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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问鼎 正文 第3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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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0章

    他口中的天命之主,在他此刻疯狂而执拗的目光之中,显然没有第二个解释。

    自然是这武周的皇帝,和此次担负出征重任的武周太子。

    相比于死得草率的赤都松赞,和他已被挫骨扬灰的父亲芒松芒赞,作为胜利一方的武周皇帝与太子,确实更像天命所归。

    他有一句话也没有说错——

    悉勃野家族从无天神庇佑。

    这句话,在三年前曾经被武清月让骆宾王写在檄文中,刻在了那块巨石之上。

    现在,则用一种更为直白的方式,宣告在了众人的面前。

    就算钦陵赞卓在随后就被武清月以“不遵军令,擅自行事”的理由,暂时卸掉了统兵的权力,都并不妨碍他这出凶残的证明方式,随同吐蕃王朝的落幕,以逻些城为中心,飞快地向外传播了出去。

    剖棺戮尸这等行径,就算放在人祭仪式并不少见的藏原之上,也堪称是个惊人的消息,更何况被这么对待的人还是吐蕃的赞普。

    那么谁能不将此事在往来交谈中提及呢?

    若是芒松芒赞知道,他不仅会因为自己的愚蠢死在自己妻子的手中,还会以这等难堪的方式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也不知会做何想法。

    但在武清月踏上动乱之后的逻些城时,芒松芒赞的骨屑已被席卷而来的风雪吹散,混在那燃烧过后的尘灰之中,再无法分辨出其本来面目了。

    便是他真在地下有什么异议,也早无回天之力!

    倒是赤玛伦眼见那些吐蕃的朝臣被一个个押解下去,眼中还有好一阵的恍惚。

    直到她被重新带到武清月面前,坐在那个曾经用作商讨对敌武周策略的厅堂内的时候,她才缓缓收回了自己先前一度翻涌的心绪,将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这位正居于主座的武周太子已成此地的主人,分毫没有身居异域之地的不适,在接连几道诏令发出之中,已是愈发将藏原高地的易主,变成了既成的事实。

    她也终于更为清晰地看到,何为真正的帝王风姿。

    “你在紧张什么?”武清月漫不经心地擡头,向赤玛伦发问。

    “殿下何出此言?”赤玛伦回问道。

    局势已至如此,她就算再如何胸有韬略,也已无回天之力,那也无从谈及什么复国之事,反而让她在面对武清月的时候,少了几分身为吐蕃王太妃的桎梏枷锁。

    武清月也看得出来,在先前骤然听闻赤都松赞死讯的时候,在赤玛伦的脸上有过一阵难以掩饰的悲痛之色,但那种悲痛之中又混合着不少复杂的情绪,让她足以用足够理智的态度来见敌军的首领。

    所以她的这个问题……

    “我不是说你现在紧张。”她若有所思地对上了赤玛伦的眼睛,“我是说,先前你听到钦陵赞卓将芒松芒赞的遗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

    吐蕃如今的墓葬制度还是土葬。

    但和中原不同,这里并不全然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原则,而是对赞普以及藏原贵族的遗体行“剖殓”之举。

    顾名思义,就是在将人下葬之前,取出身体内的脏器,就连脑组织也不例外,处理完表皮和骨骼之后,将金玉等物填塞在内。

    以这种方式处理过的遗体,在重新被挖掘出来的时候,没有全然腐烂成一堆白骨,而是依然能在皮囊之上隐约看出生前留下的痕迹。

    武清月并没有错过赤玛伦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擡了擡嘴角,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你在紧张什么?”

    赤玛伦的神情有片刻的定格。

    但当她开口的时候,这种种惊涛骇浪的情绪都已经被吞没了下去,只剩下了答话之时的镇定:“一件事若是无人来开这个先河,总是要瞻前顾后的。此前我有信心能让此事永远埋藏地底,但现在却必须承担它被曝光在外的后果,若殿下是我,真能保持波澜不惊吗?”

    武清月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很有说实话的胆量。”

    赤玛伦迎着对方说不上是赞许还是忖度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若说胆量,在殿下势如破竹的攻势面前,我死守藏巴便是胆量,又何惧于再多一道罪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她又不是只做了一件!

    她也毫不意外地看到,武清月旋即拊掌赞道:“好,说得好!这也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她又怎能不欣赏赤玛伦!

    在她口中给出的这个答案,虽然仍有几分保留,但在两个聪明人的交谈中,和说出事情真相已没有多大区别了。

    她分明是坦荡地承认了自己谋害先任赞普的事实。

    在她给出这个答案的那一刻,赤玛伦大概都不知道,武清月心中在感慨的是什么。

    既是恍然,也是一句“果然是你”的慨叹。

    她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总会有些过于巧合的东西,正在见证着历史的演变。

    就像当阿娘登临天子宝座的时代里,在临近的倭国和高丽也曾有女子执政的启程,在藏原上更是保留着东女国这样的国祚。

    一度处境极像李治和武曌的吐蕃赞普与王妃,最终走向的,也是一个相似的结果。

    而很显然,阿娘不后悔做出取而代之的决定,赤玛伦也不后悔对着芒松芒赞痛下杀手。

    哪怕此刻她已变成了阶下之囚,她也绝不后悔这个决定。

    吐蕃的落败不是因她而起的!

    武清月也很清楚这个道理。

    这件事,若是换了旁人来处理,或许还真得将其打成罪名,以瓦解赤玛伦在吐蕃众人心中的形象,但在她这里,却只会让她更为欣赏眼前这个手腕果决的女人。

    连吐蕃赞普所属的悉勃野家族,都是她在打下藏原土地之后第一个要解决的东西,她又何惧于用其他的手段化解赤玛伦在此地的影响。

    更让武清月心生欣赏之意的,是赤玛伦的年纪。

    时至今日,她也才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她已经经历过了权臣当道之时的蛰伏,弑杀亲夫之时的两难,周旋于群臣和将领之间以图抗敌的困境。

    她所给出的表现,也比当世绝大部分人所能做到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清月毫不怀疑,倘若将她放在一个更为合适的位置上,她所能发挥出的能力,远不止在和武周大军周旋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殿下的这句欣赏,似乎是在说,你想招揽于我。”赤玛伦沉吟片刻,用近乎笃定的口吻说道。

    武清月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点头答道:“不错。当然,这不是因为你杀了芒松芒赞,为武周铲除了一个吐蕃赞普,而是因为你本人的表现。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星夜疾驰前来追击,以防放虎归山。”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斩钉截铁:“我也相信,以你先前的表现,能成为一个坐镇一方的好手。武周圣神皇帝登基,固然广开选举之门,甚至以公车聘才招募女官,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依然太少了……”

    她话中的未尽之言,在对上赤玛伦目光的那一刻,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正因为人才的急缺,她不会在意赤玛伦先前是敌是友,只在乎一件事,她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赤玛伦垂眸应道:“可我看得出太子殿下的抱负。你若要彻底统辖藏原,改国为州,并不只是要铲除悉勃野家族而已,没庐氏、琛氏、芒邦氏这些尚族,韦氏这些论族,都势必要连根拔起——”

    “我既然敢用钦陵赞卓,也真能将他驾驭在麾下,就当然也能用你!”武清月当即打断了赤玛伦的话。

    “我已想好了。此次得胜班师,还要劳烦你再委屈几日,不是直接作为被招安的幕僚,而是战败的俘虏,被押解往神都洛阳,再以藏原势力代表的身份觐见圣神皇帝。”

    “在藏原之上,尚论大族的存在都会被我全力抹除,但在中原地界上,你们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赤玛伦眼神一震。

    她难以形容,在乍听那句“新的开始”的时候,她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但在这须臾之间,她不会错认,武清月所说的这番话中到底有多少诚恳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个藏原势力的代表,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吗?”武清月反问,“吐蕃只有虚构神名、鱼肉百姓的悉勃野氏恶徒,本不该有什么统领全境的赞普。那你也不该是什么前任赞普的王妃,而是没庐氏的掌权人。这一点,我已和你父亲商量过了。”

    “那么现在,我想听一句直白一些的答案了。”她唇角的笑意越发坦荡而明利,“武周基业需要有识之士相助,你愿不愿意,做这个添砖加瓦之人?”

    ……

    对于赤玛伦来说,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当芒松芒赞的骨灰被吹散在风中,当赤都松赞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当后到的物资车队将越冬的棉衣送入藏原的时候,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若要让“赞普”二字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而她赤玛伦本人,好像也如同逻些城一般,被扫除了那些焚烧的积灰,在下一场落雪之中,重新回到了本真的面貌。

    今日,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又是数年仇敌的文成都护,还来牢狱之中探望了她,和她说起了太子殿下在藏原之上的随后几道诏令。

    吐蕃虽灭,象雄、勃律等国仍在,印度传来的佛教和雍仲苯教之间的争端也依然横亘在这片土地之上。

    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有意在九重字山下举办一场绕山大典。

    但这一次,不是以此山先前的宗教根基为由,而是武周行将在此地建立州郡。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人马也在前来赴会的路上。

    赤玛伦只思量了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吐谷浑?”

    文成都护点头:“不错,吐谷浑国主慕容忠被宣召前来。”

    这片土地上一个个林立的势力,现在都该在一个声音的统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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