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她是决不能有什么异动的。
她此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乐器制作者,在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那位“龟兹王妃”身上的时候,她反倒是能让自己保持低调。
然而一旦她做出了什么反常的举动——
时年能透过石观音的伪装探知到她的身份,以石观音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她这绝对算不得精妙的易容,更何况对武道入臻化境的高手而言,筋骨是最不容易伪装的。
她行动得太过匆忙,并没来得及往衣服里塞什么东西,让自己的体型发生点宽窄胖瘦的变化。
在龟兹国王不再炫耀他那极乐之星,正常的推杯换盏间,时年随同着周围的人一道举起了酒杯,冷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准确的说是倒进了衣袖里。
借着前方侍从将她遮住了点,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动向。
即便知道那位是龟兹王妃,更是国王的心头所爱,石观音浸透在骨子里的风情魅力,岂是一个不如她本来外表漂亮、健康,看起来也要年岁更大一些的躯壳所能阻挡的。
她左边的那位游侠,此时便已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将箸伸向面前的菜肴,用难以克制的恋慕眼光朝着上首的宫装丽人看去,像是在忘记自己原本在做什么的同时,也忘记了他所看之人的身份。
只小口抿了抿杯中酒,便放下了酒杯,看起来有种不胜酒力羸弱姿态的王妃,眼神掠过了下方的众人,一时之间让人无法分清有没有焦距着落。
那缕含在眼眸中的烟波越发显得飘然神秘,而她分明是坐着的,却有种垂坐云端随时飘然离去的轻盈。
时年不得不努力模仿了一下旁边人的表情,让自己显得合群一点。
但这确实有点难为她。
打小生长的环境就是美人如云的,她只学会了用欣赏的眼光看别的女孩子表达肯定,却当真难模仿出那种隐晦的觊觎。
她倒是顺势注意到了此时场中除了她之外最不受石观音影响的那位。
琵琶公主并没有端起酒杯,而是依然用那种古怪的横放姿势抱着曲颈琵琶。纤细葱白的手指在曲颈连接的缝隙处摩挲,不像是在抚摸自己心爱的乐器,倒像是一名在擦拭自己佩剑的剑客。
偏偏这有些怪异的举动并不影响她此时看向王妃时候孺慕的眼神。
好在,这种演戏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
王妃的抱病之体毕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就算装扮成了王妃的石观音撑得住,对王妃关怀备至的国王却决计不会让她这样久坐,更不会让她多饮。
这倒未尝不是对她的制约了。
在侍女的搀扶下,苍白而妍丽的王妃袅娜地站起来,在国王与宾客的目送之下,依然像是一朵足不沾尘的鲜花一样离开了主殿。
不只是克制住不能太过放肆的倾慕者松了口气,时年也松了口气。
只要石观音没有察觉到她的身份有异,在离开龟兹之前,她与这位“王妃”的见面机会应该有且只有这么一次。
到时候别管她潜伏在龟兹国中到底是要改弦易辙,谋求国王醉后说出的由极乐之星引出的巨大宝藏,还是单纯就想扮演龟兹王妃这个角色过一过瘾头,都不关她的事。
至于琵琶公主到底有没有认出她的母亲已经变了人——
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敏锐的,她能让自己的武学根基都隐藏在善舞带来的体态灵动之下,更能拿上这样一把随时可以暴起杀人的武器,应当不是那种冲动行事的人。
起码在石观音达成目的之前,她的安危应该都能得到保证。
时年再一次跟着众人一起举起了酒杯。
这一杯是宴饮结束的信号。
不知道是不是王妃的体弱牵动着龟兹国王的心思,又或者是他刚才耍酒疯被打断之后现在也兴致缺缺了起来。
总之这场热闹的酒会结束,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好事。
她混迹在喝的醉醺醺的人群之中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有个八成是就住在她隔壁的兄弟跟她打了声招呼,看她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也只是嘀咕了句“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古怪”而已。
而等回到了王城东北角的落脚处,她见到的就只有方才来给“余先生”送水的小童了。
他依然守在门口,看她不像是那些醉醺醺回来,一副要舞刀弄枪泄泄火气的江湖人士一样,粗糙的小脸上也泛起了点笑容。
龟兹国王的客人打骂这些服侍的小童,绝没有人给他们找回场子来,像余先生这样的好人不多见,可惜他只是来制作琵琶的,而现在琵琶已经完工,也该返回中土了,下次能遇到这样的客人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小童有点遗憾地看着她踏入了室内,合上的房门阻断了视线。
时年不知道就这一个照面之间,这番邦僮仆脑子里闪过了这么多想法。
回到室内没有任何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的环境,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吐完,她的手甚至还没从正在合上的房门门扇上撤下来,她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
这房间里少了一道呼吸。
原本的余先生是被她药倒了不假。
但被塞进箱子里也有微弱的呼吸声传出来,绝不至于一片死寂,更让她觉得后背发凉的是,原本隔着房门也能听到的门外小童的呼吸声,也在同时消失无踪。
替代在那个位置出现的,是一道属于内家高手的绵长清浅的呼吸。
飞刀被她顶到了指缝之间。
对方没有立刻发难并不代表她是安全的。
在她回身的时候,桌边已经多了个人。
房内只有一盏油灯亮着远不如方才的主殿之中明亮,可浑身珠翠琳琅的“龟兹王妃”纵然身处暗室之中也是明珠美玉、光华璀璨。
影影绰绰的光线只是让她的半张脸藏匿在阴影中,更有种契合她此刻冷淡神情的神秘,所谓灯下看美人也不过如是了。
但这美人一出场便已经要了两个人的小命,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就算她只是在悠闲地拨弄灯花……
“逃的方向不错。”她擡眸朝着时年的方向看过来。
连杀她十数名弟子,深入石林之后还能仗着自己轻功绝顶逃出生天,她原本以为交托给弟子的追杀能很快顺利完成,却万万没想到,柳无眉被她忽悠到了兰州,她却自己出现在了龟兹的王城内。
要不是正好撞上了她,岂不是要被这小姑娘来去自如,平白惹人笑话。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把悬丝飞刀已经迎面而来。
时年懒得跟她废话。
门外的那个内家高手也不是善茬,她唯一可能的逃生路径便是那扇窗户,明知修习天武神经的石观音论起招式奇诡,她拍马也赶不上,更何况石观音也已经过了要靠招式来取胜的时候了,但不试一试就放弃,多少有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的嫌疑。
她可没有认命的爱好,更没有跟这位美则美矣的毒妇交流逃生路径废话的意思。
这一飞刀精准地劈开了油灯的灯花,连带着飞溅的火星一并绽放。
石观音依然含着那道冷而嘲讽的笑意。
飞刀尚且能被看清一线寒光,她指尖的动作却让人几乎没法捕捉到,但这拈花一指的拂动却已经挑开了火星,指腹稳稳地捏住了飞刀的刀尖。
几乎在同时,时年手腕之间的手镯机关收回,紧绷成一线的银丝和对方指力做出的拉锯,令原本锋锐坚韧的飞刀猝然在石观音的指尖断裂成了数截,而三把飞刀凌空而出,一左一右一居中而来。
刀刃上幽蓝的一抹暗色昭示着上面涂抹了剧毒。
飞刀的主人足尖轻点身若飞絮,却不是朝着那个唯一可能的出口,而是不退反进地朝着那宫装丽人而来。
“好胆识。”石观音得承认这小姑娘的胆魄惊人,她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不知道她名号的愣头青,但依然选择的是进攻。
破空而来的掌风只比飞刀慢了一步而已。
华服衣袖轻擡之间,流云出岫已在眨眼间变幻了数种姿势,恍若舞蹈一般的动作里却轻描淡写地击碎了三把飞刀,更是拢袖挥出,与时年的掌势相对。
对方薄弱的内劲让她甚至提不起应对的兴趣。
柳无眉到底在干什么,素来比别人多的心眼这会儿倒是不顶用了。
但下一刻,烈火灼灼的外放内劲拍出的霸道掌法,一掌震碎了她这段衣袖更是将衣袖都烧了起来,这一记来不及收招的对掌中石观音并未尽全力,反倒是成全了时年,将她给推了出去。
凌空后翻的身影直奔后窗而去。
嫁衣神功!
霸绝人间掌法!
这是铁血大旗门铁中棠的秘技!
“你找死!”
石观音的声音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她振袖截断了衣袖,一时失察让她居然从对面这个小姑娘身上吃了暗亏,更是让她怒火中烧,时年的速度已然够快了,却还是快不过背后那惊雷乍起,在瞬息之间出了一招有若出了七招,将她周身都封锁住的掌风。
逃不掉!
时年立马做出了判断。
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石观音眼见得这还带着易容伪装的姑娘折腰错开第一击,宁可错失逃命的可能,干脆拧身而回。
她的身形恍若流波从两道掌力之间穿过,一掌拍出劈波斩浪之态,又阻断了两道,却还是被最后一道避无可避的气劲击中,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后跌落下来。
宫装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衣袖在下一瞬缠上了她的脖子。
纤细的脖颈被柔软的布料裹挟,因为内劲的注入,谁更脆弱在此时没有第二个答案。
可这绞紧的衣袖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鲜血从受制于人的少女唇畔溢了出来,让她唇角上扬的弧度也格外明显,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笃定自得。
“动手吧。”
她掌心此刻内劲四散。
可石观音是何等眼力,如何不能分辨出,她方才拍出的正是神水宫水母阴姬的澎湃如潮掌法。
这掌法——
太有辨识度了。
世上武功最强的两个人是谁。
如果是让江湖人士来回答这个问题,倘若完全隐居避世的不算,给出的答案一定是铁血大旗门铁中棠,神水宫水母阴姬。
“所以石观音最怕的也是这两个人吗?”当时还年纪尚小的时年问道。
朱藻摇了摇头,“她或许对义弟有所顾忌,却称不上怕他,至多就是在天地双灵并称的时候,不敢对灵妹下手,遭了她毒手的就只有秋灵素一个。但很奇怪的是,她怕水母阴姬。”
“那我懂了。”她那会儿是这么回答的,“如果让我遇到了石观音我又打不过,反正二十年内是没什么打得过的希望的,倘若逃也逃不掉,我一定先用铁叔叔的成名招式会会她,能吓得住最好,吓不住我就用神水宫的招式。”
现在她也是这么做的。
石观音停在了原地,狐疑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女。
对方简陋粗糙的易容伪装在这样的交锋之中已经被震裂了开来,露出易容之下的本来面目。
时年说灯下看美人,即便还套着龟兹王妃的壳子,石观音也是有种更添一分的朦胧美的,反之也是一样。
石观音派出弟子截杀她,不全是因为她误入了石林禁地,更是因为那惊鸿一瞥之间看清的长相。
她无比嫉妒憎恨比她生的美丽的人,此刻在她衣袖裹挟的脖颈上生的那张脸,便是张灵秀天成,神姿高彻的脸。
这张脸有几分像秋灵素,也有几分像水灵光,但更多的还是像她自己,此刻的容色苍白重伤之下,眉眼间的倔劲和韧性依然缠绕在那儿,给这张本有些纯然脱尘的脸赋予了野性灵动。
她确实一时之间不敢动她。
嫁衣神功出自大旗门,却流传在外,霸绝人间是铁中棠所用,却为夜帝所创,那个老不死的家伙行走江湖传别人一招半式也大有可能。
就算真跟这两人有什么干系,云游海外的人或是塞外不管闲事的人是没这个把手伸到她的地盘的可能的。
可越是濒临绝境,人越会拿出自己最拿手的功夫。
更何况,水母阴姬从来不让弟子旁观她的交手,能学到这一招,除非——
“阴姬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时年慢吞吞地含下了口中残存的血腥味,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