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丹凤揭下了斗篷,露出斗篷之下那张娇艳明媚的脸。
但这不是上官丹凤的脸,而是上官飞燕。
时年此前直觉上官丹凤和上官飞燕的眼神极像,恐怕是一个人,显然并不是她的错觉。
霍天青自然并不意外跟他在此地见面的是上官飞燕,或者说他等的就是她。
这个看起来俊朗而沉稳的青年收敛了脸上那一瞬的喜色,却也依然在眼神里透着一股夜色之中能窥得见的温柔。
“我很担心你的情况。”他开口说道。
说话的语调能暴露一个人的很多性格上的特点。
这位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声音低沉有力,在说着担心的时候也有种和缓温和的意味,这或许便是他能作为阎铁珊的心腹养成的习惯,起码遇到什么突发的事情他都得有种自信而有判断力的状态。
时年毫不怀疑这样的人,在“上官丹凤”落到南王世子的手里,依然有力挽狂澜的办法。
上官飞燕只是笑了笑,她的神情看起来纯真无辜,或许会比她假扮成上官丹凤的时候更让人怜爱得多,但她开口的语气却并不像她的脸那么可爱,“恰恰相反,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本来的想法是,就算不能得到海上奇珍的秘藏,我们也得趁着此时那些人都来了,找到那个最会管闲事的家伙来替我们清除掉几个障碍。”
“但这里是花家的地盘,我们一有动作容易让他们发现端倪,所以现在我们有了个更好的打手,也更能让别人投鼠忌器得多。”
霍天青皱了皱眉头,“你是说南王世子?”
上官飞燕握住了他的手,“你不要担心,他是个很好糊弄的人。”
时年有点想笑,她觉得霍天青也是个很好糊弄的人。
上官飞燕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与他是真情相会,她和宫九此时所在的这个位置上无疑是看得最清楚的。
可惜看起来这个聪明人并没有听出另一重意思。
“而且我这几日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状况。”上官飞燕继续说道,“南王世子很怕叶孤城,大概是因为对方的剑道,但是他同我说,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指挥叶孤城做一些事情。”
她突然柔和下来了神情,“所以我们或许不必让你冒险去对付独孤一鹤,那可能会让你送命的,我想想办法,让叶孤城去对付他。”
“还有阎铁珊,我知道他对你有过救命之恩,让你去对付他从道义上来说也让你难做,我们当然要借别人的手对不对?”
时年听得有点窝火。
借别人的手和自己动手,听上去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起码阎铁珊显然没什么对不住霍天青的地方。
可这位看起来很有自己成算的霍总管在听完上官飞燕所说的话后,居然还能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让时年有理由怀疑有些人的眼睛不太看得清楚。
“你会帮我的对吗?”上官飞燕仰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霍天青并没有迟疑给出这个答案,“当然。”
时年琢磨着独孤一鹤、阎铁珊和这个一会儿是上官丹凤一会儿是上官飞燕的女人之间的关系,那幽会的两人已经分头离开了。
霍天青的本事绝不应该只是个珠光宝气阁的总管,他的内力高得出奇,所以他们两个也并没有靠太近,也直到那两人走了之后,才能开口/交谈。
“你知道霍天青是什么来头吗?”时年问道。
“他是商山二老的师弟。”宫九回答得没什么犹豫,他虽然在江湖上没整出什么名气,却不代表有无名岛的势力在他背后,隐形人渗透在江湖上的处处地方,他会对这些江湖人物缺少了解。
“但还不止如此,他是天禽门的天禽老人的儿子,天禽老人过世之后,他就是天禽门的掌门。不过他似乎并不想背负自己是某人之子的名头和天禽门的基业,所以他加入了珠光宝气阁。”
宫九挑眉冷笑了声,“可惜他这所谓的自己能创一番事业也不过是给别人当下手,现在倒是要自己上位了,还是被情人怂恿的。”
宫九摆明了看不起他这行径。
“那独孤一鹤和上官飞燕之间又有什么仇怨?”时年有些不解。
如果说阎铁珊还可以解释为图谋珠光宝气阁,独孤一鹤却是峨眉掌门,除了江湖势力之外,这位显然不是什么有大身家的人。
就算独孤一鹤如上官飞燕所说和叶孤城比斗,又假若还真是叶孤城稍胜一筹,但这也与上官飞燕没什么关系,除非——
“除非有什么利益是必须要独孤一鹤死了,她才能拿到手的,而峨眉的三英四秀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他摇头道,“或许跟着那两个人接下来的行动就能知道。”
宫九突然觉得她在搅乱这眼前局势的本事上比自己能耐多了。
要不是她先在海上阻截了上官飞燕,又让她先搭上金九龄后搭上南王世子,恐怕还不会这么快有举动,又倘若不是她要去看南王世子的秘密,也不会发现从船上溜出来的上官飞燕。
那个家伙自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可以开始自己兴风作浪的计划,却还不知道后面有个黄雀正在等着插手,在无名岛上还丢了个金九龄过去。
“算了,想不通的等到南王世子找上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时年不打算让自己的精力分在这样想不通的事情上。“回去继续看看南王世子的底细。”
宫九没有动作。
时年看着他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但在她的脚步有了动作的时候,他又很干脆地跟了上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前两天扮演宫九的时候在这方面还不够突出,那就是路痴。
好在,现在并不需要她去学如何当一个合格的路痴。
方才霍天青和上官飞燕离开的时候,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相当漂亮,但宫九的轻功还要更出彩一些,甚至和时年那种轻盈灵动的轻功路子有些像。
所以两人摸到南王世子的房间并没有引起船上任何人的注意。
南王世子这个怕死的做派,房间外的守夜人员的数量实在是醒目,好在叶孤城也不可能持剑守在他的床头。
时年和宫九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床边,床头夜明珠的柔光照亮了他的脸。
即便在入睡的状态下,他居然也没有拿掉自己的易容伪装,这实在是个极其少见的情况,或者说,这是确实有秘密的状态。
时年伸手点了他的穴道,伸手取下了他的面具。
藏在面具之下的是一张和宫九确实有几分相似的脸,并不需要怀疑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虽然这张清俊而贵气的脸,让人觉得好像不太应该长在这个南王世子的脸上。
“他这张脸有问题吗?”时年小声转回头问宫九,却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神情。“怎么了?”
宫九迟疑了片刻后开口道:“他的脸,和当今天子长得几乎一样。”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消息。
与皇帝长了张相似的脸,在皇家绝对是一个忌讳。
而南王不仅不曾上报,甚至让这位世子在此前都深居简出,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其用意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起码不只是为了世子的安全。
更何况,他还被养成了这样妄自尊大的古怪习性,很难不怀疑南王府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突然觉得,”时年又仔细打量了宫九几眼后开口道,“你这只不过是在无名岛折腾杀手组织,跟人家这种可能涉及皇权斗争的比起来,还是挺小菜一碟的。”
宫九额角一跳。
他此前倒也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但看起来南王府的方式比他此前考虑的让人难想到得多。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小瞧了?
而这个姑娘还很淡定地将易容重新弄回到南王世子的脸上。
她能扮演得了宫九,扮演得了沙曼,显然不会在这个揭面具又弄回去的事情上留下什么破绽。
“走了,这也算礼尚往来够了,起码叶孤城没发现我们的底细,这南王世子连带着上官飞燕,倒是一人贡献了一个秘密。”
时年对今日的收获还是很满足的。
但第二天她就得思考自己是不是有点水逆了。
她正漫步在海边浮桥,琢磨着要如何利用上官飞燕和霍天青暴露出的信息再整点事情,尤其是要如何利用上官飞燕和南王世子的这对组合跟金九龄之间的恩怨,将一部分的目光转移到无名岛上,便看到那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和花满楼正迎面走来。
这活动的地方就这么多,会遇上也确实不奇怪。
可时年还没开口,忽然听见这江南花家的花七童用平淡而温和的语气,开口便是,“宫九公子。”
这是个极其有礼貌的打招呼。
时年微微一愣,这片刻之间她思考的是,是不是因为花满楼本身看不见,这才让他在此时有着异乎常人的直觉。
她在扮演无花的时候都记得将身上的气味改一改,现在当然也不会犯这样的毛病。
“花公子说笑了,在这里的可不是宫九。”
听到此话,花满楼的表情有一瞬的怔然。
他其实闻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气味,此前司空摘星偷了“宫九”的东西,在陆小凤领着这两人来他的地方给“宫九”赔礼道歉的时候,花满楼记住了这个气味。
如司空摘星所说这东西的重要意义,和宫九跟陆小凤说的金风细雨楼这个组织,这个气味都应当是个少见的专属线索才对。
所以虽然他觉得眼前之人的气息有些变化,他出口的称呼还是宫九公子,但他听到的却是沙曼的声音。
那么或许是两人身上都带着那个令牌?
花满楼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陆小凤却眼神一亮。
他之前就怀疑宫九和沙曼之间互相置换了身份,有花满楼这句话他也有了些底气。
“九公子,其实你们若有这种互换的必要,我也不会说出去,我陆小凤爱管闲事却不是个多嘴的人,也只是怕遇到该说话的人说错了而已。”
他这坦然的接话,但凡时年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估计就直接招了。
然而这瞬息之间她的表情分毫也没有被人揭穿的尴尬,反而像是个被两个登徒子拦住的美人应当做的那样——
在她顶着的沙曼的脸本就显得矜傲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你们要找宫九自己去找他!”
浮桥狭窄,显然需要有一方让路,所以下一刻,她也相当任性地拍出了一掌。
陆小凤当然没想到她会动手,更没想到她还不是个一般的高手。
那宫九公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轻功造诣极高,还有那以灵巧狠辣为主的如意兰花手,以及听闻他是个剑客,所以会以掌发剑气也并不奇怪。
而这位沙曼姑娘不一样,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散漫而倨傲的猫儿,这一出招却是天崩烈火的强势掌劲。
她的内功造诣更丝毫不在宫九之下。
陆小凤见过内劲外放,却没见过这样势若雷火的掌力,他这飞掠后退之中对方的出掌如影随形而来,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霸绝人间。
纵然他不知道这一招的名号,却也觉得这一掌应该有这样的称呼才对。
他不太喜欢跟美人动手,可惜现在好像是自己开罪了她,所以不得不动手了。
他擡袖出手,双指点出,与那惊心动魄的一掌对上,要不是内劲附着在指尖,恐怕当场就能给人表演个烤凤爪。
好在他这灵犀一指也成功拦住了对方的掌力。
也正在此时,一道白影从远处掠来,快得让人几乎来不及反应。
他的招式让人眼熟得很,那正是曾经制住司空摘星,险些废了他的手的如意兰花手。
这急行而来的白衣青年一出招,陆小凤便不得不收了手退后。
时年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紧跟着收了掌。
还有什么比自己用的是这极有辨识度也同样难练成的本事,而宫九本人出现以如意兰花手出招更妙的洗脱嫌疑的方式呢?
不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时年狐疑地看向了宫九。
“阎铁珊给不少人发了请帖,我打算去看看。”宫九回答道,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然后你找不到路,看到这里有人对上了就过来了?”
时年有点无语。
单独看他方才的举动,还真能以为是足够默契在陆小凤面前做出区别,免得他还想着是什么互换身份。
但一想到这位只是因为在这其实并不大的海上集市中迷路了,这才找到了这里,她就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宫九显然不会觉得自己的路痴有什么问题的。
这并不影响他平日里表现出的精明强干。
“走吧,去见见那位好客的阎老板。”
她一走,宫九也跟着走了。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开口道,“看起来确实是我想岔了,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位沙曼姑娘居然有此等武功。”
“女孩子行走江湖,有一身好功夫还是必要的。”花满楼回道,“算起来还是怪我,如果不是我先认错了人,你也不至于开罪她。”
“不瞒你说,我还是觉得她的眼睛,特别像之前的宫九,你看不到她的眼神,那实在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灵秀,现在的宫九要阴鸷了许多。”
“可如意兰花手并不是一门容易学的功夫,我听到了声音。”花满楼笑了笑,“好了陆小凤,你若还继续深究下去,那位宫九公子未必会拿你怎么样,那位沙曼姑娘的掌力却足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陆小凤大为郁闷。
“因为你现在关心的重点又偏了。”花满楼叹息道,“不是说今日要去金九龄失踪的地方测试朱停老板的那件东西吗?”
“你说得对,我去叫上那个恨不得不挪窝的懒货。”
陆小凤等人乘船离开了集市,时年则和宫九抵达了阎铁珊的地方。
昨日才见到这位阎老板的霍管家和上官飞燕之间的私会,算计的还正是他这位山西巨富,今日便收到了这个豪爽的珠光宝气阁大老板的邀请,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也算是一种缘分。
时年上船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酒气,这酒气醇厚里透着一股子清香,想必便是山西的老汾酒。
“阎老板真是个厚道人,”她开口道,“这汾酒年份闻起来便不低了。”
宫九不爱喝酒,但他生长的环境让他的品鉴能力远比一般人高得多,他当然认同时年的判断。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已经有人说话赶在了他的前头。
这声音的辨识度极高,连着说话之前的笑声也是又尖又细的,出口的话却是带着山西腔调的豪气,“好眼力,这可是俺出门之前从床底下取出来的私藏,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时年轻咳了一声,没想到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居然是这样的风格。
他的样貌和他的声音还是很搭调的,胖乎乎的脸蛋上面白无须,结合那尖细的声音……
但时年当然不会说这么扫兴的话,“大老板待客果然爽快。我曾经去过关中,有个朋友请了我一顿活鲤三吃,我也闻到气味了。”
请她吃这一顿的是金灵芝,当时两人赶路去华山的路上途径山西,以金灵芝的身份当然要吃最好的,便叫了一桌子当地的美食。
她对这气味印象尤深,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和软斗代粉(*),便是这活鲤的三吃。
阎铁珊笑得越发和蔼,脸上那个鹰钩鼻看起来都没了凶相,“好啊,来客还知道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菜,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搁这海上吃河鱼,也不失为一种趣味嘛!”
他拊掌而谈,眼神打量着这两位上门来的客人。
他好客归好客,请柬却不是随意寄出去的,别人是为了此地的财富,阎铁珊却不大看重这个,关中一带他已经是排得上名号的富庶。
他是来见见老朋友,顺便拓展人脉的。
所以别人忙着盯海上的时候,他已经把来此地的人的船只都给打量了个遍了。
这也正是他选择递出请柬的人的遴选方式。
果然来的是识货的客人。
不过这两位的来头恐怕要比他想的大。
上官飞燕与金九龄所说的一部分信息也不是假话,阎铁珊确实曾经是金鹏王朝的臣子,还是内库总管,昔日尚未国破的金鹏王朝的辉煌他也曾看在眼里,王室气度如何,他虽自己是个糙人,却也心中有数。
宫九是太平王世子,时年也算是打小以王侯待遇培养的,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阎铁珊面上的笑容没变,却实在是心头一惊。
这两位若说与中原皇族没什么关系,他可不会相信。
自觉地给两人套上了个贵族壳子后,阎铁珊伸手指了指屋内,示意两人进去交谈。
一进屋时年便看到了那位霍总管。
他此时完全没有了夜间见到的时候那种为上官飞燕编织的情网所困的感觉,他看起来虽然严肃认真却绝非是那种不茍言笑的状态,来客比时年和宫九来得早的也有不少,此时已经井井有条地入了坐。
人一多,难的便是布置位置。
但显然他早已经心中有数,哪位宾客应该坐在哪里都提前有了准备。
这三张桌上各有几人坐定,却并无冷场难熬的状况,恐怕正是这位处事手段周到的霍总管的功劳。
阎铁珊当然对此很是满意,有一个如此有本事的管家本身也就意味着他自己有本事,所以他拍了拍霍天青的肩膀,像是对待自己的子侄一般露出了个赞许的表情。
但谁又能想到,这位霍总管可不像是他想象的那样无害。
时年和宫九落了座,已经在这一桌上坐下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个老人,他的年纪应当和阎铁珊的年纪差不多,但是他的须发还都是漆黑的,只有那张沉毅肃然以及褶皱遍布的脸,才能让人看出他确实已经上了年纪。
在他身上更是有一种沉重如山岳的宗师气度。
这人的身份在他极长极宽的剑身,配以峨眉掌门标志八卦的剑鞘的长剑上已经透露无遗了,这便是独孤一鹤,也是上官飞燕口中另一个需要解决的人。
另外两人则是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个的打扮和独孤一鹤很像,他看起来英秀儒雅,但眉眼间却又一股子少年人的锐气,尤其是当他旁边是个说话很是跳脱的人的时候,他总归难免要将已经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那正在侃侃而谈的还是个时年的熟人,他开口说的正是他为何会被阎铁珊邀请过来——
“你不知道,当时我和陆小凤正在泰山的观日峰上比赛翻跟头。这位阎老板可真是个妙人,他说看来看去就是个大鸡蛋黄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喝酒。”
“然后呢?”那峨眉派的年轻人立马问道。
独孤一鹤的眸光一转,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