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牙的身体残缺导致了他对负责自己行动如常的轮车要求极高。
那发亮得有些奇诡的金属正是他在败于邀月手下之后的数年潜心寻找之后的结果,是以这轮车除了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器配备之外,本身也是一件足够抵御任何刀兵的防御武器。
然而当那把看起来薄得只需要稍微用点力道就可以折断的刀插入那轮轴之间的时候,魏无牙听到了一声让他觉得恐惧的轮轴断折的声音。
或许还不足以在这短短一刹间,就让这极其稀有的金属打造的轮车报废,却足以让他的车被限制住脚步。
方才出招之间强横无匹的金衫少女,此刻却无疑用的是巧劲。
双刀齐出,魏无牙挫败地发现,自己不仅无法用那行动之间转出了残影的轮子碾碎她的飞刀,甚至无法试图在熟练地方向调拨,让飞刀陷入的状态下,搅碎她的丝线。
夜色皎月之下,他看见了一片飞针乱线,混杂在那双刀之后又来两把的飞刀走线之中。
但这并不是同一种丝线。
悬系飞刀的那种以他的眼力居然没见过,而走线缭乱却实则暗藏章法的另一种丝线,分明就是黑蜘蛛银丝渡虚的丝,也不知道是在何时落到了她的手上,以至于在他的轮车减速之际,这一张铺开的天罗地网便朝着他兜头罩下,若不能逃出去便要彻底被捆个结实。
他突然发现自己当真是失策。
当年出卖江枫找上他们十二星相的江琴,如今都已经是武功大进,能称得上是“大侠”的了。
更何况是当年便几乎将他打了个半死不活的邀月。
他藏匿在龟山之中这么多年,自诩自己已然是今非昔比,可邀月这个武道奇才又如何会在原地止步不前。
明玉功六层便足以与天下高手一争长短,
他更是小看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接劫持了花无缺来迫使邀月来此的家伙。
明明……明明她应该跟邀月是敌对的关系,可此时以邀月的本事,无牙门下那些个小喽啰根本拦截不住她的去路,那个对她来说理当是个仇人的姑娘竟然与她仿佛是并肩作战的队友,而不是方才一刀一剑的激烈对峙像是下一招就要朝着对方的咽喉心脏砍去的样子。
那双依然高贵矜傲得让魏无牙当年一眼看中的眼睛,带着与二十年前相似的蔑视姿态看向他。
正在他从罗网的缝隙之中与轮车背向而逃,直奔一侧悬崖而去时候,邀月的苍碧色短剑横扫而来。
而另一位,居然并没有觉得当场击杀十二星相之中的老大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一般,她动手的目标正是那辆看起来要随着主人一起陪葬的轮车。
时年见到过萧咪咪折腾出来的那从万丈悬崖跳下还能轻巧落地的“伞”,又如何会不怀疑这巧夺天工的轮车之中,还藏有让他足以应对此刻危局的东西。
魏无牙能不能收回他这作势寻思实则是逃窜离去的动作尚且两说,邀月却是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正在那刀光罗网将他的轮车完全捆缚起来的时候,魏无牙的面前,清冷而横绝的剑光也已经到了。
时年上山本就走的不是一条寻常路,邀月拦她更是选了个险要之地,现在被坑的人却变成了魏无牙。
他的指尖忽然一痛,碧血照丹青那一道冲着他看起来像个邪异小童的头颅而来的剑光忽然变幻了方向,让他这收势不及的利爪毒剑忽然遭了殃。
也正在同时,他看到了先前发作在他面前挡住他去路的一掌拍在了他的轮车之上。
在这断金切玉的掌劲之下,魏无牙总算想起来,她的内功是跟谁相似了,那分明就是与燕南天同出一辙的嫁衣神功!
只不过江湖上太多人觉得以燕南天的执拗将嫁衣神功修炼下去迟早要出祸端,加上神剑诀到底是个听起来要比嫁衣神功更有传承意义的功法,这才让后者的地位逐渐攀登了上来,也慢慢模糊掉了嫁衣神功气劲的爆发力带给神剑诀的辅助作用。
若无这天下第一等炽烈却也柔韧的气劲,燕南天如何能做到以铁片为神兵。
所以当有人驾驭着比之燕南天当日还要可怕的内功心法之时,魏无牙突然就不那么奇怪为何她的丝线比之在黑蜘蛛手上更有一份劲道,为何她这次全力的一掌下去,他的得意坐骑便四分五裂了开来,又为何——
罢了罢了,他输得不冤。
这相貌如鼠的侏儒,脸上闪过一丝恍然明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躲开了邀月的剑锋,从这狭窄山道上滚了下去。
夜晚的寂静之中,只有山风呼啸。
他并非就打算认命了,然而风声之中一道刀光闪过,以远比他这坠落更快的速度直追而上,贯穿了他的头颅。
邀月削了他的指甲正是为了防止他以手指抓住山壁,用他这开山凿洞的技术挖出一条生路来,而另一位则更方便得多,她和邀月交手时候的短刀刀法,以及用刀限制住这轮车都让人几乎忘记了她的刀本质是飞刀。
如今这一把看起来不如她先前所用的刀让人印象深刻的寻常飞刀,如同一道流虹,正在魏无牙满心提防邀月的杀招,甚至打算嘲笑她这到底还是让他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的时候斜地里穿出。
她显然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
刀光上的余热吞噬掉了这位无牙门门主的性命,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直直地掉了下去。
山谷幽深,甚至没有发出什么跌落下去时候发出的动静,或许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有人发现,更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人能认得出他的身份。
“自作自受。”邀月收起了剑,简短地做了个评价。
“怎么?你现在就收刀,不打算继续打了?”时年调侃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邀月宫主很没有高冷形象地瞪了她一眼。
“你若是想打上山再奉陪,别说我是不承你的情。”
“谁知道再打下去会不会能把十二星相里的龙也给引出来呢,也算是能替江湖上再铲除个祸端。”时年收回了自己放出去的丝线,顺势蹲下查看了一番魏无牙的这尊轮车上剩余的暗器。
这玩意确实是被她拍了个粉碎不假,有些东西却不是这一掌之中就能摧毁个彻底的,到时候落入了别人的手里,说不好就会是个隐藏的祸患。
“我倒是看不出你还有这等一心为江湖的情怀。”邀月看着她此时从轮车残片中翻出了剩余淬毒小箭,这才放心地将剩下的东西踢下了悬崖,也算是跟它们昔日的主人同葬一处,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她。
初遇之时她正为了提醒小鱼儿别忘记杀父杀母的仇人,务必让她这兄弟残杀的戏份继续下去,结果遇上了这么个从中搅局的,几乎让她直接被留在恶人谷。
她对这位功夫奇高的少年天骄的印象不过是出自神秘宗派的不世出的高手而已。
然而紧跟着江湖上便传来消息,她的双生姐姐正在追杀这位常春岛的叛徒,邀月虽然觉得她这模样并不像是个叛徒应有的样子,毕竟哪家叛徒有这样意气风发的,却也姑且相信了这个传言——
谁让她下意识便觉得恶人谷中的那群人应当不会蠢到被人欺骗到头上,还被人驱赶出来当散播流言的工具人才对。
更加上她这收到的挟持了花无缺后出的挑衅信件,怎么看都在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颐指气使的高贵姿态,与她当日所见甚至有过短暂联手的人,并不太相符。
谁知道这月下独斗之中,对方如此坦然地就暴露了身份,更是因为魏无牙的横插一脚,让她不得不拿出全部心神来应战,这飞刀控线之法,若说是恰巧的姐妹两兵器一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这么想来,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么一个人,她却要伪造出一边是青衣妹妹,一边是金衣姐姐,一个是师门的叛徒,一个是紧追而来的执法者的假象,就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了。
邀月摸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可她虽然挟持了无缺,却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更是个对十二星相俨然有一份铲奸除恶的情绪在,显然还将自己放在武林正派人士的位置上。
“峨眉的那本剑谱是你放的?”邀月开口问道。
她知道的消息远比别人要多,如今更是知道她并不是为了让自己交出门派叛徒来的,反倒像是觉得这一出好戏中少了她这个也算是可以称为天下第一的移花宫宫主未免有些无趣,这才找了个勉强站得住脚的理由。
“你若要问我这个问题,那我还想问你,花无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够让移花宫宫主当真受到我的威胁来此。
你有一千种法子让这江湖上绝不会流传出你是怕了我这才不来此地的传闻,更有其他办法让花无缺脱身,却还是冒险自己前来了。邀月宫主,以我入江湖以来听说到的传闻,你都不像是个如此热心的人才对。”
邀月的表情一滞。
她借着月光朝着此时漫不经心地用布将乌光小箭裹起来塞进衣袖中,振了振袖子,将这一片金色的梦幻光影抖落,直起身子站定在这里的姑娘看去。
她脸上既看不出方才雷霆之势出手击杀了魏无牙后的自得,也看不出好像是在窥探移花宫机密的探听之意。
邀月也疑心她这是从恶人谷中出来才往峨眉山而来的人,在相继见到江鱼和花无缺之后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联想。
又担心是她这嫁衣神功的修炼者将燕南天给救醒了。
可她发现,即便她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有可能,也休想在这个恐怕出身相当不简单,养出了一身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度的少女脸上摸到丝毫的端倪。
“师父救徒弟名正言顺,何况你将无缺扣押下,更是对荷露两人出言训斥,是在打移花宫的脸,身为宫主,我当然要替门下讨回这个公道。”
时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邀月宫主说的不错,那既然是要彰显你移花宫这武林圣地的威名,不如明日你我一道行动如何,到时候也好让人看看你这移花宫大宫主的气度和本事,都在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之上。”
“我为什么……”
邀月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时年给打断了。
“你不会是不敢吧?”
这分明是一张冠绝天下,清灵得让人本不该有丝毫讨厌情绪的脸,但邀月觉得自己好像只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流转过的狡黠,和嘴角微不可见又分明清晰地对着她而来的嘲讽。
她这素来没什么敌手中平静无波的心绪,被她这三言两语给搅乱了个彻底,更有这生怕埋藏了十四年的秘密还没见到兄弟相残结果落定就被发现的忐忑——
这张冷情而贵气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坚决,“一道行动便一道行动。”
慢着……邀月突然疑心自己中计了。
她在随着时年第二日走进峨眉山主殿的时候,确认了这个事实。
什么样的人会需要移花宫宫主来此作陪,她口中的常春岛不过是中原武林人士听到的一个格外陌生的地方,却因为邀月与她并肩而来直接坐实了。
邀月此时穿的当然不再是昨夜里的那身黑袍,而是移花宫的白衣。
但移花宫虽然是一身白,却总算比之神水宫要多了一分品位,在随侍的侍女头顶戴着的是格外赏心悦目的花冠,而这位因为修炼了明玉功,容颜几乎保持了年纪时候的巅峰状态的大宫主,云鬓宫装,看起来便是这群芳环簇之中最为雍容华贵的一朵。
至于时年——
早已经提前在殿中寻了个偏僻位置站定的小鱼儿知道邀月所来为的是什么,如今她俩不但没当场打起来却像是一派日月争辉联袂而来的状态,让他觉得总有些奇怪。
可她又分明没有在这队伍之中有分毫被邀月的气场压制的样子,反倒像是找到了个让她觉得再舒服不过的去处。
“她们这算是握手言和了?”小鱼儿嘀咕了句,又转而摇了摇头,这话说出来他都不信。
何况他也希望这两人最好不要成了什么姐妹淘比较好。
毕竟这邀月宫主大半夜的溜进恶人谷打断他的好梦,还让他去找自己的麻烦,恐怕精神不太正常。
时年才懒得管其他人看到这场景是什么想法。
她昨日与邀月的那一架被魏无牙破坏没打个尽兴,却也让她估计出了自己全力动手之下代表的水平,恐怕要恢复过来的燕南天与如今明玉功还卡在八重状态下的邀月联手,才能勉强给她制造一点麻烦。
这也让她这费尽心思将人聚集在一起的算盘多少显得有些没太大必要。
还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乐子玩玩。
比如说看邀月变脸无疑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猜他们现在在想什么?在想移花宫为何突然得到了来自海外的无名势力的协助,还是在想我用了什么法子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邀月宫主屈身折节来结交,又或者你其实已经受到了我的钳制,这个海外势力正在打算以武林圣地绣玉谷移花宫作为入侵中原的跳板,你觉得哪一种猜测落实有可能让在场对我们两个群起而攻之?”
时年颇为自得其乐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她说话的声音以她此时的内功造诣,并不难做到压成一线,只让邀月听到她在说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邀月恨不得给她泼杯冷水的心思只能按捺了下去,与邀月同来峨眉的怜星此刻坐在花无缺的身边,颇为忧心地朝着姐姐的方向看了眼。
“对了,”时年又突然转移开了话题,“那位江南大侠江别鹤你可认得?你方才进殿的时候他的表情可真够奇怪的。”
“一个蝼蚁有什么好记住的。”邀月回答道。
“说到江别鹤,你可知道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什么名字?玉郎,昔年玉郎江枫的那个玉郎,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邀月这下确定时年当真是知道什么,在拿她涮着玩了。
但比起她这活像是小孩子脾气的试探,将儿子取了个江玉郎名字的江别鹤无疑是更让邀月生出了一种就凭他也配的心情。
还不等她发难,她的手腕上已经被另一只借着衣袖掩护的手用巧劲按在了那里,限制住了动作,也正在此时,神锡道长从主座上站了起来。
这正是他有话要说的标志。
“你可真是明玉功的克星……”邀月的声音同样凝成一线传入她的耳中。
“太上忘情,豁然贯通可不是一个心中已经忘记何为情绪波动的人堪破得了的,”时年欣赏邀月的武学天赋,自然不介意与她多说两句,“突破已成执念的时候,你也就距离明玉功大成越来越远了。”
邀月的眼神一沉。
还不等她怒极来个殿上打斗,神锡道长为了让在场中人都能听见,灌注了真气发作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列位既然来此,有的是接到了老朽送出的邀请信函,有的是手眼灵通获知了消息,来者皆是客人,我也不介意各位是因为什么理由来此的了,想必各位都听闻了有数张关于燕南天宝藏的藏宝图指向峨眉的传闻。”
他擡手示意,弟子便将已经将从几人手中收缴上来的藏宝图端了上来,在众人之中传看。
“藏宝图指向的是峨眉停灵禁地,有什么燕南天的宝藏自然是无稽之谈,但确实在此处发现了一个藏有剑谱的铁盒。峨眉派行的端坐的正,绝不愿意背上私藏燕大侠剑谱的骂名,贫道幸不辱命,将剑谱安全保管至今日。”
“在场英雄好汉甚多,不如说说看,这本剑谱要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