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一帆在剑锋受制之时便已经看清了出手之人的样貌。
他也并非没有见过时年出手的水准,三个月前的君山大会上她那对南宫灵出刀的手法和制住无花之时与楚留香的联手,足可见内功与招式根基深厚,可她今日这一招——
远非三月前可比。
他是与李观鱼一辈的剑客,与枯梅大师切磋之时双方都是点到即止,尚且不说什么,但他今日是紧追着刺客而来,出手中绝无留有余地之处,可这年岁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居然以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剑……
他当然看得出来,她手上的手套恐怕是一件难得的神兵利器,才能抗衡他手中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但她此时翩然落下,指尖轻点剑锋化解开剑气,袖中飞刀在手,白虹贯日的刀气逼退他这一剑靠的却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好俊俏的功夫!
帅一帆名号摘星羽士,这称号里本有出尘之意,若非上次遇见枯梅大师这位华山掌门,他其实已有十余年不曾有拔剑出鞘全力出手的机会了。
现在他倒是觉得,这甚至能算是他的孙女辈的少女,有做他对手的资本。
然而她只为止战而来,并没有跟帅一帆动手的意思。
她收刀回袖,拱手作了个礼,“帅老前辈,得罪了。”
说完这话她转回头去看中原一点红。
他倒是很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担当,帅一帆追得上他,也险些将他斩落,虽然有时年在旁搅局,他居然也没想着离开,只是依然站在原处,只是死死地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剑。
时年看得懂他这个姿态,是不是帅一帆的对手并不重要,作为一个杀手他只会拔剑,无论对手是谁,所以他此时也在防备着对方随时可能暴起的出剑,就算这一剑会要了他的小命他也是一样的态度。
“你这手流云飞袖和……”
“灵犀一指。”时年替他补充道。
“和灵犀一指用的着实精彩。”帅一帆执剑多年,已将己身修炼得如一把剑一般,更将有形之剑化作无形之剑,却并不意味着他有什么自视甚高的毛病。
原随云追来落地之时正听见帅一帆的这句夸赞,不由微微一愣。
他这下也算是明白了为何时年在见到他出招之后要用流云飞袖来搭话,因为这似乎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帅老前辈,不知道您为何要追杀他?”时年问道。
帅一帆皱了皱眉头,“他是你的朋友?夜帝门下何须同杀手做朋友。”
无争山庄虽不出世,原随云却时刻关注着江湖上的变动,帅一帆这一句“夜帝门下”一出,那姑娘是何身份他便也清楚了。
只听她轻笑了声回道,“帅老前辈这话就说错了,我此前遇到个人,他同我说杀手是这世上第二古老的行当,做杀手的有只敢做家长里短买卖的,有做荆轲刺秦这般为国而行的,与杀手做朋友本不是件不可提的事情。
不过我并非他的朋友,我是他此前一桩生意的雇主,他还没给我个回复,我当然不能让他死在帅老前辈您的手里。”
“曲无容会跟你说的。”中原一点红在她背后冷硬地开口。
意思很明显,会有人替他回复的,所以她并没有这个必要替他出头。
时年突然有种自己多管了闲事的错觉。
她那个格外无语的表情没逃过帅一帆的眼睛,“你让开吧,这小子行刺黄鲁直的朋友,在我等论剑交流开始之前这一天下手,就是不给我这个举办方的面子,何况……鲁直虽然不肯说出那位剑客的来历,被他引为朋友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奸恶之人。”
帅一帆的这句话时年听着有些耳熟。
等等,这不就是司徒静跟她说过的吗。
她的父亲受到君子剑黄鲁直的邀请而来,就连司徒静也说不上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样说起来,中原一点红要刺杀的便是司徒静的父亲。
“我只认钱。”中原一点红冷冷回道。
他只认雇主给的钱,所以刺杀之人到底是不是大奸大恶,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干系。
这一次被这斩钉截铁的回复给膈应到的换成帅一帆了。
这位老辣的剑客又看了眼中原一点红的剑,觉得自己跟这人较劲属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算了,你走吧,那个人你杀不了,再有下次,就算是这小姑娘拦着,你都给我留下性命来。”
帅一帆收剑回鞘,作势要走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时年说道:“小友若有兴趣,明日可来虎丘山一趟,刀剑之势虽有区别却也不大,届时剑手云集,小友年轻又天赋极高,想必能有不少收获。”
她这一夹与一刀,他见猎心喜,还有几分想切磋的冲动,只可惜现在不是个好时间。倒不如等到明日剑池论剑,也可以再分个高下。
“前辈邀约,小辈自然却之不恭。”
帅一帆听闻此言朗声一笑,“好,明日剑池恭候小友。”
他这高冠羽衣让他这运转轻功离开之时,也如一只年岁虽大却依然轻盈的白鹤。
时年目送他离去之后才重新看向中原一点红的方向,开口问道,“阿容呢?”
“我跟她没走一路。”中原一点红回答道。
“那那位君子剑的朋友,你的刺杀目标又是什么情况?”
中原一点红脸上依然戴着那面罩,只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那里面无波无澜的,完全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时年猜到他给出的答复了,这涉及他这个杀手的基本规矩,当然是不能跟其他人说的。
“算了你走吧。”时年摆了摆手,决定放弃跟这个闷葫芦继续交流。
此时暮色已经四合,中原一点红就像是昏暗的暮光中的幽魂一般消失了踪影。
帅一帆和中原一点红都走了,时年也总算有空看向了她本以为并不会再追上来的原随云。
他的手中依然拿着那一支第二次递给他的茉莉花束,被无视到现在也没有露出分毫不耐烦的神情,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句此人虽出身无争山庄原家,却没有分毫骄矜之气,而是极有涵养。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前有花满楼的真君子对比在,时年总觉得这位原少庄主让她觉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但本就与对方不熟,她也并无证据之下,总不能下这个定论。
“时年姑娘方才说是朋友有事,不过看起来那并非是你的朋友。”原随云温和地开口。
时年此前并未通告姓名,方才无论是帅一帆还是中原一点红,都没有将她的名字说出来,看起来他江湖事关注的不少,只凭夜帝门下四个字便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江湖上的朋友有很多种,有志趣相投的,有生死之交的,还有一种大约叫做看得顺眼的。”时年回答道,“中原一点红大概就算最后一种。”
原随云回道,“我听闻他是中原第一快剑,只可惜我自小目盲,无法得见他这剑术的风采。”
时年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笑了出来,“原少庄主何必过谦呢,你此前在街上救人的招数,除了流云飞袖之外,倘若我没看错的话,还有巴山顾道人所创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能做到像原少庄主这样剑气引而不发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原随云微微一愣。
他确实是一位剑道好手。
回风舞柳剑华山的高亚男也会,时年看得出来也并不奇怪,但她直接点明便有些怪了。
原随云从她这话中听出了另外一个信号,她好像对他存有几分防备之心。
他相貌出众更兼身有眼疾,此时手中花束更应当衬出几分气质绝伦来,这是他此前请人从旁观察所得,就算是那位眼高于顶的金灵芝在拜访华山后登门造访无争山庄,都尚且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心来,这位夜帝门下却好像警惕心远比一般人强得多。
既然如此,他果断放弃了继续攀谈的打算。
总归对方明日还要上虎丘山一行,还有碰面的机会。
时年同他告别之后便回了客栈。
正如中原一点红所说,曲无容与他并没有走一路,她也已经找到了客栈里。
对于曲无容而言两人是三个月没见,对时年来说却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她陡然惊觉对方虽然还带着那张能让人看出有些地方五官不大协调的人/皮/面具,却已经有了擡头直视的力量,就连眼里的笑意也变得热烈了几分。
时年也说不好她这到底是因为与同病相怜的秋灵素相处之后互相慰藉后的成长,还是因为跟中原一点红这样一个绝不可能对外貌有什么特殊情绪的人在一起合作,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曲无容来说都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时年转而问起了秋灵素的情况。
“您也是知道的,任夫人报完大仇心愿已了,所以找上那位名叫孙学圃的秀才的时候,也并没给自己留有回转的余地。”
曲无容回忆起了秋灵素抵达画师那里的情况。
秋灵素说自己对不起那位画师也并非是一句假话。
曲无容和中原一点红打听那位画师孙秀才下落的时候,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得算是当地的风流人物,当地的名门闺秀尚且想要他为自己绘制一副画像,加之他的相貌又实在可以算的上英俊。
可惜等他们找到孙秀才的家中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却是一片落拓萧索的场面,那位孙秀才若不出声,谁都要怀疑他是个死人或者是个木桩坐在那里。
对一个画师最残忍的事情,一件便是废掉他的手,一件便是弄瞎他的眼睛。
秋灵素实在不能说在此事上占多少道理,纵然毁掉对方眼睛的那一晚也是她的容貌尽毁之时。
所以曲无容在看到秋灵素在孙秀才面前跪下,声称愿意以自己双目为代价,并已让丐帮中人寻找那个复明之法的时候,在孙秀才这里看到的不是喜悦不是仇恨,而是麻木地站起来换了个方向坐下,脸上犹残存被唤醒的双目失明那日记忆所带来的苦痛后,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后来呢?”时年开口问道。
司徒静也在一旁听着,她对江湖上的事情听闻的不多,曲无容所说的都能引起她十足的兴趣。
“后来这位孙秀才说,他不要秋灵素的眼睛。一个可能失败的复明尝试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何况这个法子纵然有,也未必再能有能够执行的人。
提到眼盲时年便不自觉地想到了原随云。
以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借助丐帮的眼线找到那个方法应当并非是什么难事,但原随云依然不见光明,可见秋灵素到底是一厢情愿了些。
“孙秀才说,希望任夫人替他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希望任夫人替他收集到当年绘制的画像,制作拓本交给他,将来带进棺材里,也算是他那一支丹青妙笔没枉费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第二件事,他希望任夫人向当年拱手讨她欢心,后来终身不娶也好,牵肠挂肚也好的人将话说明白,正如他当年绘制画像的三个月,便将一腔情丝都落在了秋灵素身上,所以他并不希望还有人经受他这样的折磨。”
“这位孙秀才当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时年感慨道,“这两件事以丐帮的消息渠道确实也不难做到。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这位孙秀才说他其实有个未婚妻,在当年他的眼睛瞎了之后,他那位未婚妻也并未嫌弃他,打算如期与他完婚,然而在婚礼之前,他的未婚妻遭到了采花贼的侮辱,投湖自尽了。”
曲无容说到此处不由咬了咬牙,显然对这位采花贼大为憎恶,“他说这位采花贼的名头并不小,格外嚣张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号,叫做雄娘子。”
“孙秀才希望任夫人能够替他将这个仇人找出来,倘若这个仇人已经死了,那便请任夫人找到此人的尸骨所在之处。”
“其实谁都知道,二十年前,也便是在他的未婚妻被人侮辱之后的数月,雄娘子已经死在了神水宫宫主的手里。”曲无容叹了口气,“那么也就是说,我们本该是要去神水宫询问阴姬,那位不知道玷污了多少好人家姑娘的雄娘子,到底被她击毙在了哪里。”
“可你们并没有来神水宫。”时年在神水宫中的三个月里一直就没有收到过曲无容的消息。
“不错,因为眼线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探查到了个更加古怪的消息,雄娘子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司徒静听到这里惊呼了出声,“这怎么可能?我师父绝不会在此事上说谎,她老人家在江湖上闻名,还不在乎这一件半件的战绩。”
曲无容打量了她一眼,司徒静先前安静地坐在一边,身上穿的更是一件寻常制式的衣服,要不是这句话说出来,完全看不出一点外界盛传的神水宫弟子冷若冰霜的样子。
“确实如此,所以我们起初怀疑是消息有什么问题,可人只要活在世上,做出的事情便是有迹可循的。雄娘子精通易容不假,他的朋友圈子却显然不会有改变。”
“他这样的人还能有朋友?”时年冷笑了声。
“不仅有,还是个知道他底细的朋友,也是一个本不应该和他成为朋友的人,”曲无容回答道,“所以我们只能怀疑雄娘子或许是有什么假死的窍门,才能瞒过了水母阴姬。那么这个第三件事,就变成了取来雄娘子的性命了。”
时年脑中灵光一闪,“杀人这件事情,自然是中原一点红的拿手好戏。我今日遇到他了,他要杀的人便是雄娘子?”
“正是,”曲无容不知道中原一点红还想着那所谓的杀手准则,隐瞒下来了自己的任务目标,现在老底都被她揭穿了,继续说道,“前两件事,有丐帮依然可以动用的情报网络和任夫人本人在,都并不难完成,第三件事,却并非是任夫人觉得丐帮还有这个义务替她做的,所以她拿出了自己剩下的积蓄,请中原一点红替她杀了雄娘子。”
“怪不得他今天说是拿钱办事……”
这叫什么,这叫从一个雇主的任务衍生出了另一个任务。
“他虽然拿了钱却拿的不多。”曲无容的脸上浮现出了个颇为欣赏的笑容,“他只从任夫人拿出来的钱财中取了一百两,这个钱请个没本事的杀手还有可能,请动中原一点红这第一快剑却绝无可能。”
“或许这就是中原一点红偶尔的任性吧。”时年回道。
就算是杀手也会看不起玷污女人的采花贼的,中原一点红当然会接这个单子,但是买凶必须给钱这个规矩不能破坏,他便象征性地拿了点。
可惜他要刺杀的人,不仅有个谁都不会想到两人之间有联系的好朋友,还正巧遇上了论剑盛会,有帅一帆在,中原一点红能够得手的机会便大大减小了。
“这不是任性。”中原一点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台上,此时侧身而坐,一双碧眸被室内的烛火照亮,“做皮肉生意的见到看着顺眼的也会附赠一次的,你就当这次是因为你连着给了两次报酬够高,我奉送的。”
“还有,我劝你不要抢我的活来做。上一次杀南宫灵是例外,江湖上都知道,谁在中原一点红杀人的时候跟着上来帮忙,谁就是他的仇人。”
他说完这句警告又一个翻身从窗台上跃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年捏了捏眉心。
她觉得有些人没有朋友真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