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飞袖并不像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一样是什么标志性的武学。
比如说木道人的信件中,让陆小凤意外发现踪迹的少林五罗汉,其实也用的流云飞袖。
时年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避着人,阎铁珊正在把客人送出来,自然也听到了这句,他摸着自己圆乎乎的肚子开口调侃道,“如果花七童不教你,俺老阎的功夫也可以教你的嘛。”
阎铁珊也算起来确实是个高手,虽然比起他的武功,他经商的本事要让人佩服得多。
“你这个重量级就免了。”晚一步出来的陆小凤拍了拍阎铁珊的肩膀,“到时候要是再给时年姑娘带出了您阎大老板这一口一个俺的口癖,这就不太妙了。”
阎铁珊笑得相当爽利,也没有被陆小凤埋汰一番的不快。
“说的对啊,所以你陆小凤也不适合教人,到时候教出第二个四条眉毛的风流人物。”
这两人相视一笑,因为木道人和霍休的那点破事的郁闷都在这一笑里暂时先抛在脑后。
“能问问为什么想学流云飞袖吗?”花满楼开口问道,“时年姑娘的武功已经只差半步便能与天下最强的几人相比,更有常春岛的联系在,流云飞袖本是武当的基本功,被各家沿用又改头换面之后才成了不同的功法。
花某自认不是天下第一流的武道奇才,改出的招数只取其攻守兼备的长处而已,正是因为在下实在不热衷于动武……”
“合适便好了。”时年回答道,“博众家所长,从来不是要的最强的。”
花满楼闻言一笑,“那好,时年姑娘若不嫌弃,花某便当一回武馆师父。”
“那你可能感受不到当师父的成就感。”宫九看着这边神色莫辨地说了句。
因为她学的太快了。
如意兰花手已经算是天下一等一难学的指法了,在她手里也不过是需要点拨两句而已,讲清楚那些不是只从表面就能看懂的动作技法,便已经足够她将这一招运转自如。
流云飞袖在难度上甚至还不如如意兰花手,所以只会更快。
海上其实要有个教授武功的地方不易,但花满楼既然应诺便不打算拖延。
有搭建的小楼和浮桥连板构造的水上集市的经验在,在他住的那座水上小楼的后方,很快建起了一片“平地”,周围更是竖起了栏板,以防有人窥探。
虽然这个以防窥探大约是防不住陆小凤和司空摘星这种轻功绝顶的好手的。
“我本来以为会看到手把手的教学现场的。”翻身坐在了最高处的栏板上的司空摘星深表遗憾。
“你这个死鬼不要用自己龌龊的想法来揣测别人。”陆小凤回他。
司空摘星白了他一眼,“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绝不承认自己也是来偷看这练武进度的。
反正说白了他这也算不上偷学,他的灵犀一指教给了花满楼,花满楼的流云飞袖他当然也会用,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没有这个使用的必要而已。
他也确实没想到,他看到的是花满楼负手而立站在一边,那青衣姑娘俨然已经在此时对这门武功上了手。
她的武功本来走的就是灵动轻盈的路子。
所以这袖笼轻卷的动作也可以说是轻到了极点。
这水上的平台其实还是有些微晃动的,以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的本事坐稳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上下的一阵抖动,但她翩然影动,足下踏出数步扬袖而出之时,动的只是那一道青衣身影,脚下的竹筏拼凑的落脚点没有丝毫的摇动。
像是一片掠动的青烟。
在真气的灌注下,这袖口轻擡间,几乎看不清她的手指到底要朝着何处发刀。
陆小凤本能地一个后仰,便感觉到一道寒光从他的面前擦了过去。
说她不是故意的陆小凤可不相信。
他也来了交手的兴致。
她方才无论是振袖还是出刀,发出的动静都微乎其微,或许只有花满楼这样将听声辨位的功夫修炼到极致的人,才能感觉到这细微的破空之声。
如果说只是短短一日便已经练到这个地步,那确实是个世所罕见的奇才。
飞刀擦过的瞬间,他脚跟轻击栏板,借着这力道,人已横掠而出。
他这彩凤双飞翼的轻功,敢跟司空摘星比试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路数,翻身跃下之时,凌空以梯云纵之法变道,直取这飞刀射来的方向。
若是寻常的以飞刀为武器之人,应当是退开距离,而不像她,在对手极快的逼近之中反而是迎面而上。
这柔软的云袖,在此时骤然如刀,流云振袖之法在她手中已先用出了攻势。
这是足以将人手指切断的一招。
“来得好!”陆小凤指间点出,逼开这袖间缠绵的真气。
但他要防着的并不只是那以攻代守的飞袖,这最简单的颜色搅动的残影之中,飞刀悬丝打出。
陆小凤本想捉住这袖笼限制她的动作,那道青云却已经游动向后,运转自如。
如果说陆小凤的轻功已经够快,时年的轻功则更有一种在方寸之间辗转腾挪的爆发力。
司空摘星自己也是这一类的轻功,他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便也更加明白了为何当日在他偷走了她的锦囊之后会被对方如此轻易地追上。
刀出人退。
在飞袖模糊了视线的干扰中,形成一种既堪称艺术性,又有绝对杀伤力的攻击。
那把刀当时在海中猝不及防地给了陆小凤来了那么一下,现在他可不打算再吃一次亏。
他的灵犀一指出了手。
本就如梦似幻的刀光在流云飞袖的掩护下,恐怕也只有陆小凤有底气敢说自己接得住,蝉翼青光突至,他的手指早已经提前等在了那里。
就好像所有的影响判断的东西,和那刀光再怎么气势惊人,最后都是化繁为简的一招不变应万变。
然而在蜃楼刀与对方的手指将要触碰之时,她袖口遮掩之中手指已经按住了手腕上恢复身份后重新戴上的机关手镯,飞刀的牵丝以让人来不及反应过来的速度收了回去。
陆小凤的手指夹了个空。
她扬袖而起,另外的两把飞刀也出了手。
陆小凤若还看不出来她是吃准了他接得住飞刀,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一把刀光凛冽的攻击上,现在来了一出声东击西,那他也趁早不要混了。
接不住就躲。
流云飞袖给了她更自在的掩护之法,好在陆小凤与花满楼交手次数也不少,骗的过别人,却还骗不过他。
两把飞刀打在栏板上之时,陆小凤已经逼近到了时年的面前。
她拂袖如一道无声无息的绳索缠在了陆小凤的手上。
陆小凤灵犀一指再次点出,击中的是她袍袖之下气势盛极的掌力。
这一下对招的距离足以让陆小凤看清她这一擡眼之间露出的狡黠神情。
糟糕!
他正打算抽身后退,却突然感觉到她那本是用的霸绝人间掌法的手,径直变招出了如意兰花手的困锁指力,不对,准确的说应该还有一种指法。
时年才不会告诉他,这是从日后的手劄上学到的一点新花招。
此刻她的另一只手,袖口掩盖的刀光仿佛穿云而出,这一记短刀夹杂着红袖刀的招式,刀光却更加激烈地绽放而出,避无可避的刀光让陆小凤虽然偏过了头去,还是被扫下来了一缕鬓边的头发。
“行了行了,我认输了。”
时年松开了手。
“花满楼你这招教给了她真是吃大亏了,她能把这招玩出花来。”陆小凤整了整头发,让自己看不出被人偷袭得手的样子,“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宫九要说你不太可能有什么当师父的乐趣,徒弟三两招就超过了师父,这还有什么意思。”
花满楼却摇了摇头,“不是师徒,是报恩。”
“我若是再狠一些,方才出袖之时出招的那只手再夹一把刀,你的灵犀一指便保不住了。”时年挑眉,用带着几分任性的语气开口,但谁让她生了张实在好看的脸,就算任性也显得不过是顾盼神飞的恣意而已。
“惨了惨了,你这不只是教出徒弟饿死师父,还是要弄死师父的朋友。”陆小凤大为感慨,“对了,你那刀刀法叫什么?看着也有些意思。江湖上用刀的人不多,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一招。”
“黄昏细雨红袖刀法。”
陆小凤想到宫九说过之前他的身份是由时年假扮的,那这金风细雨楼的腰牌也应该确实是如花满楼所感觉的那样,是由她所有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与金风细雨楼之间的关系,好像也并不需要多说什么就已经足够清楚了。
但无论是突然现世的常春岛还是她口中的金风细雨楼,陆小凤此前都从未听过。
然而想想他用木道人的那些信件去找孙大老爷,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大智大通前辈,却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名叫幽灵山庄的组织,他又觉得这世上他没听过的东西果然是多了去了,也不足为奇。
“说起来,你不会只是来看我学的如何吧?”时年又开口问道,“你若真这么无聊,不如把你的灵犀一指也教给我算了。”
她话还没说完,陆小凤就已经拉开了距离,看得坐在高处的司空摘星笑出了声,“陆小凤啊陆小凤,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面对一个美人是这么敬而远之的样子。”
“你不懂,”陆小凤对着他摇了摇手指,“花满楼教她流云飞袖顶多就是打赢师父而已,我若是教她灵犀一指……你是个易容好手是知道的,她演个宫九,连薛冰都称她好气度,若是她演个陆小凤,赶明儿我的红颜知己都能跟她跑了。”
他最近是得承认,他对朋友的善恶底细分辨得有些问题,但他对“同类”的直觉却应当没什么问题。
“行了行了,换个话题吧,我本来过来是跟你们说两个消息的。”陆小凤立马转移了话题。
“一个消息是,霍休有动作了。”
无名岛岛上的建筑都在山中桃源之中,时年当时若不是跟着那两个来岸边寻找九公子踪迹的人,恐怕也找不到地方,要在外面绕路绕上两三天,甚至说不准就要以为是个荒岛了。
但既然小老头已经先收到了霍休的人手要来的消息,他便怎么都得留一些看起来不容易被察觉、又必须为人所觉的线索。
至于展现出的实力,自然也得是让霍休觉得确实是有出手必要的水准。
霍休还觉得是自己的手下办事利索,却不知道他已经完全落入了圈套之中。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南王府那边好像也有出海的打算,叶孤城应该是听到你说的那个岛的事情了,以他的脾气不像是会有这样举动的。”陆小凤有些不解。
叶孤城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动作,南王世子会。
无名岛的两个隐形人混入霍休的队伍后,让前来查探的南王府的人也意外地得知消息,显然做的很好。
时年并没有刻意去注意此事的后续进展,也知道应当出不了差错,从陆小凤这里说出来的消息便印证了这一点。
“说不定南王府想为国效力,打击杀手组织肃清风气呢?”时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陆小凤可不信这个答案。
但他也确实想不到是谁说动了南王府。
“算了,说另一个消息吧,山西雁来了。”
陆小凤说到这里也不由地露出了几分苦笑。
山西雁自然是因为霍天青的事情来的。
“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交友广,山西雁不大不小也算是我的朋友,天禽门的接班人死在了这里,虽然责任不在我,但见朋友我还是觉得有点负疚。”
“那你岂不是更应该同他说清楚?”时年回道,“霍休狼子野心,霍天青为情所骗,关你陆小凤什么事情。我听说天禽门的山西雁是个一等一的义气好汉,你倒不如现在陪他去喝上两杯。与豪侠饮酒,一年都遇不上几回,怎么就你在这里纠结一个无关紧要的霍天青。”
“你说得对,”陆小凤跳了起来,“我这便去找他。”
他甚至话音还没落,方才同时年交手时候那极快的轻功,现在被他用来赶路也同样像是一道风。
甚至还极为潇洒地在登上那最高处的时候跟司空摘星击了个掌,这才掠向远处。
“他这也反应太快了一点……”
“他其实本来就没这么想不开。”听到陆小凤已经重新翻墙走了,花满楼语气温和地开口,“他只是因为接连遇上木道人和霍休的事情,需要朋友的一句开导而已。这或许对他来说,迈过了那一道坎也就过去了。”
时年擡头看向了陆小凤消失的方向,“那照你这么说,他已经把我当做朋友了?”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合得来的就算只见过两面,他都觉得对方是朋友,比如说如果你去问他叶孤城算不算他的朋友,他估计也会说算的。”花满楼回答道,唇角带着一点春日温煦的笑意。
“既然如此,他同山西雁喝酒,我这个做朋友的是不是也得去讨一杯?”
花满楼发现,自己可能永远摸不清这个姑娘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陆小凤觉得他们两个有些相似或许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她身上也有种生性放旷,绝不是在条条框框的约束中长大才形成的气度。
山西雁找的自然是阎铁珊,所以时年拉着花满楼来的也是阎铁珊的地盘。
他们登船进门便看到陆小凤随性地坐在地上,边上还坐着个秃顶黄脸,灰衣灰鞋的老人,活像是个乡下来赶集的。
现在这两人拍开了一坛好酒的泥封,往各自的海碗里倒满,来了个一口闷。
喝到了酒,这秃顶老人的脸上都有了精气神,本来惨黄的脸色里多了几分红润,“真他娘够劲的好酒,阎铁珊是个够劲的人。”
时年虽然听宫九在介绍天禽门的时候,听他说过山西雁是个又够朋友又有种的大好人,却没听他说起过这人的长相。
但他长得磕碜,并不影响他在陆小凤说出“我还以为你是来找阎大老板的麻烦”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灌下去之后答道——
“那你可真是小看我山西雁了。霍天青如果只是犯了错,遵照天禽门六十年前建门时候尊师重道的门规,我们这些当人家徒子徒孙的,自然是要为他以死顶罪也好,替他受过也罢。”
“他既然已经死了,那冤有头债有主,便自然是找霍休算账,怎么会去找阎大老板的麻烦。当然也不找你陆小凤的麻烦,你也是个够劲的人!”
陆小凤闻言朗声笑了出来,“我是什么够劲的人,我是个大祸害。”
“挺好,祸害活得久。”山西雁回道,他看向了时年和花满楼的方向,“这两位是?”
时年觉得这人还怪有意思的,用“够劲”来形容人,好像千言万语都汇聚其中了。
她也没什么礼数,干脆也学着坐了下来,“一个跟他一样的祸害,来讨杯酒喝。”
她随手从旁边拿了个准备在那儿的碗,倒满了酒对着这山西游侠敬了一下,一口喝了干净。
“好酒量,你这女娃娃有意思。”山西雁笑了出来,“可惜我们天禽门此番来的樊大先生、简二先生那一堆市井七侠先去打探消息去了,否则我一定将他们介绍给你认识。”
时年眉峰微动,开口道,“既然来了此地,见面的机会便多的是,不知道山西雁前辈有没有兴趣与我们一道去看场戏。”
“什么戏?”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这才从容回答道,“痛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