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在这位出外相迎的太子殿下对面,身居相位多年的老臣有片刻的恍神。
有很短的一瞬,他的思绪难以避免地回到了四年前朝堂局势陡变的时候,想到了那封被学生亲自撕毁的请辞书信。
但当神思回拢到面前的时候,先前种种又好像不过是绕出了一个弯,又重新回到了原地。
刘仁轨朗声笑道:“那我自然不能让殿下失望了。否则如何对得起今年的那份年礼。”
……
“所以……阿姊给刘相送的年礼是什么?”太平好奇问道。
大约是因为阿姊需要送出年礼的人实在很多,太平还真没留意过这个问题。
武清月答道:“除了寻常的物事之外,还有一幅题字,上面写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太平差点当场呛住。
这可真是好一个鼓劲劝进的年礼啊。
如果忽略掉刘仁轨年已过七十五岁,还已算是位极人臣的话,这倒是一份还算不错的送给官员的礼物。
现在的话……那也只能说,刘相辛苦了。
武清月一脸无辜:“他先前想为了成全李唐忠臣之名提前辞官,避开阿娘与前朝皇帝的争端,现在知道何为正道了,怎能不多为朝廷做些事情。再说了——”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去,笑容更盛:“方今虽不能叫做百废待兴,但也是处处缺人,主动前来的也并不只他一个。所谓劝进,也不过是让人顺势而行罢了!”
师徒之间并未走向陌路殊途,对于武清月来说是心怀甚慰之事。
另外的一幅画面,则更让她在天灾当头也觉万事可为。
在这本该只有太子和其属官的车队旁,已陆续赶来了一支又一支的队伍。
此刻的窗外,就已是好一番热闹的场面。
要不然,太平又怎么会身在此处呢?
……
“孙神医亲自离开神都前往青州,不怕沿途颠簸吗?”葛萨揣着手坐在马上,探头发问。
孙思邈没有当即答话,而是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竖起了眉头:“你又没遵守我给你定的医嘱?”
葛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试图岔开话题。
他总不能说,这是因为他近来又多做成了几笔生意,越发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珠”,直接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太子殿下和刘相的手里,这才能有今日的风光,一个高兴便又跟那位元家主多喝了两回酒。
他摸了摸自己因心宽体胖而更见规模的肚子,脸上有些心虚:“此次赈灾我可没带酒水,若是孙神医不放心大可以盯着我。”
“你若带着酒水去当赈灾货物,殿下都要先拿你问责。”孙行在旁吐槽道。
孙思邈毕竟年事已高,孙行还是主动跟了上来。
反正弘文馆编修的位置清闲,要想请个假也不难。
虽然在看到他的时候,孙思邈把他骂了一顿。
谁让相比之下,同朝为官的其他人,倒都是带着出外任职的理由跟上来的。
比如,虽说许穆言已坐到地官尚书的位置上,调派度支转运使这样的事情早不必由她亲自来做,就连武清月上递圣神皇帝的文书之中也没将她算在其中,但眼见马长曦因旱灾之中凿井开渠要务被征调同行,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许尚书,也还是和刘相一并提交了前往灾区的申请。
再比如,太平带上了婉儿和江央,以神都月报无需拘泥于神都诸事,对于大河南北灾情的通报也需及时发出为由,蹭上了许穆言的车队。
也不知道圣神皇帝有没有稍觉欣慰一点,起码这一次,她的女儿不是偷跑出门的。
但可能这份欣慰也很有限就是了。
为了让她出门的理由更为充分,武长仪还拉上了颜真定,又给她的朝中官员减员了一人。
按照她在主动请缨之时所说——
“她说,太子亲自赶赴前线,必定不希望来日在史书之上记载的还是大河断流,两岸饥荒,百姓逐食,人各相食。现如今人力物力都在往两岸十余州运送,河南河北道的百姓也在图谋自救,或许史书也该换一种方式来记载了。”
颜真定的骑马水平并不太好,便随同车队坐在了马车之中。与她同在车中的,也是个熟人,正是和她同一年参与珠英学士选拔的王师若。
比起前年因迎娶武旭轮之事成为话题中心的韦淳,比起主动请缨前往碎叶城驻守的刘旋,比起已在江淮水利中担任要职的殷颐然,无论是以文史为职的颜真定还是担负术算之任的王师若,都少有被人提及。
但光是看着车中的布置,都能看出王师若在此次出行中,到底有多受马长曦的重视。
再看她已比当年自信了数倍的表现,更不难看出,她的本事对于冬官各司近年来的创举,有着多大的意义。
她少有地并未沉浸在自己眼前的书册算筹之上,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在投于太子殿下的那辆马车时,眼底浮现出了一抹热切之色。
“你说的没错,群策群力之下,史书不该还是先前的记法。”
这句话,指向的好像只是这天授四年旱灾中的千里驰援,又好像还有另外的东西。
……
担任外交要务的武澄心实在找不出个能一并参与的理由,只为身在河北道的武清月送来了一份礼物。
穆阿维叶于十五年前坐上大食哈里发的位置后,直接指定了由自己的儿子作为下一代继承人,改变了自穆罕默德开始四任哈里发都由选举产生的规则。
但这位意图建立世袭王朝的哈里发,好像并没有匹配于他野心的实力,起码在大食百姓看来便是如此。
和吐蕃之间的结盟,并没有让他们攥取昔日大唐在安西四镇的领地,甚至因武周覆灭吐蕃,彻底失去了这一方助力。
前后数次进攻君士坦丁堡虽有战果,却也没能从根本上覆灭这个对手,反而因武周插手两国战事,让大食损失不小。
又明明武周皇帝的外甥曾经和他的女儿联姻,可非但没能和邻国盟好,反而因对方身死面对潜在的交恶威胁。
大食在永徽年间取代波斯而崛起的迅速扩张,好像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泡影。
此等“战绩”在手,他凭什么世袭?
澄心在这份急报来信中写道,数年前她留在大食境内的探子赶回中原告知,穆阿维叶忽然染病,很有可能是因屡屡受挫而影响了健康。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子殿下还未还京,她便会先被陛下派遣往西域一行,希望到时候,能给殿下带回好消息。
……
“殿下——”
武清月听得窗外一声高呼,将目光转向了那头,正见江央策马行来,自骑术上已更显精湛。
而在她的后头还跟着个教习的“老师”,正是先前因鞭尸芒松芒赞而被暂时撤职的钦陵赞卓。
武清月掰着手指算了算,也差不多是时候将他重新复起了。
“怎么了?”她问道。
江央指了指西面:“又有人跟上来了。”
武清月噗嗤一笑。
当年她带着寥寥数人偷跑往益州的时候,生怕后方会跟上什么追兵,将她带回到京师,如今时移世易,却是她在前面走,后头的支援一路一路地来,真是让人又觉感慨又觉好笑。
“来的是谁?”
江央也觉很是有趣:“有两路人呢。”
一路里为首的那个,直接将太平公主给抓下了马车。
萧妤愤愤不平:“你都敢到我女儿面前跟我认同辈了,凭什么大家都在太学就读,也快学成毕业了,就你能往受灾各州亲自走访、学以致用啊!”
杨明舒朝着武清月这边行了一礼,这才转为了眼前,用平日里一惯温和的做派点了点头,算是对萧妤的支持。
太平当即朝着武清月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却发觉另一路人已趁着她被萧妤“抓”来的空当,站在了阿姊的面前。
年已十六的少年身如青竹,比起早年间的青涩已更多了几分风姿。
“元家次次散财,不怕亏空家底?”武清月指了指他身后的车队发问。
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对方带来的东西丝毫也不比葛萨少多少。以车马负载来看,应当也大多是便于她调派的粮食与金银。
元希声俯首行礼:“先需活民,才有我等立足之地,此等道理,早在洛阳因陛下重为王都之时,便已清楚明了了。”
武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并未忽略掉对方在低头的刹那试图掩饰的羞赧,转而问道:“那说说与你同来之人吧。”
和元希声同行的少年郎与他年岁相仿,同样身着太学学子的服饰。但武清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并不只是以友人的身份想要来长长见识,便能跟在元希声身边的。
见元希声侧头示意,那少年上前一步行礼说道:“草民邢州宋璟,叩见太子殿下。”
“邢州……”
若是武清月没记错的话,邢州位处河北,也正是她行将前去的其中一处旱情严重的受灾之地。
但更让她在意的并非邢州,而是面前这人的身份。
和元希声站在一处有若双璧的少年,在历史上和姚元崇并称姚宋,均为名相。
“崇善应变以成务,璟善守文以持正”便是对他二人的评价。
现在这另一位贤才,也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
这支愈发庞大的队伍流入旱灾之下的土地上,与一场霖雨落在这片土地上,应当也没什么区别。
一口口深井也在随后被凿穿在龟裂的土地上,将地底的甘泉托举向地面。
辽东、关内、江南的粮草,也在一双又一双的推手助力下,朝着今年收成注定不丰的各州流去。
……
当武清月重新回到洛阳的时候,已是洛水结冰之时。
她擡眼望去,正见冰封的河面上有一块块石料正在被拉拽送往对岸。
在石料之上雕刻的,正是凿井取水,修渠引灌的一幕幕场面。
启程之前她收到过一封由阿娘寄出来的书信。
在信上说——
它们将会组成万象神宫中的第二幅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