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眩光让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剑光是从哪一扇门中发作的。
更要命的是,出招之人显然是个剑道上绝对的高手。
时年觉得这剑招有些眼熟。
昔年她上峨眉山来与创下刀剑双杀的独孤一鹤过招的时候,峨眉派的剑法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更何况此时剑法中还夹杂着独孤一鹤的刀气影子,只不过这位出手又发出质问的人,在刀剑上的造诣并不如独孤一鹤。
只是因为谁都没料到,在邱清波触发了此地的机关之后,对方会有如此之快的应对,更不提这本可以算是黑暗的环境之下,突如其来的光导致的眼不能正常视物的时候,剑气的偷袭效果要远比寻常时候强得多。
此时的峨眉圣地中阴风大作。
被吹动的神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而突炽的剑光也让这些浅黄深黄的神幡中带上了有如鬼魅的气息。
五台山的黄鸡道长其实与峨眉神锡道长是好友,但既然已经闯入了对方的门派圣地,便没什么交情可以谈的了。
他的拂尘被时年给打脱了手,邱清波的红缨枪被时年掰成了两半。
所以在这四处好像都是剑光,又好像只有朝着他们的脖子来的一道的时候,尚且在方才的对峙中保存了战力的自然要多出一些力气。
啸云居士一声狮吼功发动,经幡摇动石窟震动,剑气像是也被震停了瞬息,可紧跟着更强势也更为密集的剑气擦着飘动的经幡而过,最能称得上是十色灵光齐作的一道击破了啸云居士的气劲。
若不是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闪避开来,此时他早已经脑袋和脖子分家了。
来的不只是神锡道长一个!
依然让人看不清的逆光,实在很难分辨出到底有多少人,峨眉内功的吐纳让接收到信号抵达此处的峨眉弟子之间的呼吸连缀成了一片。
仓促应敌之间黄鸡道长不得不高声喊道,“神锡道长,您连朋友的话都已经不愿意听上一句了吗?我等只为了燕南天的宝藏而来,并无对峨眉圣地各位武林前辈有叨扰的意思!”
“燕南天?峨眉宝地与燕南天有何瓜葛?阁下若想骗我,不如找个好一点的理由。”
神锡道长怒气甚重,在这番话里谁都听得出来。
又听到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喝道,“掌门师兄何必与这些人多加废话,直接拿下他们就是了。”
说话之人与神锡道长是平辈,在这一轮发作的剑气中,时年也不难发现他的踪迹。
那确实是一道与神锡道长发出的剑光可堪一比的剑气。
只不过神锡道长的剑气要更加中正,而这位同门要刁钻得多。
时年很想问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很像是一个软柿子,以至于他在剑气要从几人形成的拱卫中寻找一个突破口的时候,这道剑气居然是冲着她来的。
于是她也突然动了。
见她移位,柳玉如扬刀而出顶替了她的位置。
这位素有雪花刀威名的女侠,在此时没有分毫的紊乱,如卷雪堆山的刀气纵横,凝结作了一道看起来寻常的屏障,却因为与赵全海之间的默契,两人查漏补缺,一时之间也让别人奈何他们不得。
而时年——
她那金缕华服之上流转着剑光映照的寒芒,又好像上面的珠翠玉石本身也在泛着华贵的光彩。
有那么一瞬间,在神锡道长和他的师弟主持的剑阵中,这年少狂放的少女的踪迹隐没了下去,消失在了剑光之中。
然而下一瞬间,泼天的刀气骤然斩断开这剑阵之中彼此的联系,明明是一道如微风一般的刀光,却倏忽间迎风而长。
刀光之中浓烈的压迫感,随同着八个入口和另外不知道何处灌入的长风一道,充塞了整个石室。
神锡道长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片昆仑荒原上的落雪,在吹彻的山风之中化作了浓烈的风暴,侵吞着所见的一切,又好像那只是一滴无声无息落下的春雨,从剑光之中掠过惊不起一点波澜。
可这道刀光已经到了。
他那位在剑法上也能称得上是独树一帜的师弟的剑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刀光甚至比那只手来得还要快,在将要擦过他的咽喉的时候忽然化作了一道弧光,击碎了他的头顶玉冠。
太快了!
快到神锡道长甚至来不及反应,上一刻他看见的还是自己的师弟面色惨白,与那道足以让他送命的刀光擦身而过,下一刻这只手已经卷起另一道明利的刀光朝着他袭来。
这绝不只是快。
神锡道长觉得对方似乎对峨眉剑法有着异乎寻常的了解,尤其是门派高层中的剑道技法。
她手中无刀,刀气却无孔不入一般轻柔地搅碎了剑气,从缝隙之中穿行而过,最后变成了一片将他逼退的刀影帘幕。
正是在直面这种可怕的刀气的时候,神锡道长才惊觉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闯入了峨眉的圣地之中。
她比之当年他见到过的燕南天分毫也不逊色,甚至在此时的动手中,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尽全力。
刀气压制着剑气,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将小命断送在此的时候,他发现这刀光中的杀气突然在到达顶峰的时候逸散了开来,绕过了他这个原本的目标,只是将八扇门之后传来的强光都给吹灭了个干干净净。
但她并未收手,这刀法与轻功都堪称独步天下的少女,金色的袖笼轻擡,卷带着两人的长剑而走,这才旋身后撤落在了另外几人的前面。
干扰视线的光不复存在,只剩下依然在棺材前缓缓燃烧的白蜡烛。
峨眉的人有意避开了这归属于自家先祖的蜡烛,以免打扰前辈的安寝,而时年看起来汹涌激烈的刀气其实也未曾伤到这些棺木、供品以及香烛分毫。
此刻借着这虽然不算亮,却也足够了的烛光,两边都看清楚了对方。
神锡道长拱手对着时年做了个礼,算是对她刀下留情的致谢,以及对峨眉先祖灵位的保护,他自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所以她这给峨眉留下了几分面子的举动无疑给他留下了个举止有度的印象。
但他擡头的时候,看清楚来的人都是谁,却还是在那张稳重的脸上露出了大约可以算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好得很!列位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也做得出此等事情。”
他看向声称是他朋友的黄鸡大师,表情就更加痛心疾首,“你说我不听朋友的几句辩解的话,那么你现在告诉我!燕南天的宝藏如何会在我峨眉前辈的停灵之处。燕南天燕大侠我虽然只有数面之缘,却也知道他是个如何的人,他还做不出把东西放去别人的祖宗灵位跟前的事!”
神锡道长此话掷地有声,他担任掌门位置已久,在气势上要远胜过旁人,要知道这可是足以震慑得住峨眉上下数千人的掌教。
黄鸡大师朝着时年看了眼,这位方才出手分别制住峨眉两位领头人的小姑娘,居然方才有多具有爆发力,现下就有多安静。
她好像懒得对此做出辩驳。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解释道,“老实说我们也没想到这宝藏的所在会指向你们峨眉的圣地,你倒也不如想想,此地到底是为何会有这么一条通道通向外边,让我们足以借此进入。我等都是这几日才抵达的峨眉,难道还会有这个闲工夫临时挖出一条通道不成?”
啸云居士也帮着解释道,“神锡老兄,你若当真还不信,不如看看这几张藏宝图,我们这几方并没有联手起来哄骗你的必要。”
他眼尖得很,从同样想要解释的王一抓手里看到了与黄鸡道长手中的藏宝图别无二致的东西,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们本以为这是个秘而不宣的夺宝行动,却变成了几方对峙,甚至直接跟峨眉派的对上了。
神锡道长虽然信誓旦旦地觉得燕南天绝不会做此等荒谬无聊的事情,可藏宝图就摆在眼前,他也无从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一条路从外面直通峨眉禁地。
“退出去!”他沉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出口的是这三个字。
看其余几人都没有动作,他脸上固执的表情越发明显,“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缘由来的,你们都得先退出去。惊扰峨眉先祖安眠,你们便是我峨眉的仇敌。”
他手中的剑被时年掠走,此刻身后赶来的峨眉弟子听出他语气的坚决,便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有剑在手,这一派掌门的气场甚至比之方才逆光并作的剑气,还要让人觉得气势惊人。
时年却突然在此时轻笑出声,她开口问道,“神锡道长对有人闯入禁地如此反感,敢问此地是否已有多年不曾有人踏足了?”
“自然,”神锡道长回复道,“若非是要事需要向历任掌门禀报,就算是在下,也绝不愿意打搅他们安眠。”
时年的视线在灵位之间逡巡了片刻,虽然神锡道长的剑法有刀剑双杀的影子,她却并没有见到独孤一鹤的灵位。
人自然是不可能不会死的,以独孤一鹤的脾气想来也没有这个叛出师门的可能,她猜测或许这个世界虽然看起来和自己所在的,也与上一个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实际上并无直接表现在时间线上的关系。
她脑中所想的东西一闪而过,并不影响她复而开口问道,“那么敢问神锡道长是如何知道会有人潜入此地,这才做到门中弟子早已严阵以待,邱七爷刚踩上机关,列位便已经出现的?”
“这……”神锡道长一时语塞。
时年倒是不难看得出来,确实有个人与他说了什么,让他早做准备,但这个人,以此时的局面还不到让他吐露出来的时候。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与他说那般多的废话做什么,听闻峨眉近年来越发迂腐了,竟连女弟子不得进入历任掌门安葬的圣地这破规则都有了,我却偏要看看,这棺材里是不是真藏了什么东西。”
伴随这道声音出现的是一道白影。
影动香至,来人竟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生了张讨喜又娇憨的圆脸。
只不过她这出口的话,着实让神锡道长和他的师弟又一次怒火上涌。
先到的几位虽有觊觎之词,却到底没亲自上手来开棺,这突然出现的白衣姑娘竟然是已经直奔棺木而去了。
神锡道长如何看不出来,她虽然比之同龄人的功力高出一些,却远算不上是个高手。
他手掌一动,站在他身后的亲传弟子已经拔剑朝着那白衣少女而去。
按理来说以这两位峨眉高徒的水准,拿下这内功不算强的姑娘不该是个难事。
可她出手之时白袖在灯影之中残影微动,那两把剑已经错开了原本的目标,本是冲着制住她而来的两把剑都招呼到了自己的同门身上。
一个刺中了另一个的肩膀,而另一个的剑横插过了对方的发髻,只差分毫便能削掉一块头皮。
这施展出了移花宫独门绝技移花接玉的白衣少女,丝毫也没有闯入他人地盘还下此等狠手的自觉,她拍了拍手笑道,“荷露姐姐,这峨眉派的弟子果然不太经打。”
被她称为荷露的姑娘无声地出现在了入口的位置,而这圆脸姑娘已从两位峨眉弟子中间穿了过去,瞧着她这脚步的方向正是朝着一处棺木。
神锡道长早已经压制不住的怒气,在对方这一点不带收敛的挑衅举动中彻底被激发了。
移花接玉又如何,移花宫又如何。
此时在这里的又不是邀月那个武道怪胎,只是个移花宫中的小姑娘而已。
他也顾不上他这出剑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了。
铿然凛冽的剑光骤然从他手中的长剑发作。
那圆脸姑娘本以为峨眉掌教拉不下这个脸来对她这个小姑娘发难,却不想他已经觉得此事蹊跷——
偏要打开棺材一看究竟的,在他这里便是十足的嫌疑分子。
那他还有什么好纠结身为前辈对晚辈出手到底有没有江湖道义一说的!
先抓了便是!
她脸色一白,灵巧的轻身功法让她足以做到骤然折身落下,然而剑光急转,显然早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算盘,如回首游龙一般眼看着就要叼住她的脖颈。
被她叫做荷露的姑娘没有动,却有另一个人有了动作。
风声掩盖住了他的脚步。
那人同样是一身白衫,但在看不清面容的急掠而来之时,却让人足以区分开他和另外两人,正因为在他的动作中有种格外自在的游龙惊鸿之感。
他也用的是剑。
但他此刻并未出剑,而是用手中的折扇取代了剑,白色麻衣的袖笼将那圆脸少女给轻轻推开,扇影之中凝结的剑气直面神锡道长的剑芒。
若论内力,他还差着神锡道长不少,可他在剑道上的悟性确实要称得上一句天才,更兼之他在这飘摇的灯火中掠步逐星而来,纵然身上的是雪色麻衣而非如那两位姑娘一般的纱衣,也足可以让人看出他这天下第一流的风姿。
移花接玉在邀月的手中与那圆脸少女的手中用出来,实在是天差地别的区分,在这白衣少年的手里却已有几分个中精髓的领悟,将这借力打力的功夫变成一种运转自如的以弱胜强。
于是神锡道长发作的剑光忽然偏离了方向,只擦过了一只最靠外的棺木的边缘,划出了一道泛白的划痕。
剑势中断已成不争的事实,他突然惆怅地叹了口气收起了手里的剑。
天下少年英雄已然纷纷现世。
这白衣公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师承自然不消多说了,如今站定之后看去更是让人觉得他这皎然明月,临风玉树之态,很难让人生出分毫的不满情绪,更兼之他脸上的神情带着种谦逊温和的气度,如画的眉目间存着一缕玉质天成的笑意,伸手不打笑人脸总归是个老规矩。
神锡道长又看向了时年的方向。
如果说花无缺用的是巧劲,那么这金缕玉衣加身的少女则凭借的是实打实的本事。
此刻这被他认可为人中龙凤的少女正用一种有些微妙的眼神打量着花无缺。
不知道为什么,时年觉得小鱼儿的长相和花无缺有些相似,即便前者的脸上多了道刀伤,但她长于易容之术,正在骨相的研读上,又如何会做舍本逐末的对比。
不过这点疑惑并不影响她在此时以几乎只见金色星光摇落残影的速度,突然出了手。
谁都没想到在神锡道长已经收招的时候,这位功力足可以将在场的都按着打的姑娘居然会出手,她好像丝毫没如周围之人被这移花宫出身的少年风姿所感染。
这骤然发作的刀光让花无缺直觉不妙。
刀气如狂,他也顾不上是否得罪,只能凌空后跃踏上了这峨眉历代先师灵厝,那无形之刀却如影随形而来。
白衣少年平生所见的最强之人便是自己的师父,邀月对他的要求从来严苛,他自然也见过她全力出手的样子,而如今他身处四下里仿佛无处容身的刀气泥沼中,竟然感觉到了比之面对大姑姑还要可怕的压力。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开的声音。
那刀气风暴之外的都看到是白衣公子身后的棺木承载不住如此可怕的压力断裂开来,在棺木的前端一个朴素的铁盒突然滚落了下来,在石头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
这意外的掉落好像丝毫也没有影响时年的动作。
刀光烛影的旋涡中,她那双点星的眼眸中映照着璨然辉光。
少年只感觉自己的扇子上一阵无法化解开的重压,牵扯着他被朝着对方的方向拖拽而去。
那只皓白的手从扬起的金色袖笼之中灵蛇般伸出,寸寸断折开的扇骨让他恍惚有种自己的手也要在下一刻被打断的错觉。
然而她只是一记轻点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扇子顿时脱手,一记轻点落在他的肩头,他便动作一顿,即便那分明不是穴位的位置,却还是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放开我家公子!”圆脸少女和名叫荷露的姑娘齐齐出声。
时年仿若未觉地擡了擡另一只手的袖子,拨动的清风将两人朝后推去。
她出声问道,“绣玉谷移花宫的弟子?”
“在下花无缺,正是出自移花宫。”白衣少年性命受制,依然镇定自若地答道。
“那么,邀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