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这阵孩童的哭声,将赤玛伦的神思给彻底拉了回来。
她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方才覆压在芒松芒赞脸上的被褥,也一并滑落了下来。
就算不必去探这位吐蕃赞普的鼻息,她也可以确定,方才还在说她无权质疑他决定的芒松芒赞,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在他素来因体弱而有些惨淡的面皮之上,泛着一层死寂的绀色,就连嘴唇也已变成了这个色泽。
只是因为他是被捂死而非直接勒死,在脸上并无其他多余的伤痕,看起来就像是在睡梦之中突发疾病致死。
望着这具尸体,随着起先的那阵惶恐过去,赤玛伦难以遏制地在心中闪过了一个异常冷酷的念头。
她没有做错事!若是非要有人因为上位者的决断去死的话,还是那个最为昏庸糊涂的人去死好了。
哪怕在他死后,因为赞普之死会在这藏原腹地引发一场动荡,那也总比受制于人、只能眼看着局势往前发展,不知要好了多少。
起码,她将不再是吐蕃赞普的其中一个王妃,而会是下一任吐蕃赞普唯一的母亲。
赞普年幼,没庐氏作为尚族势大,她这位太妃能够拿到的权力远比芒松芒赞在世之时要更多。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现在她要做的,绝不是后悔于自己在激愤之下杀人,而是尽快将赞普之死的后续问题给一个个解决掉。
赤玛伦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隔间走去。
两年之前她生下了芒松芒赞的长子赤都。大唐与吐蕃举兵相争之时,他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只能被抱在母亲赤玛伦的手中,就算现在,也还只是个不满两周岁的孩童。
当赤玛伦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茫然地抱住了母亲的腿,似乎完全不知道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的,仅仅是方才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一个孩童的理解能力下,必定是个不好的事情。
刚才短暂的死寂无声,更是让人格外的恐惧。
然而现在,母亲重新将他给抱了起来,用和平日并无区别的力道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当随侍在外的仆从再度看到怀抱王子的王妃时,也觉对方的脸色依然平静从容,哪里看得出弑杀了赞普的情况。
但王妃陪嫁来逻些城的近侍却很快从王妃这里得到了一条并不寻常的命令。
“马上回谢乡通知我的父亲,让他在接到消息后的三日内赶到我的面前。带着他的精兵一起!”
没庐氏坐镇卫藏四如的其中一部,若无赞普诏令,等闲情况下绝不能前来王都所在之地,就像此前钦陵赞卓出征之前,王妃心中不安,也是自己回去的谢乡。
可现在……
“马上去,别让我说第二次!”赤玛伦神情一冷。
侍从哪里还敢多问,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前去传讯,便匆匆奔出了门。
他至多便是在匆匆走下布达拉宫的阶梯之时,心中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妃虽然早年间就气派不小,但方才的号令果断还是有些不同的。
就像是……像是当年的吐蕃大相。
在这份特殊的号令面前,赤玛伦的父亲何敢有所耽搁,匆匆将职务暂时交给了心腹,只用了两日的时间便赶到了逻些城。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为何要来此,但按照他的猜测,今日大约并非赤玛伦有事要寻他,而是赞普对他有事相商,讨论这边境戍防之事是否该当在今年做出调整。
所以在见到接见他的人只有女儿时,他还有些意外。“我来时听说赞普这两日又病了?难道是从外头送来的军报有什么不妥?”
既是这等父女相见的场合,倒也犯不着过于严肃。
他也总算能在这紧急赶路之后稍稍休息一会儿,顺势揉了揉还有些困意昏沉的脑袋。
随即就听赤玛伦回道:“他不是病了,是死了。”
她回话得简短,却不啻将一道惊雷,直接砸在了她父亲的面前,惊得他哪里还敢有一点困倦,当场就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赤玛伦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在和你开玩笑,赞普他确实死了。若非如此,我何必着急将您找到这里来。”
赤玛伦的父亲没庐·扎西德简直要被这句话给吓出个好歹来。
他怎么能不怀疑这是一句假话呢?
赞普的身体虽弱,也因彼时唐军的入侵吐了一回血,但也没到猝然就死的地步。
赤玛伦过分冷静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个死了丈夫的赞蒙该有的样子。
偏偏她已继续说了下去:“他都死了好几天了,若非我先对外传出他患病卧床的消息,只怕这逻些城早就乱了。也所幸还有坌达延协助我把控局面,才等得到父亲带人抵达此地。”
没庐扎西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骇之色。
若是他并未看错的话,当赤玛伦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不止没有恐惧,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抹笑意。
再听她那有条不紊的处理手段,也便更让人多出了几分困惑。
“父亲应该还记得坌达延的吧?”赤玛伦擡眸问道,“当年赞普前来谢乡娶我为赞蒙,坌达延携家中金银为赞普贺喜,因此得到了官职敕封。算起来他能在逻些城任职,还与我分不开关系,若要掌握一批忠诚之人,助力于我儿赤都坐上赞普位置,他倒是个可用的良才。”
“我当然记得他。但我想现在应该不是讨论他的时候!”扎西德快步走到了赤玛伦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发问,“赞普过世之前没有留下遗诏?”
芒松芒赞只要不是死于完全突发的恶疾,或者死在战场上,都该当有机会留下遗诏,确立辅政大臣才对,根本不必让赤玛伦有这等表现。
那么现在的情况应当确实有些不妙。
但扎西德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忽然听到女儿回道:“他怎么有时间留下遗诏呢?他这个人都是被我杀的。”
扎西德大惊失色。
要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真想厉声发问,赤玛伦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忽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可还没等他将话问出来,赤玛伦就已抢先开了口:“您不必问问我到底在想什么,若是您想要让没庐氏的地位压过琛氏、蔡邦氏、那囊氏,甚至是凌驾于论族之上,真正执掌政务大权,您现在该做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拿出多少兵力支持,让这个赞普交替安然度过。”
这话真是击中了要害。
扎西德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必须承认,他面前的这个女儿已让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多年前刚刚出嫁时候,她还是张扬明媚的少女,现在却已通身上位者的气度,甚至在说出这等国之要事的时候,还能有一番常人难有的冷静。
好在,她还是将自己的利益和他们没庐氏捆绑在一起,在这等危机和挑战面前,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家族。
赤玛伦将袖中的一封卷轴朝着父亲递了出去:“在您抵达之前,我已经伪造了一份赞普的遗诏,但这份遗诏在有些细枝末节处,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所以我需要有几位足够分量的人,力保遗诏为真,将其推行下去。这是第一件事。”
扎西德打开遗诏,就见其上写道,芒松芒赞因连日急病,心知命不长久,决意由儿子赤都继承赞普之位。
赤都年幼,以坌达延和出身韦氏的达扎恭略为辅政大臣。
此外,为了防止松赞干布死后辅政大臣禄东赞篡夺权柄的情况,在自己的儿子这一代再次发生,芒松芒赞有意,让赤玛伦以赞蒙身份协理朝政。
而站在这位摄政太妃背后的,便是她的家族没庐氏了。
扎西德毫不怀疑,若按照这等方式安排下去,就算没庐氏受限于尚论之分,没法从族中选出一位子弟来担任大相的位置,也势必会因赤玛伦的上位理政得到莫大的好处。
至于为何要在此时将韦氏之人也选作辅政大臣,在扎西德的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测。
韦氏曾经和噶尔家族联手,又在噶尔家族被清算后遭到打压,可他们族中的人才却不在少数。
在此等内忧外患之时,将所有可用之才全部旧账翻篇地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是最应当做的事情。
或许……芒松芒赞之死,也正好能一改此前人人自危的风气,重新聚集对抗唐军的战意。
一想到这里,扎西德便彻底从此前的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开口答道:“此事我会尽力促成。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赤玛伦答道:“对内宣告,赞普之死暂时不向周边诸国泄露消息。”
“这……”扎西德犹豫道,“以唐军当年对我方出兵消息的了如指掌,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芒松芒赞尚且能够做到从长安获取军情,大唐又怎么可能对这边的惊变毫无所知。
赤玛伦却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点头回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但这封锁消息之时,也正是抓探子的好时候。”
上头不允许做的事情,总是会有人去做的。
而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唐军安插在藏原腹地的探子,要么就是意图亲近大唐而背弃吐蕃之人。
她是要缓和芒松芒赞擅杀噶尔家族造成的负面影响,但既是要由她来将藏巴打造成铁板一块,她便绝不允许,有人要在此时做这个墙头草!
就让她看看,会有多少人向周边的西海都护府、西藏都护府传递消息好了。
而后寻找一个机会,将人斩尽杀绝,以杜绝后患。
扎西德深谙其意,一口答应了下来:“好,那就按你所说的去做。”
当年松赞干布登上赞普位置的时候,局势远比今日还要复杂得多,因为上一任赞普是被人给毒杀的。
因此在死讯传出的时候,一时之间国中大乱,羊同、苏毗等部落纷纷图谋复国。若非松赞干布有着铁血手腕,绝不可能有后来的吐蕃盛况。
而今日不同。
今日既有“遗诏”在手,又有卫藏四如同心协力以拒唐军,赤都的上位会顺利的。
既然芒松芒赞已经死了,也没有这个本事为自己伸冤,那么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他其实死在了自己的王妃手中。
……
在十日之后,当陆续抵达的没庐氏和韦氏兵马簇拥在布达拉宫之下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了。
芒松芒赞的遗体被从冰窖中运出安葬,对大小勃律、尼泊罗等国却绝口不提死讯。
而后,就算按照虚岁来算也只有三岁的赤都松赞,被母亲没庐·赤玛伦握着手,牵向了那个吐蕃赞普的宝座。
赞普的突然易位,对于卫藏四如各个千户的百姓来说,可能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是正面的发展。
因为从名义上来说由赤都松赞发出,而实际上是由赤玛伦下达的第一条诏令是:对卫藏四如奉行息兵养民之策。
在确保各隘口戍防人员足够的情况下,尽可能裁减兵力,尽快恢复境内农耕以填实粮仓。
她要为吐蕃争取出一段修生养息的时间!
……
而在藏原之上于二十天里风云变幻的时候,在漠北的草原上也不平静。
在多滥葛部被屠,受降城的地基被正式打下后,这座城池的修建速度实在很快。
以庞飞鸢为首的辽东兵马并没有停下她们的脚步,而是顺着多滥葛部归属的燕然都护府往周边巡查平乱。
但对于周边的各个小邦来说,这恐怕不能叫做“巡查”,而应该叫做——
逐猎塞上。
唐军的铁骑强势之下,原本有意脱离燕然都护府、金微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独立在外的部落,明明驻扎在更远的地方,也被陆续驱逐汇聚到了这座受降城下。
毫无疑问,铁勒人取代突厥人成为漠北强族的希望,在这通丝毫不留情面的打击之下,早已消失无踪。
为了避免他们步上多滥葛部的后尘,他们在此时最应当做的,就是投得安定公主所好。
很是不巧,他们暂时无法找到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到底身在何处,那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先帮忙将这座受降城给建立起来。
草原之上要想如中原的建城一般尽快找寻到石料,可没有那么容易,但对于这些还算身强体壮的北地胡人来说,想要活命的强烈意愿,自然会驱使着他们将那些顶好的石料搬运来此地,再以毫不偷工减料的方式,将其逐一垒砌起来。
高侃随同安定公主走过这正处建造中的受降城下,就见其中的两路铁勒部落吵了起来,只因为其中一方觉得另一方眼瞎,将石块砌得有点歪,必定是对大唐怀有异心。
对于之前险些丧命的高侃来说,这场面怎一个滑稽了得。
“我之前听大都护说,凉国公受封安抚大使,也要前来此地?”高侃出声问道,“但以现在的情况看,他便是不来,应当也没什么要紧。”
“那也不是这样说的。”李清月负手而行,缓缓答道,“草原之上的胡人杀之无尽,既然不打算将中原子民强行搬迁到塞外,取代铁勒、突厥人在此地牧羊走马,总还是要征伐与镇抚并具的。”
多滥葛部之中就连并未参战之人,也因连坐之罪被诛杀,已经足够表现中原大国意图执掌草原的决心,和对于此前一战的愤怒。
那么接下来,武力威慑虽不能断绝,但拉拢安抚的举动也得跟上。
姚元崇已将身在此地的各个部落记录在案,又用他那出色的语言能力和外交功夫,让这些人在将建城功劳量化载册的同时,逐渐平息下了恐惧。
可这显然还不足够。
始终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还是会出乱子的。
李清月:“说白了,无论是当年西域的铁勒叛乱,还是此次的东突厥反叛,都是因为得到的东西远远不如他们失去的东西。”
高侃接道:“但我猜,大都护也不打算助长他们的野心,让他们拿到足够满意的收获?”
“那就要看,他们会不会有一日也能和平壤那边的情况一样了。”她回道,“而在此之前——”
在他们还是只能由中央羁縻统治的时候。
“还是得拿捏好这个收放的分寸。”
凉国公此前出任过铁勒道安抚大使,又是铁勒人的身份,对于如何快速理清各方关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
至于随后这个恩威并施的尺度,李清月也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辽东那头是如何对靺鞨部的,现在便也如何应对这些人好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另外,我此次回朝,会建议撤去周王的单于大都护一职。”
“很奇怪吗?”她扫了一眼高侃略显惊讶的神情,“东。突厥阿史德氏有变,与大都护缺席,由长史主持边地事务不无关系。现下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亡于军中,没法承担过错了,自然只能归罪在周王的身上。若不撤职,难道还要让他亲自前来边境不成?”
高侃连连摇头。
李贤已经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让一个完全不通军事的皇子来到边境,到底能够造成多大的破坏,又怎么能再让李旭轮前来此地。
想必陛下也要因为此次的情况得到一番警醒了。
“那不知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
高侃顺势便问了出来。
却在将话说出到一半的时候反应过来,这可能不应该是他应该和安定公主跳过天皇陛下来讨论的问题,又连忙收回了话茬。
不料,安定公主已毫无芥蒂地接了下去:“谁镇住的人,就由谁来守,就是这样简单的答案。辽东是庞将军训练女兵的场所,但在那头原本就有精兵良将齐备,高丽与靺鞨人也陆续归附,反而发挥不出她们全部的本事。”
“与其让她们继续在黑水平原之上演兵,像是猛虎被关入狭小的园子里,还不如让她们能在这漠北草原之上震慑四方,执掌千里之地!”
让她们来守!
这句斩钉截铁的答案明明不曾经过李治的许可,可当高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觉安定公主自有一番底气,能将其从一句评判之言变成事实。
他更是随即看到,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前方恰好有一队女兵纵马而过。
那些女兵纷纷在马上朝着她致意行礼,这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在安定公主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里,对于这数年栽培所出的精兵,她的眼神中有一份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欣赏之色。
高侃便忍不住在这幅画面之前,想到了彼时对方踏破敌营的那一幕。
再结合娄师德告诉过他的出兵安排由来,更觉这对话与场景放在一处的时候,让人不由感慨万千。
他很清楚,就算有此战绩在手,要让女将女兵拿下单于都护府驻扎的机会,应当也并不容易,但想来……
想来也不会比组建这支队伍的时候艰难了。
他喃喃道:“大都护给了她们机会,她们也必定会为您守住此地的。”
“那是自然。”李清月面带笑意,“说我只是在说实话也好,说我是护短也罢,总之,我不会让别人夺走她们的机遇,也不会让她们在此地的驻守遭到旁人的掣肘。而她们能以千里驰援的方式攻破敌军,也自然能面对随后的挑战。不过……”
她转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高侃有些意外。
李清月问:“你说,她们会为我守住此地,那你呢?”
高侃一时之间没能从这个问题中反应过来,有好一瞬的沉默后方才答道:“大都护不要拿这个问题来和我开玩笑。此次出征多劳大都护筹谋,我才能得到及时的援助。太……皇子重伤,府兵折损过半,放在任何一位将领身上都是大罪,待得回返长安后我纵然不以降职论罪,也绝不可能再回到——”
“不能回到此地?”李清月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可我说你行你就行。你方才也听到了,我这个人是很护短的,该让下属凭借功劳争取到的位置,便绝不会让别人夺走。”
“高将军。”
当安定公主的目光认真投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几乎让高侃僵直在了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但再如何手脚不听使唤,他的头脑总还是清醒的,也无比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
“你此前随同我出征吐蕃,算不算我的部将呢?你驻守北地多年,我又有意于重建北部边防,以图长治久安,按这种方式来说,你又算不算我的部将呢?”
高侃的嘴唇颤抖了一瞬,没有即刻作答。
他在此刻难以遏制地想到,他刚刚获知太子被俘消息,毅然擡起弩机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到底是缘何有的这等表现。
在太子过分惨烈的为敌所俘,在陛下不听劝阻非要发兵之后,他又到底是因为谁的存在而有了对敌坚守的底气。
“高将军并非主帅,又在主帅被擒后拖住了敌军,免于东。突厥和铁勒联军南下为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为何不能继续坐镇北地呢?”
他当然行。
李清月伸手指去,字字笃定:“这受降城所在之处,有高将军调兵对敌的痕迹,草原各部人人皆知。你看,倘若你有高墙利器在手,这受降城以北,谁敢自称,自己能够越过这道屏障?”
若说庞飞鸢和她统领的女兵是锋利的战矛,高侃和其兵卒便是盾。
既然对这些草原部落要恩威并施,在克制敌军上也自然要盾矛俱在。
这就是一位首屈一指的主帅做出的判断。
谁又能在这样一份期待面前毫无触动呢?
起码高侃就不行。
他几乎是在她将话说完的下一刻,便已直接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若承蒙大都护不弃,臣愿为大都护戍守此地。”
真不能怪他在此时信任安定公主到了这个地步……
他终究是一名想好好带兵打仗的将领。
他也必须为那些侥幸在此战中活下来的士卒,选择一条生路!
现在安定公主拿他当将领,拿他麾下的士卒当子民,他又怎能错过这个已经摆在面前的机会!
“起来吧。”李清月勾手示意,“这话题没那么严肃。”
她没去看高侃脸上的表情,或许也得算是免于他觉得不自在,而是将手撑在那并未建完的城墙边上,朝着远处眺望。
“此地也不全然是戍守之事。虽是受降城,也不是非要让途经此地的草原部落都当自己是唐军的俘虏。等到再过几月,我会让人运一批货物到此地来兜售,将这里也充当作一个贸易中转之地。”
“高将军,现在你应该更清楚,为何我要将城修在这里,而非燕然山下了吧。”
高侃想了想,回道:“因为大都护不是要让大唐的羁縻府,变成突厥的牙账。”
李清月笑道:“不错,所以我也更需要将军这样的人才,为我看着北地的变化。”
“对了,”她语气更为轻快了起来,“在此之前,我还是再解决掉一个后顾之忧吧。”
没等高侃回话,李清月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路!我要去见见仆固乙突。”
临近受降城的铁勒部落中,最大的三个分别是多滥葛、契苾和仆固。
多滥葛部已几乎被处决。
契苾部因凉国公的缘故大多内迁,在此地只有零散聚落,不算成气候。
而仆固部,便是最后一个。
……
仆固乙突快要死了。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他的眼睛感染的是破伤风,还是直接爆发的急症。
从此前的高热水肿,到现在已经严重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或许留下的也只有一口气了。
这让他不得不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将继承人给叫到眼前来,完成这金微都督的权柄转移。
唐军也终究是打胜了这一仗,没让突厥和多滥葛的联兵有机会进攻他们仆固部。
可当他躺在病床之上垂死挣扎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没法平和地离世,谁让陆续传到他耳中的,都是那一支援军到底有多么无所不能,更是将这草原之上的其他部落都给驯服得不敢妄动。
那一块块砖石被堆砌在划定的受降城边界上的同时,也仿佛有一块块石头被压在了他仆固乙突的心口。
他不敢确定,安定公主是真的觉得他们仆固部是最好的盟友吗?
还是说,那些杀招会在她领兵还朝之时,被毫不留情地搬到台面上来?
在那些服从的声音里,仆固部从未表态,或许也是一种叛逆。
偏偏他又总还有一份侥幸的想法,想着自己怎么都是和唐军在同一条路上的,应当不会面对什么大麻烦才对。
然后……
他就接到了安定公主突如其来的拜访。
这位盛名在外的镇国公主今日并未穿着甲胄,看起来多了几分平和的神态,更是随性地在营中坐了下来。
可下一刻,仆固乙突那只仅剩的眼睛就看到,安定公主自手边抽出了一把刀,以一种玩味的目光逡巡在刀和人之间。
那确实是一把刀。
仆固乙突自认自己的记性还算不错,便不会忘记,她手中的那把刀从式样上来说是归谁所有,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更为急促了起来。
李清月却仿佛没看到他的这个表现,气定神闲地开了口:“其他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那我想仆固将军应该不介意我问一个问题——”
“那天,在被阿史那道真持刀威胁、令你发兵支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