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已完成答应你的那一件事了。”吴其荣有些无奈地开口。
时年这话一出,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坑里,但眼下的情况并不像是有给他后悔余地的样子。
依然身着男装,却已经露出面具之下那张秀色惊人的脸的少女,再加上那标志性的飞刀和六分半堂的立场,惊涛书生不需要怀疑她的身份了。
她剑走偏锋在京城里声名鹊起,星夜奔袭拿下堂口,已然有几分六分半堂年轻一代俊杰的样子。
很奇怪的是,他此前觉得两人是同类人的感觉,即便此时发现她是个小姑娘而非是个少年,好像也并没有改变。
她说要保住朱小腰的性命,而不是让她成为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斗争的胜利品,看起来也同样并不是一句假话。
但吴其荣觉得,比起朱小腰这个已经受制于人的,他反而更担心自己的安全一点。
“还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吗?”时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自觉自己在京城里不涉世事,实则是现下还没有用武之地的吴其荣立马在这样的眼光中挺直了腰板。
只听得时年继续说道,“这个追杀二圣主的人,需要下手有分寸,正贴你对女子对几分怜惜敬重的心态。”
他抓了抓头发,总觉得这句话可以理解成贬义也可以理解成褒义,好像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其二,这个人必须轻功超绝,起码不能比轻功不弱的二圣主要弱。”
这也同样是惊涛书生的长处,他看起来长得圆润,脚力却不差。
“其三,这人必须有伪装演戏的本事,”时年说出口又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像是意有所指,又改口道,“等得手之后,又得从迷天七圣盟的包围中冲出来,起码得演出有人支援底气十足的样子,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将这些要求结合在一起,可用的人便已经少之又少了,能有此等魄力一搏声名的,舍吴兄其谁啊。”
时年最后又扣了个高帽子上去。
吴其荣已经被吹晕了,他觉得自己从今天开始可能不应该叫惊涛书生,应该叫惊涛好汉。
等等,他不是去六分半堂围观顺便蹭吃蹭喝的吗?为什么好像已经身处贼船还扬帆远行了?
他想着这些却没来得及问出口,而是被要跟朱小腰对调衣物的时年暂时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背靠房门,这个身怀绝技但暂时在京城里游荡度日的青年,露出了个苦笑,他预感到能悠闲看歌舞的日子已经要一去不复返了。
而此时的京城中,另外两个人也在观望着今晚的事态发展。
杨无邪将写有那四个字的纸条派人送出后,便去了三合楼与苏梦枕会合。
金风细雨楼确实有从夹缝之中崛起的势态,但三合楼一带仍然是迷天七圣盟的地盘。
形貌特征实在太过明显的苏梦枕干脆带着个面具,正合了迷天七圣盟的做派,倒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他扶着三合楼三层的栏杆望下去,此处高度远不如玉峰塔上望下去的视野开阔,却能看到长街夜市的灯火在渐沉的夜色之中,慢慢地像是星火蔓延铺展开来,仿佛烧灼起来的颜色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宫阙琳琅。
像是一条灼火之中诞生,昂首将飞的巨龙。
杨无邪上楼后看到的便是苏梦枕的背影。
“代楼主,其实你本不必来这里。”
比起病榻在卧的苏遮幕,苏梦枕的身体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但杨无邪觉得,这具孱弱的身体里蕴藏着的筋骨,在看到金风细雨楼彻底扎根于京城傲然挺立之前,绝不会让他倒下。
而他此时用着有几分沙哑,却足够坚定的语气说的是,“我在看一个开端。”
至于是什么开端,苏梦枕并没有细说,杨无邪是个足够担当得起智囊角色的人——
时年的所作所为,在六分半堂、惊涛书生以及那个被她哄骗去填补六合青龙位置的人都是各自只知道一部分,尤其是此时被当枪使的六分半堂,更是将一个卧底当做了明日之星。
但金风细雨楼不一样,这一局她一旦得手,雷媚的赌约落败会成为六分半堂内部什么样的引子,给她处理过收尾的杨无邪不会猜不出来。
他们在暗,更手握主动权,这是个绝对有利的位置。
只不过时年其实搅和的浑水要比这两位想象得还要多一些就是了。
杨无邪看不见此刻苏梦枕的表情,更猜不透这位不日内就要脱下代楼主的名号,正式跻身京城中大势力领袖的年轻人,会不会对那位行事不拘常理,在他上京之前便招揽来的姑娘心存担忧。
他只看到对方突然收紧了握在栏杆上的那只手,低声说道,“来了。”
月光之下,街市灯火之上,两道人影从远处的屋顶上急掠而来。
时年为何笃定在此地能遇得上颜鹤发,正是因为杨无邪在“雷媚失手”那四个字的背面,还用细炭笔勾勒出了个京城中地标三合楼屋顶的轮廓,这个暗示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个推断到底是出自杨无邪还是其实出自站在背后的苏梦枕,并不重要。
她的盟友相信她在京城里搅风搅雨的举动最后的目的,便是让金风细雨楼从乱中取胜,甚至帮她处理好了扫尾工作,那她也同样相信,站在比她更加全面的角度观摩战局的人,会得出更加准确的答案。
被雷媚偷袭未成后的颜鹤发,没有选择更加隐蔽的地方,而是选择了迷天七圣盟武装力量最为完备的地方。
他此时正在三合楼!
吴其荣说是说着自己被坑进了个骗局里,可他此时提气运功,足底生风,一想到他此时在做的是协助时年,从迷天盟的势力包围中将颜鹤发给抢出来,他便觉得自己这身皮肉之下的热血也开始沸腾起来了。
有人看不上自己这一身武学和放浪形骸的作风又如何,这不是有个志趣相投又将给了他这个一战成名机会的好妹子吗。
于是他在此时拍出了一掌。
他的武学得自水晶洞中奇石,活色生香掌法与欲/仙欲/死神功并非是孤立存在的,但此前他都没有将这二者结合在一起出手的机会,现在却正如时年所说,演戏要演得逼真,更要先声夺人,所以——
春日孤寒的月光之下,他掌中的五色烟霭变为七色的迷梦。
那正是二者结合的信号!
倘若说原本是因为性情如此,他给前方的红衣舞影放了点水,才让对方有机会,从歌舞坊一路奔逃至此,那么此时,便是因为再往前一步便要功亏一篑,让他不得不下了狠手。
比他的掌风更快的是红衣少女的动作。
她几乎全然没有停滞地纵身从高处的屋顶坠下,在空中纤细的腰身一转,人便像是一片飞花旋落。
谁也不会怀疑她不是二圣主。
人很美,心很狠,腰很细,这便是落花舞影朱小腰。
但惊涛书生的这一掌绝非寻常!
这一道七色的虹彩在月光下几乎变成了极其浅淡的一缕,可它依然追上了那乘风若舞的身影,这一招命中,她便像是只断了线的蝴蝶一般凌空腾起又落下,从矮一层的屋脊之上朝着街上摔了下去。
一蓬鲜血在空中绽开。
而她也在中招的同时吹响了从朱小腰的身上摸到的芦笛。
笛声刺耳,正是她此前在小甜水巷偷袭吕破军的时候听到过的,属于迷天七圣盟的联络信号。
现下从她这里发出来,顿时引来了周围的一片应和之声。
在这一整片令人耳膜难受的尖锐鼓噪声中,时年落到了地上。
尤在高处的惊涛书生吴其荣顿时感觉到暗处有一把把弩机对准了他。
但对他这种轻功不弱,且内劲远非一般武林高手可比、堪称有自己一番奇遇的人来说,这些弩机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正对他能造成威胁的人,是在此时出现的颜鹤发。
他确实在这里,消息无误!
无论是时年还是吴其荣,眼神中都掠过了一缕隐晦的惊喜。
大约是因为此时迷天七圣盟已经飞快地清了场,除了此时藏在三楼无声观战的苏梦枕和杨无邪之外已经没有其他旁人在场了,这位在迷天盟中号为不老神仙的大圣主也在街灯之下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顶着一头白发,下巴上生着白须白胡子,可他的眉毛却是乌黑的两道。
他被称作不老神仙真是一点也不为过,吴其荣暗暗想着,从颜鹤发的头发和胡子来看,他绝不年轻了,但他的皮肤却比他这个年轻人还要好得多,月光下更加显得跟个孩童一样光滑。
颜鹤发甫一出现,时年乔装而成的朱小腰便朝着他的方向奔了过去。
这个选择绝没有问题。
迷天七圣盟中的各位圣主之间的关系是有派系之分的,朱小腰并不只是颜鹤发举荐的那么简单,她是这位大圣主赎身出来的,也正是他教会了她武功,重伤之下本能地会奔向自己最放心的人。
纵然有一些时年揣测的成分,但长街灯火中,她那张幽梦一般的脸上少了血色,只有唇上染血,透着一股凄艳迷离之态,颜鹤发本能地便忽略掉了她的一些与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
更有些伪装不可能全然一致的地方,又有夜色与灯影的掩护。
何况,他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吴其荣的身上。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凝重。
惊涛书生的名头不算大,尤其是放在京城里老一辈高手中还有不少坐镇京城的情况下,这人更是堪称年轻一辈的高手中最为游手好闲且没追求的。
他投靠六分半堂却绝不是个好信号。
也不知道雷震雷给了他什么样的应允才会让他出手。
名头不大跟威胁性大小不是一个概念,朱小腰在惊涛书生的掌下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也便意味着,一个吴其荣倒向六分半堂,相当于迷天七圣盟多了个跟圣主可堪一战的对手。
颜鹤发决定拖延一点时间,将吴其荣留在此地。
既然追人追得如此深入腹地,那就干脆别回去了!
从苏梦枕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这位除了白发白须之外,脸长得还有几分孩童样子的老头,手上已经变幻了手势。
“这是不老神仙以鹰爪功演变而来的不老峒手法。”杨无邪的记忆力显然不差。
苏梦枕回道,“可惜他漏算了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无邪觉得自己依稀从苏梦枕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欣慰和骄傲来,但也正如他所说,他漏算了已经距离他足够近的“朱小腰”是很可怕的。
纵然他的隔空制穴原本在夜色之中,正方便他以弩机吸引住吴其荣的注意力的时候出手。
但在他找到这个出手的机会之前,时年已经先动了。
她的指尖发出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响动。
迷天七圣盟的人防着谁也不会防着二圣主有可能对大圣主出手,但凡是颜鹤发的手下,谁不知道朱小腰几乎是将颜鹤发当做亲人对待的,她是个纵使有可能背叛迷天七圣盟也绝对不会背叛颜鹤发的。
她距离颜鹤发太近了,而她也太快了——
她好像只是状似无意地迈出了一步而已,颜鹤发感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明明他看起来依然像是站在队伍前方发号施令的人。
这一下点穴正来自他身边的红衣少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个原本不该有的手镯。
舞袖流云之下藏着这他从来没见到过的手镯,连带着的是水红色衣袖中,方才一出一回间以鬼魅速度刀柄击出的飞刀,现在则是毫无迟疑地寒光迸射,丝线与飞刀齐出。
寒光四散!
这电光火石之间,颜鹤发简直要被六分半堂一出接一出的花招给气的保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也骤然反应过来,朱小腰已经落到了他们手里更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寒光翠刃刀出刁钻,逼退了他本能退开的手下,下一刻,他便觉得自己已经离了地。
惊涛书生的一掌其实并未落空。
时年早跟他说了做戏做全套,虽有留手,所以颜鹤发听得出来她的呼吸中确实是身中掌力受伤不轻的状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对她寻求庇护的行动毫无怀疑,毕竟朱小腰是个绝对傲气的姑娘。
而此时她挟一人腾风而起,这份自如随意的姿态,又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明月映照出的那一抹红影,指尖一道道银光游动,将十数把飞刀同时抛出,为她所控的只有四把,却每一把都袭向了颜鹤发的贴身近卫。
她本人则像是一朵捉摸不定的血色轻云,被清风托举凌空,仗着手握颜鹤发这个护身符,愈发显得闲庭信步的自在。
迷天七圣盟确实是黑/道帮会不假,可无论是朱小腰还是颜鹤发,对下属的统率中都有一种任侠重义的脾气,这也正是时年为什么要将这两个人先从即将一团乱麻的场面中揪出来。
所以现在有人在手,谁也不敢动。
她的身形太快了,谁也无法估计自己射出的弩/箭下一步穿透的会不会是颜鹤发的心脏。
芦笛声早已经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惊涛书生的朗声大笑。
其实他也不想笑的,但时年让他表现出有人支援,胜券在握的样子,可他的活色生香掌法就外表来说,实在太像是什么风花雪月场所的助兴,所以他也只能笑一笑。
不过看起来效果不错。
他在屋顶上站着,逆光之下他那张和善的脸也笼罩了一层阴影,看起来有几分高手气度,更让人觉得他们是有备而来。
时年纵上了房顶,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拎着的颜鹤发丢给了吴其荣。
早有准备的惊涛书生止住了大笑,将人扛到了肩上,足下一点屋檐上的瓦片,便已经方才是怎么来的现下是怎么走的。
而这个一身舞衣的少女,在这顷刻间抹去了脸上的伪装,她看似做的是收起易容的动作,袖间剩余的飞刀却已经又一次出手。
她的飞刀比上一次在神针门的时候苏梦枕所见,在这短短三个月间已是天差地别。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刀光更加潋滟,还是人在红衣映衬与月光之中有种摄魂夺魄的瑰艳。
但在刀光淬着月光中,她已经飘然而去,恍惚是踏月而行,只留下了一地零星嵌入的飞刀。
杨无邪直到此时才发现,苏梦枕面前的栏杆断裂了一处痕迹,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手,以他的眼力只能看到此时有个被定在了原地的弓/弩手,原本是该有这个机会出箭的,在他身边残留的正是一片木头。
那便是苏梦枕不动声色做出的保护。
“代楼主。”
“走吧,”苏梦枕应了声,“大戏即将登台,迷天七圣中已失三人,就算只是拱卫七圣主的护卫也经不起这个损失,关七若能坐的住也不容易。雷损更该出招了。”
“我们也不能再静待时机了,”这个病弱的青年在这听来轻描淡抹的语气里气势惊人,“注意着点六分半堂的情况,尤其是雷媚。”
为何是雷媚实在不需要奇怪。
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她明明借走了雷损手底下的雷恨,意在以雷恨“震山雷”裂涛惊山的掌劲来克制颜鹤发的不老峒,她的选择没错,也并没有扑空,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颜鹤发远比她想的要有准备的多。
迷天盟的大圣主从理论上来说,是七人中武功最低的,可他的年纪也是最大的,在黑/道上混迹打滚久了的人,到了颜鹤发这样的年纪,就更懂得如何出战与避战。
所以雷媚失手了。
她更没想到的是,已经将擒获朱小腰的消息传回堂中的时年,传回的第二条消息是,她打算试一试对颜鹤发出手,因为一般人往往不会想到会接连遭到两次袭击。
昨夜三合楼一战迷天七圣盟的人是清了场子不假,却也拦不住各家探子对那处战况的窥视,六分半堂又不是雷损的一言堂,雷震雷自然要知道手底下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颜鹤发到手的消息传来后,雷媚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一句话是,“你确实不如她。”
她憋着一肚子的气,就算明知道对方接连拿下朱小腰和颜鹤发确实厉害,还顺势不知道是怎么招揽到的惊涛书生,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举动,她还是觉得有点憋屈,这火气被她居然没当即返回六分半堂催生得越发旺盛。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时年背着朱小腰,吴其荣扛着颜鹤发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雷大小姐咬牙切齿,一副想要挥鞭子打人的样子。
“把人给我。”她指了指让她大觉丢面子的颜鹤发。
时年挡在了前面。
她已经换回了自己出门时候的衣服,但晨光之中,中了惊涛书生一掌残存的掌力让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也清晰地展现在了雷媚的面前。
雷媚挑了挑眉头,恨恨地收起了鞭子。
才不跟一个伤患计较,她自我说服,并不想表现出确实对对方行动力和能力的佩服。
“大小姐,江湖规矩,输了的自然是赢了的战利品,便应该甘拜下风,说不准六分半堂的风气做派便能让对方改邪归正,这个时候上来一顿鞭子可没什么好处。”
她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
“何况迷天七圣盟多行不义,势必是要被六分半堂所取代的,到时候他们也没去处了,自然便只能投效咱们,大小姐打石头打木桩我都管不着,可打人不成。”
惊涛书生有过被她忽悠得找不着北的经历,本能地觉得她这话里有些问题。
配合她此时板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看起来好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士,怀揣着一点纯粹率直的梦想。
雷媚都觉得自己没她那么天真。
惊涛书生却觉得她在演戏,不过他没这个揭穿她的打算,在颜鹤发的手下面前将他擒下,除了时年这个月下红衣飞刀的场面从各家探子的口中传开,他这个帮凶也不算是堕了威名。
现在便只当是成全一下她的表演欲好了,他还乐得看戏,还是两个美人的戏。
“之前的赌约算我输了,”输了对赢了该甘拜下风这一条,对雷媚显然也适用,但她素来心高气傲,绝不可能真把自己放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时年摇了摇头,她看向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的雷损。
他依然是一身朴素的灰袍,双手敛在袖中,看起来无害而深沉。
在时年此时流露出的仿佛是慑于对方大小姐身份,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眼神注视下,他的出现就像是个居中调停的和事佬,“既然两位都是以雷某的名义出手的,这番奖惩就由雷某定夺如何?”
时年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