美貌,江湖上给了她一个玉仙娃的名号,倒也不全是为了捧左轻侯的场,她起码比薛斌瞧着要让父亲顺心些。
大约如此。
可惜边上坐了个原随云。
趁着左轻侯与楚留香在拼酒,时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闻近来往江南这边来的山西客商多了不少,原公子的情报纵然在江南应该也不会逊色,更何况是山西那边过来的人,不知道原公子可知晓他们的领头人?”
原随云微微一愣。
这是个他不能说自己不清楚的问题。
无争山庄位居太原,若是那边有了异动传不到他的耳中,又如何配得上武林第一世家的称呼。
“瞒不过时年姑娘,这些人正是无争山庄门下的商客,大凡商业,走南闯北拓展商路实在正常不过,否则在下也不必留在松江府坐镇,正是确保倘若哪一支势力得罪了人,在下能尽快得到消息做出应对。”
“不,我想原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时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这话中的底气让原随云突然有了些不太妙的预感。
“我只是想说,原公子的人走的路线未免有些绕远了,从山西到山东,从海路走直达松江府岂不是更好,正好山东是我的地方,既然要做南北生意,不如有钱一起赚。”
“无争山庄的信誉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况走海路也免得又是路上层层关卡过来,更不必在横跨长江水道的时候忧心水匪作祟不是吗?毕竟我听云从龙前辈提到,原公子门下的商客,似乎没有寻找神龙帮庇护的意思。”
原随云看不见她的脸,却听得出她格外气定神闲的意味。
换了别人,与夜帝门下这种继承人天资卓绝,更是个头脑无比好使的势力合作,无疑是个让人不能拒绝的邀约。
可原随云不一样。
他的那些个手下带来的货物本就不全是要在江南兜售的,里面更是藏着些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
与别的势力合作越深,对他这个如今只想着将自己深深藏在幕后的黑暗之中的人也就越是危险。
该死,她果然很难应付。
可一想到倘若将那个人引来,她很快便是一具不再能给他惹麻烦的尸体而已,原随云又安定下了心绪,从容地回答道,“若是如此,无争山庄在海航上的经验有些欠缺,虽然不想亏欠别人,但确实要多蒙夜帝门下的照拂了。”
他这一句话间表明了自己对这个合作的同意,又解释了自己为何方才会做出此等犹豫的反应。
时年都不得不佩服,原随云确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好了,餐桌上谈生意也真是你们这些事业心至上的小年轻做得出来的事情。”
左轻侯摇晃着酒杯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平日里没少与人举杯同乐,只是这几杯还远不到让他觉得醺然欲醉的程度,“不过联合原少庄主和世侄女的本事,要将南北方的商路打通,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这般倒也不需要什么海上销金窟了,还有什么比无争山庄的珍藏和朱兄的宝库里闲置不用的东西让人垂涎呢,也正好万福万寿园金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这世上多的是想要同她攀关系的人,只要东西够奇,自然会有人肯花重金购买的。”
左轻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个好听的噱头,足够打开局面了。”
他这话说的,让原随云疑心是自己在掷杯山庄中暂住的几日,让这位看起来说是个顶级的玩乐名家也不为过的左二爷,发现了什么端倪,但他紧跟着发出的动静却是抱起了酒坛整坛灌了下去。
原随云听出左轻侯这举动之后,因着比起方才那一杯杯地抿酒,一整坛后劲要大得多,在四周的歌姬乐声中,他稍微有些大舌头地开始唱起了淞沪地方的小调,用筷子击打着酒盅随着乐器奏鸣之声一道给这歌声伴奏。
分明就是个酒兴正浓,别的都已经不管不顾的人的浪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竟然在担心左轻侯会不会窥探到他的底细实在是个很没道理的事情。
但等到他回到了房间,被人算计的怒气又不由地爬上了心头。
他伸手就想将手边的茶盏朝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砸去,却又忽然住了手,“你替我去办两件事情。”
“第一件,联系上丁枫,告诉他他这回虽然没有得手但做的很好,我不会怪罪他,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第二件,替我送一封信和一个人去西北,一个——”
原随云的唇角微微上扬。
“一个精通易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