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近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蔡京调回京城的元十三限突然登了惊怖大将军的门,带着自己的徒弟赵画四的尸体要讨个说法。
凌惊怖死了个培养数年的手下正在气头上,当场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元十三限的对手——
一边拼的是屏风四扇门累积的内功底蕴,一边却已经是在琢磨起承转合、化影分/身大法了,尽管后者依照自在门的规矩,教给徒弟的功夫便不能自己用,光是他带着上门的徒弟就意味着他有五种功法不能用出了。
可并不影响他纵然碍于不能当街击杀朝廷命官的限制,却也给了凌惊怖好一顿打,让这位光头大将军几天没敢出门见人。
据说,很有脾气的元十三限,给凌惊怖的最后一下,正是他的弟子死了之后他又能用的丹青腿。
疼倒是不如他的一线杖疼,但是这一招的嘲讽功力简直登峰造极。
凌惊怖叫嚣着要给元十三限一点好看,然而他才养好伤得到的消息却是——
傅相傅宗书与元十三限达成了协议,元十三限教给他“拳打脚踢,一招二式”来应付可能迎来的刺杀,而傅宗书提供给对方的正是让凌惊怖将此事作罢的调解。
同时蔡京也很难做。
六合青龙大阵可是他找来对付诸葛神侯的,此前他请了六分半堂总堂主的得力干将雷损去行刺,“快慢九字诀法”都已经制住对方死穴了,还是被诸葛神侯给反制了,雷损为保命还自断了尾指、无名指和食指,现在六合青龙大阵尚未派上用场,已经先损失了一个。
为免元十三限干脆撂挑子不干,蔡京也不得不补了一道密令,让凌惊怖多少收敛一点。
看起来事情是平息了,可凌惊怖与元十三限之间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时年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微微上扬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深藏功与名。
这两边打起来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在白楼里待了几天,也明白了自己误打误撞地造成了些有意思的巧合,让这双方的追责越发有根据。
但她已经打算绝不再将霸绝人间掌法搬上台面,蔡京一党想来是查不出什么端倪。
至于另一件大事,则是有关迷天七圣盟。
迷天七圣之中的实力其实是从一到七增加的,所以七圣关木旦正是整个组织的最强者也是核心,此前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身亡,于是落花舞影接任,但现在——
除却关昭弟不算,实力仅次于关七的六圣主被人刺杀殒命。
迷天七圣盟无法掩饰这个结果。
这个组织的核心收入来源便是黑/道产业,尽管各个出行之时不是带着易/容/面具便是蒙面面罩,可这位六圣主视察赌坊之时才用了自己被称为“毒手摩什”的成名毒掌功夫,出了门便别人来了一出飞刀枭首。
还干脆利落地暴露了本来的身份,他是黑面神君张纷燕。
而这杀人的,是个青衣小姑娘。
迷天七圣盟当即下达了追杀令。
“这就是你混入六分半堂的方法?”苏梦枕是在白楼里遇上的人,大约是因为之后得暂时留在六分半堂内,此时已经是将近夜半,时年还点了根蜡烛窝在角落里,把白楼中收集的关于六分半堂的信息能看多少补多少。
“这京城里不缺武功不错的人,”时年语气笃定,“但是缺有胆气的人。”
要算武功造诣,她可排不进去前列,但她能用脑子递出投名状,这就足够了。
“说起来,代楼主或许不相信,迷天七圣盟的追杀令里,有人做了些手脚,将五圣主的消息也透露给了我,”她挑了挑眉头,灯下那张清灵秀美的脸上写着几分玩味,“黑/道组织里果然挺有意思,你猜是什么人在觊觎五圣主的位置?”
苏梦枕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他的病容在灯光烛影下越发显得消瘦,但他的指尖在扶手上轻叩,又天然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气势。
“要取代五圣主,就得有对应的实力,这是迷天七圣盟的规矩,能符合这个条件的并不多。”他自抵达京城便已在盘算着如何从这两方势力的博弈之中谋取利益,对这两家的了解只会比时年更多,“或许你听过铁树开花这个名字。”
“愿闻其详。”
“迷天七圣盟在襄樊一带的分舵舵主张成,将落凤掌与卧龙爪合练,是为开花指,他在当上舵主之后为给家人报仇杀了当地的小霸王王小七一家上下,引动了官府,在各位圣主的保举之下,他进入了京师总坛,改名张烈心,他还有个出身与他大同小异的兄弟,原名张汉,保举进入总坛后改名为张铁树,这便是铁树开花。”苏梦枕言辞淡淡,对提到的这两个人既无批判又无认同。
“但你说这人是为了给家人报仇?”时年问道。
“或许是这两门邪功合练引发了些变化,或许本性如此,自这两人抵达迷天七圣盟的京师总坛以来,就杨总管汇总上来的情报里,仗着背后势力所做的恶事不少。”苏梦枕皱了皱眉,“何况若只是有一人想要取而代之,没必要再给你提供五圣主的底细。”
她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那不如,这一次的刺杀失败,就是我转投六分半堂,寻求庇护的契机。”
“也好。”只留一个位置给这两兄弟,还能让他们少花点心思在为恶上。“若有必要的话……”
“若无紧急事情,我接下来便不与楼内联系了。”时年打断了他的话,“疑人不用这个原则楼主既然在杨总管的事情上能做到,便不必对我特殊,我既然有把握去当这个卧底,激化六分半堂的内乱,自然有我自己的底气。”
苏梦枕欣赏有本事的人。
既然她已经这么说了,他自然没必要再继续过问。“离开之前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杨总管说。”
“不需要杨总管。”时年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了他,“临走之前,我想再看一次红袖刀。”
苏梦枕听得出她的意思。
她想见的当然不会是静态的红袖刀,而是短刀出手的红袖刀。
“如果我是你,我就应该先趁着神针乱绣法正融会贯通的时候,去拜访楼中的上官中神。”
他话到一半又有些微咳的征兆,指尖快速地扫过了身上的几处要紧穴位,面上煞白与青筋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过分明显,大约过了半晌,他才继续说道,“他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至于我的刀,它不会指向我的兄弟。”方才止住病发的动作不小,让他此时的眼白之中还带着血丝,但这是一双冷冽却清明的眼睛,时年听得出他这话中承诺的意味。
加入了金风细雨楼就是兄弟,所以他的刀也不会轻易出鞘。
若想再次一睹红袖刀的风采,就得在他出刀对敌的事情。
所以她这一趟卧底之行得活着回来。
时年对找上官悠云讨教神蛛游丝的建议敬谢不敏。
她在楼里待的时间不多,却也意识到了这人倘若不是实力着实出众,恐怕是要被人偷偷套麻袋打的。
任是谁遇上他那张臭脸都得觉得他对自己有意见,可事实上他不过是盯上了六分半堂的雷动天,将他作为假想敌之后,正在醉心于研究湘妃竹阵而已。
金风细雨楼中还真就怪人不少。
这浑身病灶让人怀疑到底是他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代楼主,更是怪中之怪。
时年窝在小甜水巷、杏花楼的屋顶上的时候,还在琢磨着下一次需要他亲自出手该是什么场合,自己这活干的总不能没点报酬。
但想归想,正事还是要办的。
她所在的青瓦之下的房间里,隐约有人声传出来。
这位迷天七圣盟的五圣主对外的名号是“开心神仙”,不戴面罩随同盟里行动的时候,还真就好这一口小甜水巷中的美色,大概会跟六分半堂的雷滚很有共同语言。
【他设了埋伏。】“眼”观六路的镜子提醒道。
“我知道,不然我怎么失手之下逃走,闯入六分半堂的地盘。”时年回答道,“而且这不能叫埋伏,这只能叫做有所防范。”
五圣主的混黑自觉还是有的,在已经有同僚殒命之后,做足了自己头上也会落下一把刀的准备。
温柔乡也是最容易被人得手的地方。
不过他应该庆幸时年并不想将他的这个位置让给更有预谋也更心黑手毒的人,否则他的这点防备显然没什么大用。
夜色越重,小甜水巷里的酒气也就越重,整个巷子里还弥漫流转着一股脂粉混杂的气味,纵然是时年此时的位置,已经很接近这里最出名的第三层熏香阁的地方,这香气还是有些呛人。
但越是这样的环境里,也就越容易让人懈怠。
五圣主吕破军甚至怀疑自己不用这么疑神疑鬼的。
六圣主张纷燕身亡大有可能是他那总出千给人搞得倾家荡产的习性,才让人找上门来,他可要和善得多了。
慢着!
他思绪百转之间却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叩击声,那正是他同藏匿在一处灯笼里的暗哨约定好的信号声。
还不等这个信号让他来得及反应,一道寒光便已经破窗而入。
吕破军简直要被吓个够呛。
这闯入的刺客顷刻便已经连破了他的两道埋伏——
窗户被飞刀击碎,窗户后面布置的一根根足以将人切开的细丝,被这一柄飞刀在瞬息之间的往复切割断开,对方以丝线驾驭飞刀的功夫,简直闻所未闻的灵活。
而她那足不沾尘当世罕见的轻功造诣,凌空一踏便越过了他在窗下地面上设置的陷阱。
刀光被烛光映照出一点醉人的红晕。
但这是杀人的刀!
吕破军完全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少女,她学着迷天七圣盟行事时候一样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清冷绝尘的眼睛,光是看这双眼睛便知道,这应当是个美人,可平日里酒色沉湎的五圣主,完全没有一点调戏的心思。
对方杀意毕露,显然也并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这地方的。
两处准备落了个空,他所在的床榻两侧的墙骤然翻转了过来。
对杏花楼来说,在二层的客人里,迷天盟的圣主便是了不得的客人,他想占用两间房间便占用两间,只要楼不塌,他就是把整层都用了也没事。
这翻转的墙后,一排淬了毒的铁箭射了出来。
对方轻功一绝,怪不得能从六圣主手下的追捕之中逃离得没有一点痕迹,吕破军完全不指望靠着这一排毒箭能起到什么作用,他的杀手锏也并不是这玩意。
果然他看到的便是,这少女在月光灯光与烛光之中翩如兰苕,飞袂拂云,仿佛面前的幽蓝毒箭不存在一般,人却已经从飞箭的缝隙之间像是游鱼一般而过,下一刻——
两把飞刀从她手中脱手,又是两把飞刀连缀着细丝脱手。
四刀连出!
以飞刀的大小,在见识过成百上千的丝线后,吕破军完全不觉得这四刀称得上多,可这四刀,刀刀直指要害,让他险些怀疑,眼前这人已经将他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他仓促之间迎接这四刀实属不易,不过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很少有人能同时迎接四道不同角度还刁钻的攻击,可这骤然从墙后面跳出来,完全不像是会来烟花之地的人,却招架得格外轻松。
时年觉得他不像会混迹此地,是因为这个戴着脸谱的男人,月白长袍之下穿着白布高袜子搭粉底逍遥履(*),齐整且朴素。
但这人穿的朴素,招式却绝不朴素。
他四指骈伸,出掌如剑如刀,径直斩断了那最开始的两把飞刀,若不是时年收线收得快,另外两把飞刀恐怕也会断在对方的手里。
这是苍生刺!
不问苍生问鬼神中的邓苍生!
时年这两天白楼恶补的资料不少,自然清楚这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部门判定为迷天七圣盟的三圣主的那位。
“老吕,你这茶不好喝,引来的打架的却不错。”邓苍生脸谱之下发出一声闷笑。
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更是个杀手。
时年防备着吕破军的后招,虽然对方的怕死程度远比她想象得还要高,但来的是三圣主又如何!
反正她又没想着要得手!
邓苍生掌刀如刺,频发的掌力带起的劲风将烛火都给吹灭了,不,准确的说,是时年此时的位置让他发出的这一掌势必会让烛火熄灭。
也几乎在同时,她一个后跃踩上了窗口之下的机关。
两侧旋即合拢而来的机关与飞矢,让同时被影响的除了时年还有任苍生。
他虽是个杀手却显然不是走的灵活一道,起码——
不如时年的速度快!
杏花楼的房间内,又是暗器又是陷阱,又有居中的桌椅茶盏挡路,这绝不是个能放开手来打的地方,这青衣小姑娘却以让人觉得格外奇诡的方式,纤细的身形从任苍生的肩头翻过。
飞袖残影之下两柄飞刀,一把直插邓苍生的后心,一把斜飞而出,将吕破军搁在一边已经伸手去取的衣服钉去了一边。
这些都不过是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在楼外灯笼边给吕破军报信的手下,才听到三圣主的那句说打架不错的谈笑,已经觉得己方胜券在握了,却忽然看见一道青影从先前破开的窗口闪了出去。
紧跟着屋里便是五圣主发出的惨叫。
这是……发生了什么?
依然带着脸谱的三圣主立马紧跟着那道青影追了出去。
而房间里的烛火重新被点亮后,穿好了衣服从窗口也跳出来的五圣主这才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可这个从隐藏的地方探出了个头的手下发现,他的老大不仅秃了一片头发,还少了一只耳朵。
吕破军名字霸气,他在江湖上得名却是因为毒,没了衣服就天然少了几分战力,何况有邓苍生拦在前面,他已觉对方绝逃不出去了,却没想到时年先退一步触发机关,紧跟着人如飞箭,一片昏暗中冷光闪过,他的耳朵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倘若这飞刀再偏一寸,穿过的是不是就是他的脑袋?
他还没来得及还击,被戏耍了的邓苍生率先一掌反劈,目标是这身法奇快的姑娘的一条腿,结果她矮身从桌下滑过,足尖点地挺身,行云流水地破窗而出,滑溜得让人叹为观止。
一刀未得手便撤,全然不是她这个年龄的果断。
可是,一人独对迷天七圣盟的两位圣主,纵然是取了巧还没能斩首,但光是带走了其中一人的耳朵,已经足够她在这京城里扬名了。
只要……只要她能逃过今晚的追杀,或者是找到能庇护她的人!
气急败坏的吕破军顾不上自己这丢脸的行径被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了。
看跟不上前面两人的脚步,他吹响了代表迷天七圣盟的芦笛。
小甜水巷原本是京城里的安乐窝,但现在——
此起彼伏应和的芦笛声穿云破月,形成一种尖锐得炸耳的声音。让整条街道都为之悚然震惊。
时年当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这是个征召人手的信号。
所以她必须要快!
快到在这份投名状尚在时效之内,冲出迷天七圣盟的包围圈,成功取得六分半堂的信任。
她要找的人,便是雷损!
六分半堂内部的继承人争斗,表面上看起来因为雷损的退让雷阵雨的直性子和强势,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实则是双方都在赌气要做出点成绩来服众,而最能摆在明面上的战绩,便是谁能在跟迷天七圣盟的地盘争斗中先做出点贡献来。
所以别的时候雷损未必会急于扩充自己手下的势力,现在却一定会!
而有镜子在怀中的指路,和此前从白楼中看到的消息,她要从任苍生这个硬拼她打不过但轻功绝对不如她的人手里逃掉,找上一个六分半堂看起来还算明显的京中堂口,并没有那么难。
雷损才接到手底下传来的迷天盟五圣主在小甜水巷遇袭,被人飞刀剁了一只耳朵的消息,就收到了另一条消息——
有个青衣姑娘从他负责的堂口让人带话求见。
于是半个时辰后,时年已经站在了雷损的面前。
这位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有力竞争者,穿着一身灰袍,比起他在京城里的地位,这身衣服实在是显得有些不起眼了。
他的双手都藏在深袖之中,看上去像是个怕冷的中年人。
他其实是带着怀疑而来的。
毕竟在京城里这样的地方,突然闯出了个名头又销声匿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人往往代表着不安定、特殊,甚至可能是来自别的势力的卧底。
迷天七圣盟的人在找她,六分半堂的情报部门当然也不会干坐着。
但显然,他们失败了。
然而雷损在看到这个站在他面前,摘下了面巾的少女的时候,他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这是个足以让人觉得陋室见明月,满目生辉的姑娘,她漂亮得不该做一个刺客,而应该华服在身,顶着那张轻灵绝伦的脸,坐在锦绣帘幕之中,也绝没有哪个人舍得让这样的人去当卧底,这是绝对可以用暴殄天物来形容的事情。
在她身上还有种很独特的,因为初出江湖而显得有些锋芒外显的气质,眼角眉梢都诠释着一种青涩的张扬,和大约能算得上是正义情怀的东西,让雷损看得有点头疼。
这是个愣头青啊……
她一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鲜明了。
在雷损发问为什么会找上他后,时年回答的是——
“我刚来京城便遇上了迷天七圣盟的人在做坏事,上京之前听闻京师重地两大巨头坐镇,可迷天盟干的实在过分,我便将那张老六给杀了。我想着既然六分半堂能与迷天七圣盟对着干,想来应当不是这么回事。”
“打听了一番后听说六分半堂的宗旨是会众将三分半的收入交到堂里,若有事便能得到堂里六分半的力气援助,想来是要正义得多,我就上门自荐来了。”
在京城里提正义,实在是个很可笑的事情。
可这样一个人,是绝对有用处的。
雷损打量了她良久后,从衣袖中伸出了右手。
时年看懂了这个信号。
雷损行刺诸葛神侯未果后断了三指,以至于左手只剩下了一只中指和一只拇指而已,据金风细雨楼的消息,当他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便代表要下达对敌人的绝杀令,如果伸出的是右手,则代表——
他要交这个朋友。
深谙如何让六分半堂中的人认可他的雷损在公开场合最常伸出的也是这只手。
但时年声称自己不过是初来京城,显然不能表现出自己看懂了的样子。“雷堂主这是何意?”
“六分半堂不会把朋友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