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游今当然不是他的真名。
他曾经用过的名字有很多,比如说几年前他在洛阳的沁春园里唱曲的时候,他叫白幽梦,再比如说一年多前他去了金花镖局当镖师,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就叫做白鹰扬。
但现在他游历回到京城里,一想到自己空有本事闲游至今,便取了个白游今的名字。
京城里可供他选的活计不少,可他自认为自己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惊神指已修炼小有所成,总归不能再和用上两个假名的时候一样混的是人下人的日子。
于是他苦思徘徊良久,一边以贩画代书为生,一边寻求机会。
然而他发现,京城不是那么好混的。
从一个堂口的小喽啰混起太过掉价,毛遂自荐又无门路,天子脚下的杀人得名又过于剑走偏锋,稍有差池便是先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但有人先做了典范,白游今是有些意动的。
现在他或许有了另一条门路。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实在是有些明显了。
时年朝着书肆的老板丢过去了片金叶子,示意他关门片刻,有话要跟白游今谈。
先前她刚入汴京的时候,在他的摊位上买了把扇子,便感觉到这人不简单,而不简单的人不能是寻常作用。
白游今重新坐了回去。
他面前的少女神色淡淡,但在那张脸上就算再表露出什么不悦的盛气凌人的表情,恐怕都是好看的,在室内的光线下,她的瞳色显得要比寻常人偏几分水波涤荡之色,让她看起来总归少了几分距离感。
“你是想代替六分半堂招揽我?”白游今先开口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策,他稍微急了点。
时年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白公子不觉得,以你的武功造诣和文墨功夫,只做六分半堂刚招揽的一个下属的从属,有些屈才了吗?”
白游今很想说,屈才不屈才的不应该她考虑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有个晋身的起点都要比当个唱曲的或者是镖师要好上太多了,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她这么说他的心里是有些舒坦的。
没人不喜欢别人高看自己一眼。
“那阁下是什么意思?”
“如果白公子想将这个当做招揽的话也可以,但或许我只是在给你指一条出路,这个选择到底要怎么看待,白公子大可以自行评判。”
白游今本能地觉得,她的下一句话恐怕很有分量,果然他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是,“白公子可听说过六合青龙?”
时年有这个运气,一抵达此地就遇上与自在门上一辈弟子纠葛颇深的织女前辈,但对白游今这种有天赋和本事,却其实一直在底层人物中徘徊的人来说,自在门是一个太过于神秘的门派。
或许时年提及元十三限,他还能说自己听说过那位的威名,毕竟是老四大名捕之一,光说六合青龙,他便只能摇头苦笑了,“请姑娘明示。”
“蔡太师招揽元十三限进京,前些日子还与惊怖大将军发生了冲突,为的是一个死去的弟子,此事在京中已经闹出一轮沸沸扬扬了,这一出闹剧并不只是因为两边各死了个人这样简单。”
“元十三限手底下带着入京的六名弟子,有个合称便叫六合青龙。”
白游今混迹江湖,当然清楚这样的合称势必有自己的意义,再一想到元十三限打上门去的不管不顾,和明明双方势力不对等,却最终的结果是和解而不是元十三限被赶出京城,他也算能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
“六合青龙大阵威力非同凡响,且有些特殊的用处。”时年开口的解释印证了白游今心中的想法,“白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顶上这个位置?”
劝人拜师,还是劝一个此前压根就不认识的人拜师,绝不是什么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举动,偏偏时年此时的语气就跟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共进个午膳一样自然得很。
但白游今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心思百转后开口问道,“这个位置是个急缺?”
“不错。”
“六分半堂、惊怖大将军府和元十三限同属太师阵营,却彼此之间不希望对方坐大?”
“正是。”
白游今觉得自己听懂了,于是他继续问道,“那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这个素昧平生,此时甚至还在卖画为生的穷酸小子。
“白公子对六合青龙所知甚少,但我却可以肯定地告诉白公子,倘若你有心一争,这个位置归你的可能很大。六合青龙中殒命的那位名叫赵画四,他从元十三限处继承来的组成六合青龙大阵的武学,名叫丹青腿,他手上脚上的功夫都契合着画境之道。”
“现在的京城里,画技有白公子高的,武功没你高,武功在你之上的画技未必有你出众,更未必会对那个位置有意思。白公子倘若不是想要在京城里出人头地,便不需要在画摊上挂出这样的暗示画作,我想我应该没有理解错白公子的志向。”
“如果白公子是只想当一个此时空有自身武力,有相爷和太师名义上的劝和支持的人的徒弟,那么白公子大可以当今天没有和我的这一番交谈,往后前路便是你自己谋划的,我只是给你提了个建议而已。”
“但如果——”
时年突然往上指了指,“如果白公子的目标不只是当个自在门年轻一辈弟子的话,这个投身元十三限门下会变得危险一些,但未来的收获会更大,白公子可以自行抉择。”
书肆里忽然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白游今那张俊俏年轻的脸上有几分迟疑。
时年也不催他,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叩着桌面,听到怀中的镜子唠叨【我怎么觉得你把自己的立场说反了?】
“说反了又有什么关系,蔡京手底下的几方势力互相看不惯想塞卧底很正常,金风细雨楼要提防元十三限用来维持同神侯府之间的交情,让人去卧底也正常。”
【这完全就是两个对立阵营好不好……】镜子觉得又有个大好青年要被忽悠进坑里了。
“在没有确认对方的品性之前,我顶多就是物尽其用,怎么可能告诉他我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
时年在心里回复道,“如果他当真接受了我的邀请,做好一个卧底的工作,那时候金风细雨楼恐怕已经伺机崛起了,以代楼主的性格想来不会亏待他,但倘若他觉得元十三限更有前途,真成了六合青龙之一,还‘尊师重道’,元十三限的弟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时年没继续说怎么个不好当法,因为此时白游今抿着唇神色肃然,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接受你的招揽。”他咬字清晰话音笃定,这并不是个仓促之下的决定。
他觉得时年要比他更懂得如何出人头地。
对方一来京城便已有安身立命的开端,现在给出的建议更是条让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是个比自己更聪明也更有机遇的人。
“我不会立刻上门的,以免被联想到你身上,既然阁下说我同那个空缺的位置契合,我也不必自谦,我会拿下这个位置。”白游今原本就有几分傲气在,只不过是被上京以来的经历磋磨了些,如今又呈现出锋芒毕露之态。
“好,不过白公子恐怕还得做另一件事的打算——改名。”
白游今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用假名这事被发现了,却听到时年紧跟着说的是,“六合青龙的取名是原本的姓氏,加上武功所属门类的名字,加上排序,倘若元十三限懒得给其他人重新改名的话,恐怕你以后便不叫白游今,而应该叫白画四了。”
“这倒不是问题。”
“那便说定了,”时年露出了个笑容,她年岁不大,这笑容里尚有些未消退的稚气。
但她处事雷厉风行又不走寻常路,白游今怎么都不敢小看她,甚至明知这样的一张脸容色慑人,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本能的敬畏,“现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她将几枚金叶子放在了桌上,“我需要你画一张画。”
“这张画的内容如果有人问起,就请你务必保密,这幅画也是外人眼中我今日找你的理由,报酬则是你置办行装的资费。”
时年走出书肆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汴京城确实繁华,但以一个书肆的营生收入来说,她给老板的那片金叶子已经足够抵掉这段耽搁的时间,甚至还有的多,对这样一个出手阔绰,身上的衣着也光鲜亮丽的姑娘,书肆老板绝没有得罪的心思。
他躬身目送人离开后,进门就看到白游今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眼尖的他看到同时被他收起来的还有几片金叶子。
老板眼睛都要红了,偏偏这家伙人是外来的,武功却不低,他就算再有什么心思也没这个本事从人手里图谋瓜分,只能酸溜溜地说了句,“再遇上几个这么豪爽的客人,我这家店都得盘给你,脸长得好果然是有点好处的。”
“遇不上了,”白游今回答道,“往后我打算换个地方摆摊,以后老板你这边我就不来了。”
“你……”
“有了钱能做更多的事情,我还正打算改个名字,”他自顾自地说道,语气里不复平日里的抑郁不得志,“不如就叫白愁飞。”
至于之后是会按照时年所说,改名成白画四还是白画六,那是另外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要做一些大事的。
否则为什么刚开始接受她提出的建议时候,心跳不规律跳动和几乎下意识要屏住呼吸的紧张,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种大概应该叫做踌躇满志的情怀。
愁飞,与他的本名仇飞同音,却显然要更有野心得多。
他会成为六合青龙之一的,甚至是更高的位置。
就跟他没有问时年最后让他画的那幅画里的两个人是谁一样,时年也没有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行动,她在汴京街头又徘徊了一阵,记下了几个位置后,这才转道回了六分半堂。
不过看起来她回来的不是时候。
她刚从偏门进来,便有一道剑光从她的侧脸掠过,几乎将她身后的墙面打出一个窟窿。
这道剑气原本不是冲着她来的,但现在可能是了。
时年想都不想足下移步避开了紧跟着的那道剑光,也正在此时,她看清楚了这道剑光的主人。
雷媚!雷大小姐!
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此时正在偏门连接的院落里,用她那柄小木剑教训人发泄情绪,时年的突然出现无疑是让她找到了个新的针对目标。
时年可不敢小看她。
她握着的是把木剑,练的却是无剑之剑,按照金风细雨楼的资料显示,雷媚还养着一把纤细冰白,冰雕玉琢的小剑。
但无论是木剑还是小剑,雷媚本身才是那把锋锐美丽又暗藏杀机的剑,这便是她成为无剑神剑手的目标。
这个神骨清秀,艳媚内蕴,眉眼间又分明是迫人英气的少女,在木剑裹挟剑气而来的时候,要远比上一次时年看到在马车中的她好看得多,也远比当时要危险得多。
时年确实是来当卧底的,但不意味着对方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她就要退让开给对方欺负。
她手中的飞刀已经出手。
先出手的本就不占理,毕竟她和雷媚也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所以纵然是雷大小姐又如何,打就是了。
雷媚当然不会没有听过这姑娘的名头。
她也是习武之人,觉得在武学一道上女子的天赋未必就会比男子低到哪里去,这才对自己虽是名义上的大小姐,却没有继承六分半堂的机会大为不满。
反倒是时年,凭借着一举刺杀迷天盟圣主跻身六分半堂的重点培养对象,让雷媚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所以现在的交锋中,她也存了试探的心思。
时年的飞刀确实很快,因为雷损给她的飞刀要诀,现在更多了狠劲。
雷媚没见过她之前的飞刀是个什么状态,自然也无法分辨出这短短几日中她就已经有的长进,只觉得雷损确实是为六分半堂招来了个天赋卓绝的少年人。
丝线在日光之下几乎只看得到一线透明的寒光,内劲附着的位置倒是有些许的变化,但依然足够隐晦,而那丝线一端的飞刀,像是她另外的手,飞刀上绽放的刀芒,纵然雷媚是个习剑之人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刀与剑原本就是有些共通之处的,更何况还是像她们两人一样,都是将刀气剑气,压缩于小东西上爆发出来的人。
好一把飞刀!也好一个操纵飞刀的人!
雷媚的轻身功法不错,在飞刀袭来的时候,她像是一只灵巧腾飞的云雀从飞刀之间闪过,木剑已经从飞刀的间隙掷出,但真正的剑是她的手,手上推出的剑气急追在木剑之后,那才是真正的剑。
时年尚存有顾虑,虽然应战却不是全力出手,可雷媚不一样,她在六分半堂里叛逆任性都是常事,她又自觉自己习武不到家,倘若不全力出手,总是被堂里的叔叔伯伯在切磋中放水,越发会将她当做是个花瓶看待。
今天又恰好赶上了她心情极度不佳的状态,所以她这木剑与无形剑气并行——
上来便是杀招!
原本在躲雷媚的剑气,等着这个大小姐玩累了的人,现下都将目光转移到了时年身上。
这姑娘的运气实在不大好,倘若从正门照常进来,便什么麻烦事也遇不上了,可巧她住的小楼就是距离偏门更近。
雷媚的剑道天赋绝不低,平时让着她玩的可都是雷震雷手底下的好手,换成这个小姑娘,雷媚看起来又是有些胜算的。
丝线微动,那最快掠过的飞刀骤然转寰,时年脚下也并未停下,同步拉动着飞刀飞回,四把飞刀像是青衣少女手中的提线傀儡——
快!且不是朝着一个方向,目标都直指着雷媚。
雷媚脸上残存的怒气,让她在选择以巧劲击破这四把飞刀的时候还带着雷霆未歇的余恨。
从时年的角度看到的便是这身着紫衣华服的少女,剑气纵横宛如江海横流,有形的剑击碎了两把飞刀,无形的剑则穿透了飞刀,直接对着那操纵飞刀的人而来。
倘若是个小瞧她的人,此时恐怕就只会觉得自己的招式将会先一步得手。
可时年恰到好处地走偏了两步。
那无形而缠绵的剑气,一道击打在地面上飞溅起了尘土,另一道……
【你人是躲开了,可是你忘记了你带着画啊!!!】
镜子的话音没落,时年挂在身侧的画轴已经被那另一道剑气击中,只听到一声纸张撕裂的声音,那张才由白游今,不对,现在应该叫白愁飞的青年绘制完成的画卷,已经在地上断裂成了两截。
时年有些懊恼。
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那向来灵活好用的大脑,却想到了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雷媚尚未看清那画卷上的一男一女生的是个什么模样,便看见对面飞刀丝线在手的姑娘突然红了眼睛。
等等!这怎么还说哭就哭呢。
但别人的哭是收刀示弱,这姑娘的哭是手中的丝线在此刻宛如飞针乱绣,雷媚的木剑被搅入了丝线之中,她自觉自己也不是生了条铁做的胳膊,也没法从乱阵之中将剑取回。
而只是这一个迟疑,少了飞刀的丝线拧着木剑抛掷而回。
另外飞出的两把飞刀紧随其后寸步不让,要远比上一次出手时候,更能让雷媚感觉到此人在这种武器的控制力和天赋上,堪称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限。
比飞刀更快的是她本人!
如果说雷媚是灵雀,那时年此时脚下的步法,有着神鬼莫测和轻若飘云的特质,恐怕说成是一缕幽光也不为过。
因为雷媚确实没有看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便已经从那些乱线之中闪过,一手接过了飞刀,将这利器按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距离下,雷媚正好看见,一滴迟到的眼泪从对方那双灵秀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
雷媚突然有点负罪感。
尤其在对方含怒开口的时候感觉更甚,“大小姐若是有事无事便拿堂中兄弟出气,总堂主再怎么对兄弟们推心置腹,六分半堂对外的形象也要毁于一旦,大小姐若有不满,大可以对着外面的敌对势力发作,难道不比在这偏院里舞刀弄剑强得多吗?”
时年收回了刀,没管镜子今天第二次大开眼界后高呼她的演技惊人。
她转身走回了画卷掉落的地方,弯腰将那两截以谁看了都觉得是珍而重之的架势捡了起来。
“你站住。”雷媚是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但周围还有人呢,刀往她脖子上一架转头就走,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时年抱着两截画卷,挺直了腰板后这才问道。
明明她说是说着大小姐,雷媚却觉得她这话中的嘲讽意味不是一般的强烈。
“刚才我打坏了你的画卷,所以留了一手,让你的飞刀……”架脖子上这几个字雷媚实在说不出来,她就干脆跳了过去,“反正,总归我们两个这下算打平了,你重新提个比试的方法,我们再行比过!”
“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大小姐有动武的念头,对着堂里不如对着外头,倘若大小姐觉得以总堂主的名义出手会让人偷偷给你协助的话,大可以用下面护法和堂主的名义出手。”
时年抿了抿唇,“雷大小姐非要比,在下自然奉陪,我的功劳归给收容提拔我的雷堂主,为求公平,你的功劳可以归给——”
“闭嘴,别提那个名字!”雷媚就跟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脚。
时年正想说的让她代表雷阵雨雷护法的话,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雷媚今天为什么如此火气旺盛,还不是因为她父亲在心里对下一任总堂主有了明确的倾向。
更加上雷损已有关昭弟这个身份特殊的夫人,又已经有个只比她小六岁的养女,雷震雷说是为了雷媚的未来考虑,想将她许配给雷阵雨,将来雷阵雨一接任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媚便是总堂主夫人,也照旧可以行她的大小姐权利。
可雷媚怎么甘心。
她跟雷损之间的调笑都不过是口头上说说,对对方的拉拢她看起来笑纳,实则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更不用说是向来直来直往,好像只知道如何练功,如何跟个战斗狂人一样冲在最前面,甚至年龄还不比雷损小到哪里去的雷阵雨。
乍听闻这消息,父亲说着为她好却俨然不容许她拒绝的样子,让雷媚火气不打一处来。
这才有了时年从外面回来之后遇上她的情况。
雷媚绝不甘心成为一个呆瓜汉子、还是个年龄能当她父亲的老头的夫人,所以她必须找到个办法来改变父亲的主意。
叛逆心上来了的雷媚甚至想着,若是实在改变不了父亲的想法,那还不如将父亲也赶下台算了,她怎么都要扶个自己都看得上眼的上位才行。
现在时年无疑是递过来了一个做出改变的机会。
“那就干脆再公平点,”雷媚擡了擡自己小巧精致的下巴,趾高气扬的动作被她这种被宠坏了的大小姐做出来,也有一份独特的美感,“你我都以雷损的名头出手,可以调度的也只有他的下属,目标,迷天七圣盟,如何?”
“很公平。”时年点头应下了这个赌约,现在就只剩赌的方式要商榷了。
雷损也没想到,原本他尝试着对雷媚示好,总还差点火候,却骤然得知雷媚和新来投效的小姑娘打起来之后,两人不仅没结下梁子,反而雷媚转头就抛来了橄榄枝,声称需要借他的部下一用。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些部下要用来做什么,对雷损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
雷媚在六分半堂之中的地位特殊,她这个示好,甚至在雷损看来,再努努力说不定就能倒戈的征兆,是他在争夺六分半堂总堂主的道路上一个相当重要的里程碑。
“你说的对,在她身上有所付出确实不是白费的。”雷损很想笑出声,但念及这两年他的养气功夫和忍耐功夫是越发出众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能朗声大笑的时候,起码要等到更胜券在握一些。
“两个小姑娘定的赌约没轻没重的,你让人看着点。”
雷损看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狄飞惊。他是知道如何让自己坐得舒适自在一些的,这样他就可以将更多的心力放在筹划布局和分析局势上。
听到雷损的话,他回答道,“其实她们两个有数,最后制定的赌约是生擒迷天七圣盟的圣主,显然是不想给堂里找来官府的麻烦。”
雷损听到狄飞惊的反驳并没有生气,他说这话的语气便是会看顾着点,深知狄飞惊脾气的雷损自然没有不放心的,他又转而问道,“那副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刺杀失手夜半逃命,这姑娘都堪称是神态不改,能让她失态,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画卷。
狄飞惊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那或许是她父母的画像。”
雷损手下的情报部门直属于狄飞惊服务,时年也算是他的重点监管对象,对她跑去街上找人,监视的人如实地反馈给了他,找了个画工出众的书生,似乎还给了一笔不少的封口费,也在他的信息掌控之下。
至于画上的男女是谁,有之前从她随口说出的姓氏引发的脑补,现在更添了一份证据,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你去看看吧。”雷损很想当然地拍了板,尤其在此时他觉得是时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的情况下,他更觉得自己应当做个体贴下属的好上司。
狄飞惊垂着头,睫毛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堂主好像在把他丢出去用美人计,但时年的那张脸,又难免让他思考了一下,这个美人计到底是谁在对谁用。
他还是在之前看时年练飞刀的那棵桃树下面遇到的人。
一旁的石桌上放着那两卷裂开的画卷,现在在背面垫了张纸,姑且算是重新贴到了一起,但雷媚的剑气看起来不惊人,甚至能透飞刀而过,实则内劲不弱,居中那一条被直接击成粉末的想必是没法再复原了。
所以她又摊开了纸像是在意图临摹。
她的画功不差,狄飞惊看得出来是有些练过的基础的,但可惜比起原画中绘制出的已经能称之为神韵的东西,还是差了不止一层,于是石桌上就堆了不止一张废稿。
所以等狄飞惊看到她的时候,她像是也憋着气,干脆又对着桃树上那一处飞刀留下痕迹的位置动起了手。
按照时年给镜子的解释就是,做戏要做全套,尤其是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的时候。
镜子总觉得她可能想的有点周到过头了,造成的结果就是狄飞惊脸上纵然没露出什么异常,心里说不准还觉得她这种性格鲜明得有点可爱。
希望她这个卧底别当到最后把雷损的军师都给拐走了。
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怎么不去找白天画这幅画的画师?”时年听他开口,看向了以滑竿和藤椅行动的狄飞惊。
或许颈骨折断对他的影响要比她想象得还要大一些,直起行走对常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一件负担。
当然他不是站不起来,不像是时年给自己找的同背景的那位一样。
“绘制的时候闲聊了两句,有了钱他打算干点别的,他的武功不弱,我干脆多付了些钱,也算结个善缘。现在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
听到她说“善缘”这种有些孩子气的话,狄飞惊轻笑了声。
白游今那个人,六分半堂并不是不知道的,但有些人背景复杂,野心不小,在六分半堂的权力斗争尚未安定的时候,招进来是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放任他那股子上京城闯一番事业的拼劲过去了,便自己离开了。
看她一副第一次见面就因为称呼问题对他没个好眼色的样子,这一次又有点想把飞刀往他身上扎以示他这笑得不太合时宜,狄飞惊擡眼间露出了几分歉意,“我来帮你画吧。”
时年一直没搞懂,为什么雷损始终认为,狄飞惊的手和眼睛一样,是要当做重点保护对象的。
她此前对迷天七圣盟的京郊堂口动手回来之后,看这两人应当是正好商讨完善后处理。
端着温水面盆的侍女候在一边,等着狄飞惊用热帕子护理眼睛和双手。
但现在看起来是确实有这个必要的。
他的藤椅与石桌的高度,让他虽然此时是垂下头的状态,也恰好方便他看向斜前方的原画和面前铺开的画纸。
时年很难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手上,从这只纤细修长,握着画笔的手下诞生的,是几乎完全复刻了前方画卷上的画面,让人不由感慨,他这观察力的本事绝不应当只在临摹作画上用才对,更关键的是——
时年是知道他的武功应该不低的,这样的一只操纵精妙细致的手,发出的招数想来不会太寻常,让她下意识地又将对他的重视提升了一层。
“你打算对哪一位圣主动手?”狄飞惊一边执笔勾勒一边问道。
在他觉得对方会给出的答案里,他已经先行排除掉了已经被她行刺过的五圣主吕破军,果然她给出的答案是,“二圣主。”
“为何是她?”
时年总不能说,因为她定下生擒的规则就是为了把朱小腰从迷天七圣盟给拎出来,在京城外那楚河镇上打出的前后夹击,让她对此人审时度势的本事和出手的果断,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生擒便有劝服的可能。
所以她说的是,“因为现在有很多人在找她。”
在外人看来,她是唯一一个可能同时目睹了狗道人和赵画四是如何身亡的人,所以惊怖大将军府的人在找她,元十三限的人也在找她。
“那岂不是更难找到她的踪迹了?”
狄飞惊落笔平稳,显然时年给出的这个回复并没有让他觉得太意外。
“所以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选择一个看起来危险又容易暴露,却实际上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待着。”
她回答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在狄飞惊笔下已经几乎成型的画。
这个低头作画的青年用眼尾余光扫过去,看到她脸上不带掩饰的笑容。
她又似乎是在极力让自己显得不要高兴过了头,压了压嘴角的弧度,这让他越发肯定自己的某种猜测。
“那就放手去做吧。”
时年和雷媚在第二天一前一后动的身。
雷媚没有说自己选定的目标是谁,但时年瞥了眼她带的是谁大概也有数了。
她拒绝了雷损又提出的让她带点人手的好意,而是孤身一人,在离开了六分半堂后寻了个客栈开了个房间,在里面换上了伪装,出来后已经成了个看起来清雅俊秀的公子哥。
春雨连绵的时节不过放晴了几天又重新下起了雨,她打着伞漫步在汴京的街头。
没走几步,雨势又加大了些,便干脆站在一处屋檐下躲雨,反正着急也急不来,她找朱小腰未必容易,雷媚要找颜鹤发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情,停下躲雨也不算什么耽搁。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再一次见到朱小腰,已经先在躲雨的地方见到了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也不知道这位本应该坐镇在金风细雨楼里的人,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他甚至没有带着自己的手下,也像是个匆匆赶路的路人一样,和她一起看着外面细雨蒙蒙天气里缠绵细密的雨丝。
时年知道六分半堂的盯梢都被她甩了个干净,看起来苏梦枕对自己此时的处境也很有信心。
他甚至没带着什么伪装,只是披着的外衫不像是此前看到的几次一样厚重,就像是个寻常的病患。
脸色跟外面的天色比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糟糕一点。
尤其是当他咳嗽起来,胸腔里令人觉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少了一层大氅的遮拦后,更是让人觉得他能外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不该在此时出现。”时年朝他看了一眼。
她最近见到的人里,苏梦枕是实在不能归纳入好看的行列的,一个人病得久了,还是那种说不上名号的病灶,总是会有些形销骨立的既视感,尤其是在她昨天见了白游今和狄飞惊之后。
但倘若把这三个人放在一起,时年觉得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还是这个苍白到眼神里的寒火都带着霜色的青年。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像是个与对方素不相识的人一样继续看着外面的雨帘。
“如果我只知道端坐玉峰塔上,等待底下人汇报的结果,那金风细雨楼迟早会毁在我的手上,”苏梦枕的语气从容,就好像方才的呛咳从未发生过一样,“你在白愁飞这事的处理上堪称神来之笔,不过还欠缺了点考虑。”
“白愁飞?”
“他改名了。”苏梦枕这么一说时年当然也明白了,“料理的收尾我替你做了,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选朱小腰为目标,或许会是个玩火的举动,你掌握的分寸若觉得有问题,及时给楼里传递消息。”
“你不是一个人在完成这件大事。”
他说完这句话,便打着伞走了出去。
但借着衣袖的阻挡,在错身的瞬间,时年感觉到他将一个纸团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他的手也冷得出奇,就跟这连绵春雨一样,透着股散不开的冷意。
时年打开了纸团,上面写着五个字,“城东歌舞坊”。
那正是原本她打算放在第二个探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