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月明星稀,苍山负雪。
倘若只看这天穹之下正处夏夜的藏原,和早两年间的情况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自打武周太子送来了那份战书到如今,整座吐蕃隘口大营内都已陷入了愈发紧绷的备战状态。
对于以肉食为主的吐蕃精兵,和待遇向来不差的武周边防士卒来说,就连夜晚也绝不是能够放松戒备的时候。
赤玛伦更是屡次研究过武清月还是安定公主之时打出来的那些战绩。
她看到,武清月向来喜欢节省士卒在作战之中的人力损耗,便不会单纯仰仗着自己此次带兵前来的人数优势,平白将人命堆在关隘之下。
高句丽之战她以身作饵,击溃禄东赞的那一次她带兵自蜀中越境,擒下钦陵赞卓的那一仗,更是有着天火神雷相助,那么这一次……
“这一次,她又会用什么办法来谋划取胜呢?”
赤玛伦望着远处遥遥可见的一点火光,脸上既是对那近在咫尺敌人的忌惮,又是一种连自己都并未察觉的战意沸腾。
在今日,她带着赞普又一次在军中告知,倘若敌军故技重施,用那等天雷地火进攻关隘,便即刻后撤,等这雪山山神震怒之力将对方掩埋,又倘若敌军还有额外未知手段,也不得引发军中哗变。
赞普在此,摄政太后在此,就算真到了关隘被破之时,也是她们与此地守军共存亡。
只要军心不乱,自有后继兵力前来发起支援。
这番战备陈词交代下去后,原本还因武周战书而浮躁起来的营中气氛,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这些,显然还不足以让赤玛伦因此而自傲。
就如此刻,赤都松赞已经在仆从的看护之下被送去就寝了——以一个孩童的身体也确实无法支撑这样高强度的军营环境,可她赤玛伦却还不得不继续戍守在此谨防有变。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山头的岗哨传来了一声清越的哨响。
赤玛伦的神情当即一变。
在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出远处的变化,但身在高处的守军势必看到了什么情况,这才发出了那个警戒的信号。
“别动,只有守关戒备!”眼见听到哨声的士卒当即就想要拉动全营的通传鼓号,赤玛伦连忙厉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等上面的传讯下来再动!”
他们这头有着地理条件的天然优势,只要守关士卒警醒,敌军没有那么容易越过屏障。
不能因为一个还不曾明了的信号,就将所有的守军全给喊起来。
在人力本就不足的情况下,绝不能被敌军牵着鼻子走。
这声哨响,还不够有着响彻全营的穿透力,也让赤玛伦的这个决断下达之时,除了关头凝神警醒,快步抵达哨岗的士卒之外,后方的整座大营都还处在休憩的沉寂之中。
赤玛伦没有下一步的命令,而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夜幕星火。
直到一声解除警报的短促哨声,在小半个时辰后传入了她的耳中,昭示着前方并不是真有大军前来发起夜袭,她这才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握着的手。
“太妃当真是料事如神。”赤玛伦回头,就见今晚守夜的将领走到了她的身边,却并未在面上浮现出多少喜色。
赤玛伦扯了扯嘴角。“料事如神吗?那也未必。”
就像她还无法确定,今夜敌军的异动,到底是在试探他们这头对于敌袭的应对速度,还是想要让他们营中疲惫易于生乱。
更麻烦的是,他们吐蕃看似拥有山峦天险为屏障,这屏障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座将他们监禁起来的囚笼!
对面可以用这样的试探手段,他们却不能试试出兵进攻。
在局势未明之时,赤玛伦也不能将这份担忧宣告于营中,只能先暂时自己按捺住了这份焦虑。
她转头对着将领吩咐:“明日交接戍防之时,我会去小憩一阵,务必按照我先前的安排,谨慎行事。”
“是!”
好在,戍守于此地的将领士卒里,有不少正是没庐氏的直系部下,完全听从她的号令。
以她如今也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身体,更是完全负担得住这等昼夜颠倒的指挥。
她选择让营中的士卒保持夜间的好眠,而不是被动辄掀起的敌袭信号给惊醒,也是一个完全正确的选择!
只因当第三次夜晚警报响起后不久,自上方高处第二道声音,不是警报解除,而是一声拉长到有些凄厉的哨响。
这才是敌军正式进攻的信号!
藏原之上的夜晚,哪怕正值盛夏,也是一阵寒凉夜风过境,赤玛伦身着甲胄也不觉闷热,反而是在那哨声响起的同时,只觉有一阵冷风穿进了甲胄的缝隙之间,让她忽然彻底惊醒了过来。
“传令——全营备战!”
那些身居高处岗哨的士卒没有判断错误。
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先进的夜视工具,也没有武周军队手中的望远镜,但他们从敌军火把与人影的变动里判断出的敌军来袭,正是今夜的事实。
也几乎就是在赤玛伦发令的同时,众人脚下的土地都传来了一阵阵难以忽略的震动。
山前旷野之上,一支支燃起的火把逐渐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变得清晰起来,也让人看到了随同火把移动的铁骑精兵和一座座攻城巢车。
以中原兵马的本事,他们正是要将这座雪岭险关,当做攻打城池一般处置!
在这迫近而来的大军面前,饶是夜色已经将其中的兵刃寒光给消弭了大半,也让敌军如狼似虎的眼神,都被掩盖在了火光之后,吐蕃守军依然感觉到沉沉而来的压力,正在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再将自己的武器握紧一些。
“请太妃先行退下城关。”守城将领眼见这一幕,来不及多想,急忙开口。
赤玛伦没有耽搁,当即快步走入了后方营中,换了一个指挥的位置。
她先前的判断并未出错,她也对外说出了那句与前线守军共存亡的诺言,但这并不代表她真能有这个本事冲杀在前。
浩荡来袭的武周大军也根本不给城头上的守军以一点反应的时间。
吐蕃的投石车与箭弩抵达不了对方的前军,却已先有一支支弩枪凌空而来,越过了前方并未被火把照亮的夜幕,直接插在了城头之上。
这些弩枪当然没有什么精准度可言,但在这一阵汹然的乱射面前,依然有吐蕃士卒没能及时避开眼前的利刃,直接被钉死在了城头。
但凡赤玛伦的速度慢上须臾,她也未必能保证,自己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倒霉蛋。
而这些弩枪的作用,显然还不只是如此!
弩枪横飞造成的城头大乱,正给了武周的攻城车和投石车以前进的机会。
在极短的时间内,身着重甲庇护的士卒就已经将这些大车往前推进了不短的距离。
不过吐蕃那头也绝没有坐以待毙,也就是在此时,在吐蕃的军中传出了一声特殊的号令。
随着那一声铜锣震响,在城关之后的投石车也开始了运作。
但在这些投石车上装载的,并不是从藏原腹地搜罗而来的巨石,而是——
一只只提前捆扎完毕的铁蒺藜。
夜色庇护了武周大军的来袭,也让那些被重弩驱动的标枪变得越发可怕,却也在同时,让这些凌空砸下的铁蒺藜,变成了最好的阻拦武器。
武清月神情凝重地听着先遣队伍中发出的士卒惨呼,拉扯住缰绳的手也有一瞬的收拢。
毫无疑问,吐蕃士卒无法将绊马索和拒马桩安置于城关之外,却也能用这种方式,形成一道铺设在关前的杀伤陷阱,给她们这头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让盾兵扫路。”
号令一出,在这火光之中的武周兵马顿时发生了不小的队列变动。
一面面铁盾以着地推进的方式出现在了骑兵之前,也将前方的铁蒺藜都给阻挡在了铁器以外。
而后将其扫入了铁盾之内,由后方的士卒将其叉走。
可这样一来,伤亡确实是减少了,却也让推进的速度变慢了不少。
这样的缓慢推进,更是让那头的守军获得了喘息之机。
这一点机会,若是放在久已劳累的士卒这里,可能还发挥不出多大的效果,可对于近日戍守有序的吐蕃士卒来说,已能让他们发起一轮绝地反击了!
城墙之上重新列阵而起的,正是一名名手持弓弩的士卒,趁着武周大军需要处理地面上的种种问题,直接将弓弩凌空高射而下。
先前两场战事所带来的兵力折损,在这道等同于卫藏四如正门的关隘这里,已看不到任何一点端倪。
能够看到的,是那飞蝗一般密集的箭雨,朝着对面的入侵者,发起了凶悍的还击。
武清月的眉峰微动,对于敌军的训练有素,或者说是作战状态的保持,并不太意外。
赤玛伦的本事若仅限于将人安排到岗位上,那也太对不起她专门下达的那封战书了。
不过……
敌军虽强,她也还没正式出招。
“前军稳守,侧翼出兵。”
这道由鼓声传递出去的作战号令,吐蕃士卒是没法破解听明白的。
他们只能看到,在他们这头短暂地占据了上风,遏制住了武周大军攻势的同时,敌军又突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动。
持盾的士卒逐渐朝着西面挪移,取而代之在前的,是那一座座转为铁壁的攻城巢车。
或许将其称之为巢车,也已不那么合适了。
因为这些障壁,让城头的吐蕃士卒也难以看清,武周的后军到底是在以何种方式进行挪动。
接踵而来的脚步声,倒是和巢车的推动一并,混杂成了一种撼动城关的可怕声响,让人简直要将方才恢复的那一点士气都给彻底丢弃殆尽。
也便是在此时,在城关的西侧,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那里本是一段不算太高的山岭,在其上分布着同样严阵以待的吐蕃士卒,作为偏路的防守朝着下方射箭进攻。
身在其上的士卒却发现,一支整顿过后的军队一改先前直扑关隘而去的凶悍攻势,调转头来朝着他们这方袭来。
但先到的却不是这些在掩护下移动的军队。
而是一枚枚与铁蒺藜大小相仿的铁球,在巢车的投掷之下凌空而起,砸在了岭上。
“当心,是那雷火!”那些士卒之中当即传出了一阵惊呼。
“我怎么会蠢到用雷火呢?”武清月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道炫目的白光随着小球的引爆来袭。
没有那么大的声音。
只有惊人的闪光,在一瞬间将山岭照成了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