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不,准确的说是公孙兰,有个别名叫熊姥姥。
她喜欢在月圆之夜乔装成一个老妇人卖糖炒栗子,这当然是有毒的糖炒栗子。
所以吃下这栗子的便是这月圆之夜的牺牲品。
但那又如何呢,她顶着另外几个别名作案的时候,也是挑心情杀人的。
现在来了海上自然也不会例外,更何况今天红鞋子里的八妹上官飞燕今天才出了事不知所踪。
她每到月圆的时候便有杀人的冲动,今日尤甚。
但海上自然是不会有糖炒栗子这种东西的,所以她改成了卖扇贝。
不过她好像遇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买家。
时年眼见对方从袖中抽出的两把一尺七寸的长剑,剑柄上的红绸在这个抽剑的动作之中灵活地舞动,在这抽剑剑出的瞬息,她这身老妇人的躯壳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这个舞动剑器之人的轻盈姿态。
是剑器之舞而不只是剑。
这如乐舞剑器的双剑齐出之间,这老妇人的灰黑袍袖也紧跟着流云翻动,映衬着剑光越发奇诡,剑招来如雷霆,剑出惊鸿。
但她的双剑快,时年的动作也不慢。
她和宫九换回来了身份的一个好处便是两人默契地都没再提这个之前的绑票顶替事情。
宫九本着有好戏看便也权当没事发生过的样子,甚至还跟她打了几场。
同样是剑招奇诡,公孙兰的剑里还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剑道。
所以这一掌,破的是她的舞。
她要先打乱对方的节奏。
周围有没有人在看此处,她虽然不能确定,但起码见过她飞刀的叶孤城不在此地——
他被怕死得要命的南王世子叫去帮忙了,声称在找到上官飞燕和那个幕后主使之前,他都得负责起来他的安全。
毕竟要是没有南王世子的那几句话,上官飞燕也不可能这么快暴露。
若论拉仇恨,他绝对是第一位的。
所以她当然可以出刀!
反正现在没有一个人会突然跳出来揭穿她的身份。
一边袖子里藏着绝难发现的短剑,一边袖子里便是更加无形无踪的飞刀。
公孙兰原以为会是自己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一剑了结,结果反倒成了对方给自己一个惊喜。
无论是时年还是她易容成的沙曼都不太像是武学精深之人。
那剑器之舞本该有一种霍如羿射九日落的烈性,但这执双剑之人已先对她存了三分小看,已经无形之中成了艺术性仍在,雷霆震怒之意不足的状态。
可时年想着这人还真如她所想穿着红鞋子,这两筐的扇贝又还不知道打算随机坑害多少人,再加上今日因为霍天青的阻拦让上官飞燕跑了的郁闷,便成了这猝然交手中的全力出掌。
霸绝人间的掌力之下,这本应在彩环佩带的呼应下如朝霞东来的剑光几乎被打散。
而藏在掌力之后,让人更加无从得知她到底是如何驾驭的飞刀划破了夜色,寒光照雪的刀锋与背后内劲胶着的丝线,形成了一道带刺的罗网。
公孙兰哪里还会看不出来,这不仅是个硬茬子,还是个她正好不占便宜的硬茬子。
她的剑器一舞,本应该是配上彩霞罗缎的施展才是真正的全力出招,现在已经天然削弱了几分。
更不用说对方这个蛮横的打法,对她简直是天克。
若只是个莽夫便也罢了,她的飞刀同样奇快无比,摆明了就是能看清剑招的轨迹,有的放矢的一掌。
双方对对方的评判都不过是在一瞬之间而已。
掌风卷挟着气浪在双剑上发出的震荡,似乎只有一声极轻的声响而已,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却如一阵巨响。
一个是此时正在不远处的花满楼,一个便是时年面前的公孙兰。
她一边闪躲开了这四把莹莹碧玉的飞刀,从那乱线交缠的缝隙里穿出。
登云破月的身形袅娜得像是个妙龄少女,双剑如虹掠来,在这个动作里她的裙摆自然地擡起,露出了底下那一双鲜血的绣鞋——
这样的动作绝大多数人恐怕看不出她已经萌生了退意。
时年却看得出来,谁让她自己也喜欢这种以进为退的花招。
刀光映照出月光,让这几把悬滞空中的飞刀像是一道道弧光流星,也将公孙兰的眼神映照得格外清晰,那是一双年轻剑客的眼睛。
现在这道眼神被面前年岁不大的姑娘翻掌接续的掌力燃起的火星所烧灼、逼退。
在剑尖与掌心相对的那一刻,她明明可以再拼一拼用剑尖刺穿对方的手掌,就像是她之前许多次并无犹豫的那样做,可她并没有。
她突然在对方那横绝的掌力和吊诡的出刀之中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交缠的丝线其实也让她想到了之前她在此地听到的那个传闻,可即便不想到那异族传闻,毕竟夜色之中她确实无法分辨出丝线的材质,那也绝对是一道会让她越战越掉入陷阱的丝线。
她凌空一蹬,这被灰布包裹的身躯腰身灵活地扭转,借着被掌风逼退的状态,意图径直凌波涉水而去。
但时年怎么会放她走。
已经走脱了个上官飞燕,要是现在公孙兰也在她面前跑了,那她岂不是真成了无名岛往这边丢的卧底,专业负责划水了。
刚赶到此地的花满楼还没来得及分清楚这夜间在水边打斗的双方到底是个什么立场,便已经听见了一声古怪的,像是刀尖撞上了贝壳的声音。
而后是贝壳破碎开,有丝线在空中掠过,也有贝壳的残片在被人抛掷发出的声音。
假若他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有一把飞刀斜插入那箩筐,将一只淬毒了扇贝从箩筐中挑空而起。
紧随而来的掌力和另外几把飞刀的力道将这只扇贝的毒壳打成了碎片,以各自不同的轨迹和速度直追公孙兰而去。
公孙兰的剑招收势极快,轻功也或许并不在司空摘星之下,可她后撤的意图被窥破后,这个动作与时年出刀将毒扇贝击碎的动作几乎便是发生在仅差毫厘而已。
所以在她那个自以为轻快的转身撤离时候,一片片带毒的碎屑已经快若疾电地从她的后背扎了进去。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用这样的暗器发出的办法来对付她。
时年操纵飞刀的本事已经算得上是天下一绝了,去驾驭远比飞刀轻得多的贝壳,只会比飞刀更快也更无一落空。
公孙兰在每逢月圆之夜的每一颗糖炒栗子上放的都是足以毒杀三十个人的剧毒,此时这扇贝上也是如此。
纵然真正被嫁衣神功的劲气催发,从她那裸露的后颈扎入血肉的碎片只有一片而已,其他都只是扎在衣服的表层,也已经足够她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青黑,而后像是一块突然变得僵硬的木头一般朝着海中坠落了下去。
她确实有解药不假。
可她不想给别人留下解毒的后路,也恰恰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
“好烈的剧毒。”时年这么想着,动作却未曾停歇。
她人已如一片飘云一般急速掠出,一手抓住了对方没被毒素浸染的衣服位置,将她丢回了岸上。
掉到海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但时年也不敢打包票,她这将自己的命也给断送了的剧毒,在海中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可别是跟老字号温家的某些毒一样一个传一个没完没了的那种。
而她刚落稳在浮桥上,便听到了走过来的脚步声。
来的人是花满楼。
她和那“老妇人”的交锋只发生在片刻,动静也几乎局限在了这一片区域里,可花满楼来的这样快,让时年不得不佩服他为了弥补自己在视觉上的缺陷做出的努力。
“花公子请小心脚下,”时年开口说道,“你面前有两筐毒物,正是这位刚与我交手之人的杰作。”
花满楼停住了脚步,他所听到的第一下飞刀与贝壳一样的东西碰撞出声的地方,大约正是在他面前两步,他虽然看不见,却也猜得到她说的东西。
这一次他虽然还是闻到了那特殊的气味,但有她开口在先,他当然不会认错人。
“沙曼姑娘,现在需要我做什么?”这个月光之下白衣胜雪的公子,给人一种并不是身在有死人在场的环境之中的安定温和。
“去叫人吧,尤其是请阎大老板来一趟。”时年回答道,“当然如果方便的话,请陆小凤和独孤掌门也来一趟。”
请陆小凤和阎铁珊并不需要分开行动,因为他们两个此时正在一起喝酒,接到花满楼的消息,这两个还有些醉态的人顿时清醒了,直接叫醒了歇在阎铁珊这边的司空摘星和薛冰一道赶了过来。
而等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别说独孤一鹤了,就连宫九还有那强行拉着叶孤城当保镖的南王世子都到了。
“什么情况?”陆小凤刚问出来就发现自己多问了。
因为此时蹲在尸体旁边的姑娘已经用布裹着手将对方背上的毒贝壳残片全取了下来,除了已经深深扎入她后颈的那一片。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这老妇人打扮的女人翻了过来。
花满楼已经找人带来了灯火,所以在场的谁也不会忽略掉这女人脚上的一双红色的绣鞋。
不过跟上官飞燕那只绣了金色燕子的鞋子图样不同的是,这双红鞋子上绣的是猫头鹰,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图案。
薛冰捂着嘴,强忍着不要将尖叫发出声。
她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熟的鞋子,那一对眼熟的短剑,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被时年熟门熟路地撕下面具后露出的那张脸上。
她怎么会不认得那张脸。
这是一张贵气雅致,明艳天成的脸,只是现在被毒气沾染,面色中透着一缕挥之不去的灰气,那双眼睛也已经永远闭上了,便损了三四分的容色。
“好精巧的易容……”司空摘星感慨道。
他突然有些怀疑这位沙曼姑娘是不是也带了易容,他第一时间都没察觉到这老妇人脸上的易容,可她下手的果断和方式都说明,她显然深谙此道。
“也好一个美人。”陆小凤摇头叹息。“沙曼姑娘,你将我们叫来,是因为此人和上官丹凤之事有关?”
“我不认得她,”时年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下死手,我只是直觉觉得这人或许和上官丹凤有关,就用红鞋子试探了她一句,但是她挑的两筐扇贝我没想到会这么毒,只是一片就要了她自己的命了。”
“所以我想请诸位来认一认,此人到底是谁。她的剑招很特殊,像是唐代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实力……”
她皱了皱眉头,“我只能确定她不是全力出手,或许还差了什么条件,但也应当不在霍天青之下,剑道造诣比不过叶城主和独孤掌门,相差却不会太远,这样的人应当不会在江湖上全无名气才对。”
陆小凤很想吐槽,她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出那句评判的。
非要算起来的话,她和那位宫九公子也是江湖上没什么名气的存在,可事到如今,看不清这两人实力的恐怕要在他们两个手里吃大亏。
独孤一鹤已经抢在了他前面开口,“这张脸我不认得,但这把双剑我认得。”
“大概五六年前,我见过这对剑器之舞,用剑的人名叫公孙兰,认得她的人都叫她公孙大娘。说起来当时她确实穿的是一双红色的鞋子,至于是不是现在这一双,我就不能确定了。”
“俺不认得她。”阎铁珊摇头紧跟着开口,“陆小凤是知道的,我不出山西,这次算是破例,那个冒牌货公主穿着红鞋子,她也穿着红鞋子,你既然说她武功不低,有没有可能就是她杀了俺那几个保镖,把那劳什子的丹凤给救走了。”
“不可能。”时年回答得很果断。
“我能得手是因为她的实力逊色我一些,再加上她起手已经被我打乱了节奏,剑客的剑招一开始就乱了本来就输了大半,她还把空门露出来,摆明了是给我机会。”
“如果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应该也做不到才对。”
陆小凤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公孙大娘和假公主之间或许有某种联系,但今日救走假公主的却不是她,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多了个调查的方向。”
这总比他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寻找金九龄这件事要容易得多了。
“这个某种联系或许还能更清楚一点,”时年突然转头看向了薛冰的方向,但她开口问的却是花满楼,“花公子,我相信你的耳力,刚才他们陆续来时,有一个的情绪波动最为奇怪,你能听到我和公孙大娘的交手,应该不会听不到这个动静。”
时年在见到公孙兰出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那个和薛冰有在一起碰面过的人。
那个人也是老妇人打扮,虽然同这个易容不是同一副,但要重合这样多的特征还是个剑客,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是同一人了。
更何况,陆小凤带来了薛冰正在时年的预料之中。
他的注意力自然在这位死去的美人身上,时年的注意力却分了几分给薛冰。
她从震惊到哀恸,到此时努力平复下来了心绪,都落在了时年的眼中。
“薛冰小姐。”花满楼轻叹了口气,并没有隐瞒这个回答,“她的呼吸最乱。”
她实在看上去像是个容易羞涩的小姑娘。
换成旁人或许会觉得她是因为见到了具意外的尸体才有的情绪变化,但在场的都是老江湖,都听过薛冰那个冷罗刹的名号,也知道她是如何低着头,带着那青涩的笑容,把人的手给砍下来的。
所以如果不是认得死者,她绝不会做出这样奇怪的反应。
“我想薛冰小姐应该能替我们解一解惑这个半夜带着两筐毒物在这里晃荡的人到底是谁,今日凑巧来的是我,自然有本事从她手里活命,甚至还能反过来取了她的性命,但看起来她杀人并无目的性,换做是旁人未必有我这个运气。”
她走到了薛冰的面前。
沙曼的身量本就要比一般的女子高,时年易容成她的时候也没忘记加一个增高的垫子,这便让她此时看向薛冰的时候,眼神对视中处在了一个略微俯视的状态。
这也让本就有些心虚的薛冰在这样的目光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薛冰小姐,不瞒你说我知道的事情不少,我见过你和她见面,也见过你和一个叫上官飞燕,不,实际上就是那位假公主上官丹凤见面,她和霍天青私会的也是用的上官飞燕的名字。”时年静静地看着这位神针山庄的大小姐,直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挣扎。
“你真的很了解她们吗?行走江湖侠义为先,可她们一个似乎在凭喜好杀人,一个在谋夺不属于她们的财富,这也是神针薛夫人的后裔应当做出的事情吗?”
薛冰颤抖了两下嘴唇,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看向了陆小凤,这个她喜欢的男人在此时并没有露出对她的嘲讽。
因为他很清楚,冷罗刹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凶名,是个名副其实的母老虎,却从来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
“我其实跟她认识的时间不久,”薛冰总算开了口,“她找我加入一个名叫红鞋子的组织,组织里的首脑都是女人,上官飞燕是她的八妹,倘若我加入的话,那便是九妹。”
“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可我不知道……不知道她会做这样的事情。本来我来此除了找陆小凤,另外便是协助她探听海上秘藏的消息,也算是入门的投名状。”
“公孙兰是这个红鞋子的老大?”时年突然开口问道。
她相信薛冰此时所说的话,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并不难分辨。
“对。”薛冰回答道。
“那上官飞燕还挺厉害,”时年琢磨道,“她这是起码在两边势力效力呐。”
她看向了公孙兰的尸体,突然有了个引蛇出洞的想法。
“司空摘星,如果让你易容成公孙兰,你有多少把握不露馅?”
突然被问到的司空摘星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