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这份毛遂自荐的请托,也在次日被武媚娘传递到了李治的面前。
“为何是让安定去襄州?”李治按了按额角,低声发问。
李清月之前的话中,再清楚不过地将她和李弘之间起过矛盾的事实,袒露在了李治的面前。这份恩怨,固然已经随同一方身死而消弭化解,却无法掩饰其存在过。
就算在安定协助阎立本去宣读那份废太子旨意的时候,对于太子的“指点”表现,着实让人满意,但李治总觉得,现如今弘儿病逝,由安定公主前往襄州主持丧仪……
“陛下是想令宗室前往,还是想让贤儿去?”李治的思绪被武媚娘打断了。
他老实承认:“我想让贤儿去。”
接下来长安城中的科举选士,正如他之前和李贤所预估的那样,已经没有了他们插手的余地,但去为长兄送行,却显然是彰显太子友爱兄长的最好机会。
对于朝堂要务,贤儿还正在学习摸索之中,很有可能无法在短期内有所成效。
兄长丧仪却该当无妨。
武媚娘摇头:“我以为不妥。若是陛下不打算追封弘儿为太子的话,让贤儿走这一趟也无妨,现在的情况便不同了。一个接替兄长上位的太子,为一个先被废黜后被追封的太子送灵还京,旁人会如何想呢?贤儿又会如何想呢?”
李治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天后所说的这句话未尝没有道理。
前后两任太子,一个还活着,一个却已死了,但死了的那个又被追赠太子之位,刚刚成为太子不久的李贤安知不会生出困惑的情绪,担心自己在其中稍有表现不当,就会因此遭到父亲的厌弃?
这件事,确实微妙到不适合由太子来做。
“以镇国安定公主的身份迎回前太子,便不必有这样多的顾虑了。”
见李治并未答话,却已有了犹豫的余地,武媚娘当即又补充道,“何况,还有一件事我想陛下也该知道,在昨夜,阿菟找上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武媚娘道:“她问我,弘儿死于痨瘵之疾,留守襄州的医官有无考虑过当地的民心震荡?感染痨瘵之人,生者十不存三,就算在这两年间已有管控之法推行下去,也难保不会因弘儿出殡而惹来非议。”
“她虽未曾告诉我,打算采用什么法子来应对此事,但自早年间她将孙神医自蜀中延请而来,东都尚药局建立,这十多年里她对于医官的栽培向来用心,不是其他人可比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李治怎么会听不出她话外的意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选择放弃一个更优解,非要让李贤在其中获得名望吗?
毫无疑问,在对外征伐之事上安定是个中翘楚,在对内的这等大事上,她依然是最合适的执行者。
“你说的不错,在这件事上,安定要比太子合适。”李治垂眸给出了答案。
刚经历了丧子之痛,还是他最为看重栽培的儿子,这份心性惫懒让他实在是不想在不必要的问题上分出心力了。
武媚娘随即就见他朝着自己递过来了一张纸,“让安定去就去吧,我昨夜想了良久,为弘儿定下了谥号,你看看如何?”
武媚娘朝着纸上望去:“孝……敬?”①
李治目光怅惘,沉默了一阵,方才接话回道:“慈惠爱亲为孝,死不忘君为敬,弘儿过世,我实在心中沉痛,想为他加上这两个字为谥。”
武媚娘的目光有一瞬停留在了李治的脸上,有些不太明白,为何李治对于李弘的怀念之情竟能到这个地步。
就仿佛是这个儿子的早逝,让他在午夜梦回之时又将李弘的形象美化了几分,和此前说他没有这样的儿子,已经形成了愈加鲜明的区别。
“媚娘?”
“哦,我是在想一件事。”武媚娘收回了自己的困惑,回道,“这个死不忘君的敬字无妨,但这个孝字,我看陛下还是该当斟酌一二。您别忘了,您之前是用什么理由将他给废黜的。”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更何况是一封在他急火攻心之后让左相写下的诏书,“……我说他纳邪说而违抗皇命,勾结朋党,心怀异端,有不忠不孝之举。”
那个“敬”字还能用贬谪到襄州之后有所悔改来解释,加上“敬”字的解释本就是李治自己想出来的,就算换个说法也并无不可。
那个“孝”字却显然绝不能用,否则就等同于是李治在对外承认,自己之前的废太子诏书中还存有不实之言!
这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武媚娘点头应道:“不错,所以我看还是别用孝字了。弘儿无福长寿而早亡,就取慈义短折的怀字吧。上谥在先,中谥在后,以敬怀为谥,就算是天下人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敬怀太子……”李治低声念了两遍这个谥号,对着一旁的武媚娘露出了几分感激之色,“我真是被这出消息弄得头疼眼花的,若非有媚娘在旁把控,险些要接连犯下两个大错。”
武媚娘叹了口气:“陛下何必如此客套生疏呢,弘儿他终究也是我的孩子,我又怎能不为他的身后事考虑。现在谥号定下,迎灵回京的人选也已敲定,我总算能安心几分了。”
至于面前这位接连犯错的陛下,也正该再离朝堂远一些了。
李治却并未留意到,在武媚娘随即说出的话中潜藏的意思。
镇国安定公主在这出事宜定下的半日后,便驾驭着马车离开了蓬莱宫。
李治在李贤的搀扶下,正目送了她远去的一幕。
“在长安城中的镇国公主府最终选定在了崇仁坊,那里自长孙无忌败落之后空置多时,直到如今才启用。”
李贤扶着父亲的胳膊,应道:“听闻此前长孙……长孙无忌占据了一坊大半,现如今给了阿姊,也正好是镇国公主的邑司当有的水准。”
“不错,但我希望……”李治望着李贤那张俊秀的面容,沉声说道,“希望你和你阿姊千万不要变成我和长孙无忌的样子。”
没等李贤答话做出个保证,李治就先打断了他的话:“对了,你对你兄长临终遗言中所说的去战场历练之事是怎么看的?”
“我……”李贤迟疑了。
若是让他回答朝堂政务上的安排,以他在这几日间的进学,加上他向来聪慧的天资,或许还真能比之前更容易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偏偏李治现在发问的这个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比起从武,他当然是更喜欢从文的。
但他听得出来李治话中的认真意思。他显然没将李弘所说的话当做是个可以随便抛诸脑后的笑话,而是觉得李贤既要做一个更不容易被朝中文臣诓骗把弄的太子,确实该当在兵权上下一点工夫。
“我武艺只能说尚可,又并未在此前有过研习兵法的经历,若是贸然统兵,只怕是在带着府兵送死。”
“这一点我知道。”李治慢慢地和他一并从望楼上走下去,说道,“但你确实不能只有作为太子参政的名声。”
“贤儿,若我说我想给你个安全一些的带兵环境,让你去争一份独当一面的战绩,你以为如何?”
李贤的思绪快速在天下各州之间闪过了须臾,“单于都护府?”
李治赞道:“你果然聪明。”
李治既然要让李贤去争一份战功,为他坐稳太子之位助力,就必定不会让他在留有安定公主烙印的地方作战。
可麻烦的是,细想之下还能剩下的地方竟然已经不多了。
东北方向由数个都督府合并而成的安东大都护府,几乎就是李清月的私人地盘。事到如今,就连李治这个天皇都不敢确定,她在辽东那边到底招募了多少好手。
西北方向无论是安西都护、北庭都护还是西藏都护都跟李清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治也绝不可能会让自己的太子跑到藏原之上去冒风险。
西南方向的益州都督府境内,有为数不少的府兵曾经跟随过安定公主作战。
而东南方向的情况还要特殊一点。
岭南一带明面上局势稳定,大唐也为了分化岭南冯氏,将其分到各州为官,拆解其中盘踞一团的势力,但依然不乏南蛮为患,按说也能拿到平乱的功绩。
可自许穆言和四海行会达成了交易后,除了海上商路之外,广州以北的山路贸易也在被逐渐打通。
对于那些南蛮来说,同样是吃不起饭的情况下,到底是参与到这条商路的修建之中,还是直接聚众反叛,根本不难选择。
以至于东南一带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那些海寇了。
然而剿灭海寇,显然比之出兵西域,还要难以确保安全。
这么一算,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正北方了。
李治自己在即位之前是遥领的并州大都督,单于都护府正在其北面,让李贤前往此地,正有一番父子相承。
东突厥部众也自早年间就已归顺于大唐,认李旭轮为单于大都护,若要再往北平定草原反叛部众,堪称是最合适的下属。
出行的距离不远,辅佐的人手不少,还有一份特殊的情怀摆在这里,李治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虽然这份往北剿匪的战功,绝不可能去跟安定的临危受命与灭国之功相比,但见识过了真正的战场,李贤也能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甚至有可能从军务中提拔出直系的将才,何乐而不为呢?
对上父亲这寄予厚望的殷切目光,李贤也觉自己心中多出了一阵热血沸腾:“若是阿耶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可以一试!”
这个更为年轻也更为健康的儿子给出的许诺,让李治恍惚觉得,自己先前的疲惫与忧思都被冲淡了不少。
一旁的宫人甚至看到,在天皇陛下的脸上有了几分清淡的笑容,“好,等到三四月里,我便想办法让你出发。”
……
已坐上马车的李清月还不知道,这对父子居然突然有了一番这样离奇的谋划。
在她离开长安的同时,还有另外的一批人完全不受到敬怀太子之死的影响,已在同时踏上了旅程。
当然,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将其叫做征程要更为合适得多。
自神火飞鸦和火龙出水作为新年贺礼展现在她的面前后,无论是马长曦手底下的工匠还是四海行会中的手艺人,都在全力赶工制作出最后一批成品。
长安城的元月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四海行会里却是另外一种热火朝天。
好在这份赶工并未辜负了李清月的期待,甚至可以说是提前完成了制作。
与此同时,除了主动请缨的韦淳之外,澄心在行会中选拔的其余远航之人也已全部就位。
那也,是时候该当出发了。
就是……
“出了一点小意外。”李清月听着侍从向她报告。
“什么事?”
“行首被她的韦主簿怂恿,把刘博士的弟子给劫持走了。”侍从憋笑,努力继续板着张脸奏报,“刘博士说,是他最趁手的两个下属。”
李清月好笑地发问:“那生气的是马少监还是刘博士?”
侍从回道:“马少监。她说她还要在两年内开发出新武器,谁知道刘博士的弟子能不能多提供些灵机妙想……结果人都被劫持出海了,那就不必多说了。”
这个希望,显然是已经泡汤了。
马长曦被气得够呛。
她才因为神火飞鸦的诞生在公主面前大出了一回风头,又立下了两年出新武器的军令状,结果这些人可倒好,直接从她看好的地里刨食,这就叫个什么事!
必定是许穆言先开了个头,让四海行会内的风气从商人往劫匪的方向一去不回。
“然后呢?”
马长曦不喜欢计划之外的事情,连手底下的工匠都要训斥到服服帖帖,又怎么会允许她的两年大计被这么破坏。
“她连夜把刘博士带去了四海行会,在学馆里出了几道特殊的考题,带走了一批说是有些天分的学生,以弥补……弥补损失。”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李清月忍不住笑了出来。
侍从随即就见她将手伸出了窗外,“把东西给我吧。”
“大都护果然料事如神。”侍从一脸佩服,将两封请罪书都送到了她的手上。
一封来自澄心和韦淳。
一封来自马长曦,和被迫一起参与进此事的刘神威。
这两边的抢人大战没提前通知于她,现在倒是各自想起来,上头还有一个极有威慑力的上司。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行下效了,这个先斩后奏的场面真是让人好生眼熟。
李清月很是无奈地将两封信草草翻阅了一番,放在了马车边角的抽屉里,打算等到这两边将任务完成了再来展示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过一想到在她手底下的人已越发主动地去做一些事,就连那些在大唐灾年间被收留到手底下的人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李清月心中愈发有了底气。
当元义端再度于洛阳见到这位安定公主的时候,便觉她的心情相当不错。
当然,在表面上,敬怀太子新丧,安定公主先来洛阳请孙神医随行,后前往襄州操办后事,面上却还是一派肃穆之色。
但更让元义端意外的,大概不是安定公主此刻的神态从容,而是她在洛阳暂留之时,依然让人将他请到了面前,商谈将此地的部分府库物资一并带往襄州之事。
“我本以为……”
“你以为我需要避嫌?”李清月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番对方复杂的神情,“我以镇国安定公主为号,有什么避嫌的必要?”
元义端先是一怔,又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公主说的是,是我之前多想了。”
此前洛阳元氏的人都不曾料到,在他们看来简直像是被送进去凑数的元希声,居然真的有此机会成为公主驸马。谁让他的年纪真的太小了!
他们也不曾料到,在元希声被选定为驸马的同时,会传来李弘在襄州的死讯,让这其中好像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正式订婚约为驸马的旨意还没到府上,便所有的一切都会存在变数。
按说安定公主也该当对他们的态度谨慎考量,以防这份不吉利也被牵连到了她的头上,又或者是有天皇从中再度插手,让情况再发生变化。
可她好像并未对洛阳元氏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反而还……
使唤得越发顺手了。
想想也对,所谓的避嫌,从来只有身居下位的人去揣度上位者的心意,何曾有过上位者去考虑避嫌之事的。
安定公主那出特殊的选择驸马仪式已然结束,对她来说就是结果已定,何必庸人自扰,被其他的事情耽搁。
“之前旱蝗多发,洛阳人口积聚,各家用于上下整肃清扫的器具也带上。”李清月可不管元义端又因为她那一句话多想了些什么,继续指挥道。
“此外,再选一批造屋建房的好手一并跟来。”
元义端连忙让人下去准备。
这些杂事对他来说都不难,安定公主本也可以用东都府尹的渠道下令,现在这般委任,也不过是想要让驰援襄州之事不必以官方门路办事,灵活自由得多,也未尝不是给他们的脸面。
只是让元义端眼皮一跳的是,当他安排妥当了种种事宜折返回来的时候,就见李清月的马车边上站着个对他来说相当熟悉的身影。
“你说……你也想去襄州?”李清月自掀开的车帘往外看去,便对上了车外少年人有些清亮的目光。
比起一年多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量看起来长高了不少,那种打眼望去就觉清俊如竹的气质也已更显分明。
但怎么说呢,孩子就是孩子。现在这副申请同行的样子,真像是个身怀抱负的孩童对着长辈发起请求,和韦淳看着她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而对于元希声来说,他也确实不太明白,为何家中长辈近来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他仅仅是在很认真地答道:“我曾经在东都尚药局中进学过,上次公主来到洛阳的时候应当见过,我有为此地流民举行义诊,此次随行的又有不少我元氏扈从,我若一并前往,还能协助公主统御他们。”
元义端到的时候听到的正是这句话。
他都不知道是该说元希声胆大,还是该说他对有些事情少了些敏锐。
但眼见安定公主对他的这出毛遂自荐并未生气,反而以那只架在窗边的手托住了侧脸,像是在继续品评这位未来驸马,元义端又暂时止住了脚步。
“那我考考你。”李清月不疾不徐地发问,“痨瘵之疾一旦感染,大多在发现之时已然无救,直到如今还未有能够将其根治的药物,你凭什么保证,自己前往襄州也能安然无恙?”
元希声定了定神,答道:“孙老先生教过我们,痨瘵这种病症要比寻常疾病特殊,和前一个患病身死的人接触过的人,很可能要过上很多年才会出事,但这其中依然是有所关联的。他猜,是痨虫入体蛰伏,直到人体气虚、中气不足的时候,才借机生乱。”
“我幼年学医,到如今已有三年,自旱蝗疫病横行后,行走于外前多喝参麦汤调和肺气,以防为疾病所侵染,自认有几分抗衡灾病的本事。”
李清月挑了挑眉:“只是如此,我能带的人不知凡几,为何非要是你?”
只需要身强力壮的话,这洛阳城中也有不少押镖运货之人了,哪个不比元希声看起来孔武有力?
元希声答道:“我满周岁的那一年,洛阳城中有了一种特殊的烈酒,也在随后出现了一样特殊的药物,正是以烈酒浸取被捣烂的大蒜,而后将其提纯出来。可惜孙神医说,此物能防治疫病,却不能阻挡痨虫。”
“四年前,听说是因公主送来东都的信,孙老先生得以又拿出了一种新药,是以盐水腌渍黄花蒿,将其新鲜的汁液挤出来直接服用。可惜此物能抗疟疾,却不能让痨瘵减轻。”
“我不明白,痨虫和疫气有何区别,痨瘵的发热和疟疾的发热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公主愿意首肯让我随行,或许总有一日我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为公主立下功劳……”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低下了头去,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提出的疑惑既然未能解决,便显然不是一个能让他抓住机会的凭据。
但就在他低下声去的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你的行李多吗?”
“啊?”元希声擡头。
李清月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现在的呆头呆脑,真是破坏了他身上的书卷气。
“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们就要从天津桥前启程,你——”
“我这就去收拾行装!”元希声顿时笑逐颜开,直接掉头就跑。
在途经元义端身边的时候,他好像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个长辈,停下了片刻。说出来的话却是:“伯父,劳驾借我几匹快马拉车。”
见元义端颔首,他便立刻朝着家中跑去,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元义端:“……”
怎么回事啊,敢情只有他在这里瞎担心什么避嫌的问题是吗?
“元家主,”李清月忽然转向了他,“我看您也不必多担心了,以令侄今日表现,分明很有昔年元君山之风啊。”
元义端哑然。
可当目送着这些随同安定公主齐赴襄州的人马离开洛阳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元君山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祖父,元希声的曾祖元岩。而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上朝议政、劝谏君王都能侃侃而谈,浑不惧怕,先后以诤言劝谏了陈宣帝和隋文帝。
安定公主以元希声比元君山,到底是在拿自己比作谁啊?
若是换一种思路去想也不太对。元君山一度受隋文帝委托,前去辅佐蜀王杨秀。而杨秀此人向来行事无忌,甚至在杨广夺嫡成为太子之后多有怨怼之言……
奈何车马已然远去,元义端就算还想多问,也已做不到了。
罢了,就像上一次安定公主前来洛阳之时曾经提醒过他的那样,对他来说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另一件就是牢牢记住,自己到底是听令于谁的!
元希声为公主驸马之事,就算会因敬怀太子之死而拖延,甚至公主本人也因这“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的说法,将婚期推迟到了起码四年之后,洛阳元氏其实也早早就跟天后、跟安定公主捆绑在了一个立场。
既然比谁都清楚现如今的东都到底由谁做主,他也就绝不能有任何一点后退掉头的想法。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终于在想清楚这些的时候,彻底定格了下来。
而李清月也收回了朝着随行扈从打量的目光,转回到了与她同车的孙思邈身上。
“我猜元希声的这个困惑,也是您的困惑?”
孙思邈点头:“不错。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的那些弟子虽然还没一个真能超过我的,但也在这几年给了我不少启发。”
他虽然动辄要往来宫中为天皇看诊,但东都尚药局这样的环境,对于孙思邈这样立志拯救更多人、栽培出更多医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神仙之地。
以至于这几年间,李治是因风疾的缘故,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孙思邈却还看起来更年轻了点。
但若要孙思邈自己说的话,心态上的年轻和医道上的进步,终究也不是万能的。
“我经手的病患越多,也就越是在想,五行阴阳之气的说法到底能否适用于所有的病症。再有,痨瘵之疾早年间就有的痨虫说法到底是否合适。可惜啊,人的眼睛能看到病灶,人的耳朵能听到心脏跳动,却还是不能看透所有的病理真相。”
孙思邈倒也并没让自己沉浸在这等困惑纠结之中,反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公主听着见笑,我前阵子和神威在长安城中有过碰面交谈。这十多年里他为公主研究那炸药之物,居然也没在医道上走偏太多,让我都有些心动了。”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她试图脑补了一下孙思邈扛着个炸药包的场面,觉得这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仿佛是猜到了李清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孙思邈又道:“我不是说我真要去走一趟神威的路,而是我在想,这两条路是否有殊途同归的机会呢?”
殊途同归吗?
这句话从孙思邈的口中说出,让李清月难免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但想到正是她的一道道决策在将人往那个方向推动,又觉她看到的其实只是这些砥砺前行的医者又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清月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于对方。
或许以孙思邈活到这个年纪,也应当看得出来,她到底有没有在说谎。
她斟酌了一番后回道:“或许,等到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您看,我幼年之时第一次听闻逐食场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后来在这咸亨灾情中,我也确实以宣州稻、东海棉保住了更多的人。孙神医今日的困惑,也未尝不能以这等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
孙思邈那双老迈却也清明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了一抹沉思。
他忽然问道:“那么公主觉得,自己现在看得足够清楚了吗?”
车厢内的气氛有须臾的凝滞,可下一刻,流动的风就已自车外吹过了二人面前的车中茶桌。
“不。”李清月坦然作答,“我想,我还得站得更高,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便是——她在此间将近二十年给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