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当次日的朝阳升起的时候,那些匆匆赶赴蓬莱宫中上朝的官员,自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汇聚向那含元殿而去,在或快或慢的车辙声中,仿佛都藏匿着各自怀揣的心思。
就连一并自紫宸殿行出的天皇天后,大约也很难对这出创举的推行无动于衷。
当鸾辇往前朝方向缓行的时候,二人讨论的话题也还是此事。
“你说东宫那边昨日有些异动?”李治按了按额角,无奈问道。
天后此前不建议由他发起糊名,直接和世家正面对峙,或许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在这几日间天气转凉,他的头疾似乎又有加重的趋势,让他昨夜又有些没睡安稳。
若非早已习惯了这等软刀子割肉的折磨,李治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在今日上朝。
可这等大事的推行,他又必须亲自见证。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近来便疏于对李弘的关照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情。”武媚娘叹气,“这糊名的诏令直接下达,自觉利益受损的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其阻拦。您这位天皇没给人以求见圣驾的机会,我这位天后明摆着是打了个冠冕堂皇的旗号后怀有私心,他们能去找的也只有太子了。”
听到武媚娘说那“怀有私心”四字,李治不由好笑:“你又何必这么说自己。”
但听到最后那半句,他先前还有几分笑意的面容不觉严肃了起来:“这些人当真是将朝廷政务当做可以随便被他们指手画脚的东西。若真要将其辩驳商议个明白,他们大可以直接上书呈递或者在朝堂之上表奏,先去找太子算个怎么回事。”
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表现。
饶是天后并未告诉他,这个在太子面前请愿的队伍不是一般的庞大,也足够让李治意识到这其中的拙劣伎俩。
“所以我想先请陛下做好些准备。”武媚娘说道,“他们能拉得下脸皮去找弘儿,也就难免会在今日的朝堂上有些过激的表现。虽说我已让安定紧急召回了右相,也特邀许相上朝,有他二人为百官表率支持糊名,但……”
“行了,你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李治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也随即叹了口气,“这些朝臣中有多少出自世家名门,希望继续保住自己的优势,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明明已经有了门荫入仕的特殊渠道,居然还是不满足于这种种优待,连个糊名科举都接受不了,当真是被养肥了胃口!
“我想,弘儿应当也有数的。”李治顿了顿,又重新开了口,“此次以你为名提请此事,他该当知道,这是他母亲要为他父亲促成的事情,他必然不会以太子身份做出反对,否则,他要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他儿子怎么都不该这么蠢的。
这些意图攥紧权柄让天子诏令为他们所挟制的家伙,当真是打错了算盘。
武媚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希望如此吧。听说陛下今年没少单独过问弘儿处理政务的能力,只是不知道他能学到他父亲的几成。”
李治的面上有短暂的一瞬显露出了几分迟疑纠结的神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先前的那句推断面前,他又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担心,转而答道:“就算还差了些火候,总是有时间教他的。”
武媚娘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在擡眸间已无法让人看出她目光中的冷意,“那么,就先请陛下看完今日的这出好戏了。”
李治颔首。“也好,我倒要看看,这些连一点时间都等不了,便要对糊名发起弹劾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货色!”
可惜他的风疾一经发作,便动辄影响视线,让他在端坐于殿前的时候,着实难以看清下头每一个人的表情,便无法判断出这其中的各怀鬼胎。
直到第一个人的出列,打断了他这种无用的审视探寻。
李治目光一凛。
这当先出列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属臣、户部尚书戴至德。
他当即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天后所说的东宫异动果然没错,只是这些人无法说动太子,干脆自己亲自上了!
戴至德乍听之下从容,却又分明有几分紧绷的声音也随即传入了他的耳中:“臣以为,取士之道若要图变务必谨慎。前朝将选官之法从察举制、九品中正制改为科举制,执行两代即亡,到我大唐统一天下后将其复起,又做出了少许调整。细细算来,从提出到今日也不满九十年,中间还有乱世中断,该当继续图稳,而非在今日灾情未平之时贸然破坏常例。”
“破坏常例?戴尚书这句话说得有些可笑了吧。”武媚娘打断了戴至德的话,“大唐律法在推行的数十年中尚且有数次变迁,以便符合民生需求。哪怕是一个罪案不能用刑律裁定,都有可能导致律令的修正,若是只图稳定而不思进取,大唐还要大理寺何用!”
“律法如此,选官手段同样如此。开皇年间隋文帝有此等魄力废除运行三百多年的九品中正制,改行科举,今日的陛下前有开疆拓土至于封禅之功,为何不能查漏补缺,在科举之中多加一条糊名的规则。”
同为东宫属官的张文瓘本想策应戴至德的谏言,却被天后的这一番话阻止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天后在说到“要大理寺何用”的时候,将目光投向了他这个大理寺卿的方向,迫使他将本欲说出口的话都先吞咽了回去。
可当他再小心擡眸朝着上方打量的时候,又觉天后的目光分明始终落在戴至德的身上。
戴至德也仍旧固执地顶撞道:“话是这样说不错,可律法变更的是细枝末节而非框架,科举也当如此。糊名一出,选士标准大变,又值天皇以制举选官,填补各州空缺,难保不会造成人心惶惶。就算当真想要推行此举,也该先以地方州考作为试点,怎能如今日这般直接大改规章!”
“是人心惶惶,还是你心惶惶啊?”许敬宗慢条斯理地出列,朝着戴至德看来,“不过我还是该当夸你一句的,令尊在太宗朝提出恢复肉刑,以断趾取代死罪,总算还是你办事稳重一点。”
戴至德眼皮一跳。许敬宗的这句话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一句夸奖。
他的下一句话也已接踵而来:“但稳重归稳重,戴尚书真是有点对不住你那个表字啊。”
戴至德的表字是什么?正是“行之”二字。
许敬宗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戴至德不太好看的神情,按捺住了入秋后愈发加剧的胸腔作痛,擡高了音调,“行之行之,正该当先试试后作评价。你起家东宫千牛,而非科举入仕,又没有真正参与过此事,有何资格从中置喙。”
“何况,非要说的话,你连自己的本职要务都没能做好,谁给你的脸在这里评说科举之变。若非你户部难以完成资材调度,何需先设度支巡官,增设转运使,以配合九河使的工作,又何须天后另择人手前往河东道、关内道转运军粮。”
戴至德简直要被许敬宗这接连的人身攻击给气死,怒道:“一事起一事毕。你若要弹劾我户部办事不力,大可单独提起表奏,而不是用这些事情来证明我不能对科举糊名发表我的想法。”
大唐官场的言论向来自由,戴至德的这句申诉其实说得一点没错。
可他这话一出,却不见许敬宗的脸上有算盘落空的郁闷,反而只见他的唇角闪过了一缕捉摸不定的笑意。
“好,那我们就事论事。我说戴尚书急于反驳天后创举,是自己心中惶惶,可不是在胡言乱语。敢请戴尚书告知于我,令郎是如何官至水部员外郎的?”
许敬宗站在堂上仍拄着拐杖,横看竖看都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被他说出的话却仍是掷地有声:“方今朝堂之上官员冗杂、办事拖沓,不过是因为有些人自有办法,让子孙凭借着长辈之名,通过科举与铨选罢了。”
“我许敬宗敢说,自己年岁大了便致仕告老,儿子有错就将其发派边陲,子女均是凭借真本事出仕,你戴至德敢不敢说出这句话?”
许敬宗步步紧逼:“若不敢的话,我看这科举糊名当真是势在必行,也没你这个户部尚书在此地提出反驳的机会。”
这话说得简直一点没留余地,偏偏,对上戴至德,许敬宗他还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要说戴至德的儿子戴良绍真是个庸才那也未必,但比起他官至宰相的祖父和父亲,就真的相差太远了。
他的升迁里,或多或少有些人情账要算。
戴至德也怕,许敬宗这等因为致仕便百无禁忌的人,能在他提出否认的下一刻就说,那干脆让他的儿子去和许敬宗的孙子比比本事,以验证他话中真伪。
许敬宗的长孙许彦伯乃是太子舍人,此次并未参与到和他们一道发起的请命之中,但平日里表现出的文采辞赋本事,尤在许敬宗之上,或许在政治手腕上差了点,但在这等考校中的能力,却远胜过戴良绍。
若不想丢脸到御前来,对戴至德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闭嘴。
但即便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戴至德也觉自己实在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退下去。
好在有人在此时出来打了个圆场:“何必上来就将气氛弄得这么僵呢?许相严于律己,戴相也是牵挂国事而已。”
萧德昭朝着两人各自行了个礼,这才继续说道:“要我看来,戴相之言也不无道理。科举取士本就年头尚浅,贸然推行糊名之举,或许会让原本能遵照常例选出的人才不能脱颖而出,孰优孰劣还是试点考量为好。”
李清月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冷意。
这两个家伙说得好听,实际上若是真如他们所说举按照州郡试点来判断优劣,最后的结果要么被拖延上数年,要么就是给了他们在地方上动手脚的机会,能从地方走向中央才怪了。
她当即开口:“萧侍郎说到试点倒是提醒我了。”
安定公主这一开口,萧德昭的后背顿时一僵。
这等近乎于条件反射的动作,并未逃过太子李弘的眼睛,也让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安定早年间给这些朝臣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但就算如此,他的这些臣子也真不该是这样的表现。
真是好生丢脸。
所幸萧德昭自忖自己可算是有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作为靠山,也有如此之多同仇敌忾的盟友,根本不必对安定公主如此发憷,又旋即镇定下了面色:“不知大将军有何指教?”
“也没什么。”李清月挑眉,语气从容地说道,“只是我早就想建议了,有些部门的官员明明该当不从寻常的科举和铨选之中来,也该当再多看重一点某些履历,怎么能跟其他各部统一遴选标准。就比如说——萧侍郎所在的兵部,就该当再多一点战场历练的评判,而非铨选考核,你说是不是?”
“既然萧侍郎都觉得该当试点推行,不知道我若明日上奏的话,你们兵部能不能多配合一下,正好年末考察也快到了,你们……”
她饱含深意的目光朝着在场的兵部官员一个个看去,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人拉去边地战场,让萧德昭只觉一阵卡壳的难受。
“六部之中,我自认自己也就对兵部最有发言权,相比这个试点我也有些做出指导的本事。正好近来没有需要大规模发作的战事,将尚书省与督战相关的部门清点一番,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至于这到底是防患于未然,还是对太子同时坐拥户部与兵部臣子却要向她伸手的公报私仇,那就不好说了是吧?
萧德昭瞠目:“……”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试点试点,比起让科举从地方上试点,好像还真是让安定公主在兵部试点,更符合天后的诉求。
他紧绷着面色,只觉自己被安定公主的神来一笔完全打乱了节奏,不知道该当从何说起。
眼见这样进退不得的一幕,李弘终于忍不住出声解围:“安定,你这话越权了。”
但他不曾看到,也就是在他出声的同一时间,李治捏紧了扶手。
若非李治此刻目光放眼于朝堂,而非集中在李弘的身上,只怕这位跳出来的太子当即就要感受一下到底何为天皇的注视。
又若非李治的养气功夫倒还不错,他也知道今日他该先做个看客,而不是发声在前,他只怕当即就能变了脸色,让所有人都看个明白。
可李治显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在听到太子维护萧德昭的话出口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他先前还同天后信誓旦旦地说,太子应该对今日局势有数,现在就被他的表现当场打了脸。
弘儿糊涂啊!这哪里是他该当表现主君威仪的时候,更不是他该当用“越权”这样的理由驳斥安定的时候!
偏偏对于李弘来说,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数位臣属都朝着他投来了求救的目光,意识到正是自己合该出场发言的时候。
许敬宗能掀戴至德的老底,安定能针对兵部说话,这两人却无法对他这位太子做出类似的限制。
也难怪他的那些东宫属官都觉得只有他能完成破局。
但被兄长出言驳斥,好像一点也没让安定公主有所收敛。“越权?”
她冷笑了一声:“皇兄这话说得好生可笑。与其说我是要插手到尚书省兵部头上,还不如说,是萧侍郎之前的那番话着实不着边际。”
“他说什么贸然推行糊名之举,或许会让原本能遵照常例选出的人才不能脱颖而出,导致耽误一年的时间,可为何不敢说,此前不曾有糊名的时候,曾经有考生远途跋涉四千里,备考十年,跋涉两月,却在提交答卷之后因为姓名避讳而未能入选,耽误的何止一年!”
“何况,科举不过是入选释褐官的第一步而已,以历年升官铨选的人数看,其中占据最大数量的,是我大唐境内想要更进一步的三十五万地方胥吏,意图以杂色入流,根本不是每年都不满百人的科举及第之人。”
“现在这一项改变不过动在了科举上,就让他们一个个出言反对,还言之无物,怎么不敢告知于天皇天后,他们到底在惧怕什么!”
怕他们有着高贵的门庭,一流的师资,却还比不过那些普通人吗?
李弘目光一沉。
安定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话若是冲着萧德昭、戴至德等人而去,在李弘这里可能还没感受得如此明显。
但在这一刻,那双凛冽如刀的眼睛直冲他而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他想到了彼时安定在凯旋后问出的那句话——
“你在怕什么?”
你们在怕什么!
这可能要比任何一句激将法都要对李弘管用得多。
他当即回道:“但如此一来,考察士人的标准就只此一场考核了,若因此错过贤才又该如何?以礼部贡院廊下作答,决断一人命数,未免过于轻率了。”
李清月:“所以皇兄是觉得,绝不能遮掩姓名,必须将考生的名字籍贯都暴露在阅卷官员的面前?”
李弘斩钉截铁地和他那些东宫官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是!”
“……”这个字一出,李治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之所以是由戴至德等人先发起反驳,而不是什么出自京兆杜氏、韦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的人,根本就是因为他们早已确定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太子将会为他们兜底。
不,不只是兜底那么简单。
李治就算看不清李弘的神情,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他一点都没有被人利用为人作刀的自觉,反而觉得自己真在畅抒己见,做这些朝臣之中的领头羊!
反而是安定的字字句句间,都和这糊名制发起的初衷无比吻合,也自有一番对上那些世家大姓的底气。
这才是李唐皇室之人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哪怕天后在此时悄然握住他的手,都没能阻止这位天皇陛下此刻继续上涌的怒火。
因为安定暂时的沉默,仿佛是让李弘觉得自己找到了乘胜追击的机会,继续说道:“不仅不该糊名,还该让这些考生再提交一份往日的作品,以便综合评判,这才能让朝廷选出最为合用的人才。”
刘仁轨当即不给面子地打岔:“那就恕老臣要问太子两句话了。”
这位当朝右相显然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的老师,也是个在行事上足够铁面无私的重臣。他何止是在此前的徐州巡查中拿出了惊人的表现,而且上到先帝、中到当今天皇,再到诸位朝臣,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更何况是眼前的太子。
“寻常学子,到底要如何将往日文集送到考官面前?一场制举贡举参与者数千,在必要的时候还会从关中挪出放在洛阳举办,考官何来时间将其一个个看过去,又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除非让李敬玄什么事都别做了,只负责审阅行卷好了。”
李敬玄:“……?”
虽然他也不支持糊名,但他今天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锅落在他身上的?
他这过目不忘的能力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但刘仁轨显然没有跟他在此时吵架的意思,已继续朝着太子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还有,太子觉得这是让士人将命运决断于一场糊名之中,实在不公,那么我倒是想问问太子,救灾抢险之事、边地军政之务,难道也有给人去交第二次答卷的机会吗?”
显然没有!
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会给人以犹豫或者纠错的机会。
若是连参与科举都要心态失衡,不能做到稳定发挥,那还谈什么做官济民呢?
“再者说来,我虽不负责主持科举、铨选相关事宜,但我也知道,近年来时务策考题改动不小,大多不取往年题目,而是和当年要务契合,考察士人针砭时弊的能力,并非只看临场发挥的文采。”刘仁轨朝着李弘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子若是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需要考生以其他手段辅助评判的话,臣当真要怀疑一下,您究竟是不是有选贤举能的本事了。”
李弘张了张口:“我……”
他该如何说?说他确实没有怎么涉足科举之事,在将早前那些预演好的话说出后,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了?
他的那些臣子还能请他这个靠山出来挑大梁,他却该当让谁来帮他继续陈说呢?
“够了!”一道从上首传来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持,也让李弘忽然看到面前的刘仁轨挪开了目光,让他暂时从那等被人审视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可当他辨认出这道声音正是来自于他的父亲,当今天皇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阿耶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神情。
他只听到了李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一个个的,真当朝堂上是市集不成,都下去把自己的想法书写成文,明日在朝堂之上再议!”
李治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并未转头的身影,只觉自己若是将人叫到面前,怕是要给对方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但一想到,他的父亲当年正是和自己的儿子在一次次的吵闹中将矛盾升级,最终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李治又觉得自己还是该当给弘儿一次机会。
今日这朝堂之上,天后、许敬宗、安定和刘仁轨的话都应该已经进了弘儿的耳朵,那么但凡他有一点聪慧的悟性,就应该知道,这是给他重新改口的最好机会。
希望他……别让自己失望。
可当天皇的仪仗摆驾离开含元殿的下一刻,还未从此地离开的狄仁杰就看到,在太子的身边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围上了一群人,将那道尚且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给包围在了其中。
他慨然地摇了摇头,朝着殿外走去,就见那位方才一点没给太子留面子的右相正在目送着安定公主离去的背影。
“右相和大将军不打算多找几个同路之人吗?”狄仁杰想到自己早前和刘仁轨同往河南道的交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天皇陛下以面呈上书的方式敲定了明日形式,等同于是另一种票决集议,到时候就并不仅仅是这么几个人参与其中了。”
以狄仁杰的聪慧倒是能看得出来,相比于原本的科举形式,天皇其实是更倾向于糊名制度的。
但先让天后在台前代言,后有太子为世家发声,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真正下定决心。
为求稳妥,自然还是再多做一份准备为好。
“那你算同路之人吗?”
听到刘仁轨的这句回问,狄仁杰愣住了一瞬,还是快速答道:“算。”
这是一句听来比李弘那个“是”字还要坚决的答案。
刘仁轨闻言一笑:“那你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他扶着含元殿前的围栏,朝着丹凤门前的这片广场远眺,又好像还在看向更远的地方,“安定在前阵子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
“科举糊名,乃是利在天下人的大势所趋,只有知道自己要被潮流卷走的糊涂人,才会选择用抱团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死不旋踵,所以,根本不必在乎他们到底是又多拉来了几个助力。”
刘仁轨语气如常,“怀英,你有听到那些响应的声音吗?”
那是一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声音。
……
熊津都督府内,祚荣苦着脸,看着姚元崇手脚利索地亲自给他收拾完了行李。“我真要去参加此次制举?”
姚元崇回头,语气里带着三分威胁:“你不想去?”
这几年间他大多从事的都是文职,也做着祚荣的授课老师,让人险些忘记,他早年间是个游侠做派,在边地任职期间也没完全放弃了习武。若是真要算的话,还是能当半个武将的。
再加上,他对祚荣怎么说都有一份老师的压迫。
“我只是觉得……我才十五岁。”祚荣努力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绝不承认他其实是更想去新成立的渤海都督府当个小将。
“十五岁怎么了?要不是我在大都护麾下已有正式官职,我都想在六年前去长安再拿一个科举出身,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姚元崇语重心长,“何况此次科举采用糊名,你这个靺鞨出身的人也不必担心被排挤在外,简直再好不过了。”
祚荣抓了抓头发。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说法真是让他不知道从何吐槽起。
但大概,打从他在安定公主覆灭高丽那一年被她所擒获的时候,就已经算是一种“福”了吧。
“好,我去!”在正视了这份挑战后,这个从骨子里就有几分血性的少年当即应道,“若这糊名开考真如你所说,没有这等对渤海靺鞨的偏见,我自然要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也要证明,他对得起安定公主对他将近十年的栽培!
姚元崇也并未说错,能有这个资格参加这头一次糊名科举,确实是一种运气。
在去年中进士的杜审言就气得少吃了一顿饭。
他这人向来恃才傲物,自觉自己的文章诗歌均是当世翘楚,结果在去年的科举中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守节。
不仅如此,张榜出来的排名里,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人,名叫高瑾,出自渤海高氏。
“若是让我去考这个糊名科举,说不定还能让人更觉我本事出奇呢。”
他坐在汾州隰城的官署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就差了一年多的时间呢!
倘若他此时仍在进学的话——
那大概就会像是此刻的国子学中出现的情况一般了。
“你真要在明年元月提前下场参考?”
“对!”回答此话的少年人眉如利刀,连带着整张脸也像是一把蓄势出鞘的宝剑,“我要提前一年参加科举。”
“但你今年才进国子学。”友人朝着他提醒道。“何况今年这个新提出的糊名……”
“我正是冲着这个糊名去的。”他回答得不带半分犹豫,“只有我等有才之士从此次糊名科举中一跃而出,才有可能让这个举措被保留下来。”
他虽然能在十六岁加入国子学就读,但和诸多同窗相比实在不能算家世出众。
这个科举糊名之举,是真让他大觉心动。
“你且放宽心吧,我只是……要让郭元振这个名字出现在进士榜上罢了!”
这句何其意气风发的誓言,让坐在窗边的另外一个同岁少年也擡起了头,却并未当即开口。
他望着郭元振的背影,忽然想到了昨日父亲跟他说的话。
父亲说,他没有家世傍身,是从乡闾之中一步步走上来的,把握住了所有能够让他进学的机会,经营名声交往友人,这才成为了天皇的左骁卫郎将、门下详正学士,在外人品评之中也算是个文武皆备,但若要再进一步,还是要看他们兄弟的本事了。
而他宋之问,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公正的品评,作为自己的跳板!
……
这样的励志一搏又何止是在国子学中。
这些人其实已比大多数人要条件优越了,起码在祖辈父辈都有做官之人,只是门庭没那么显赫而已。
更多早已隐没民间的寒门子弟,才是在这道天后诏令通传四方之时最为激动的。
……
颜真定踏入院中,就看到韦淳有气无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前,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份名录。
“你不是刚从长安西市采购回来吗?怎么忽然这个表现?”
韦淳歪过头来,“你知道吗?平日里我最喜欢的那个烤饼摊关门了,问了问原因,说是他也想要努力一把,将之前搁置的书给重新捡起来。”
颜真定笑道:“这不是好事吗?你该当恭喜他重拾振作之心才对。”
“是这样没错,但我是在想一件事——”
韦淳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说,这个糊名有没有可能有一天糊到性别上去?”
颜真定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没想到从韦淳口中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但阿淳举止大胆也非一日两日了,她便又很快回过了神来。
韦淳举着手中的名录,目光里满是一种明知不该、又实在难免涌起的希冀:“你看,这是我们今年教授学生的名字。她们有些刚自雍州等地被接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但只需要一年两年,就学会了半本论语的字。那些更早来到四海行会的人,甚至已经能通读左传了。”
“你再看那些被从宫中遣散出来的女官,她们有些还曾经在内文学馆中就读过,又在出来后被澄心姑姑延请了老师继续教习,我真的不信安定公主只是希望她们能学会书写账簿而已。”
那里面会不会如同天后临朝,公主出征一般,有着同样打破常规的可能呢?
当出身已经不是科举中需要品评的标准后,下一步的改变又会去往哪里呢?
对于安定公主的信赖和敬仰,让她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份名单,其实远比她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要沉重得多。
这其中的每一个名字,都好像在组成一个让人试图去勾勒的未来。
……
而李治……李治也觉自己手中的名录沉重得吓人。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第二日的朝会开始之时,太子不仅没有迷途知返,还给了他这样一个莫大的惊喜!
在这份名单位列于前的李弘二字,昭示着这正是一份由他发起的联名上书。
在后面的一个个名字,正是那些发表过言论、没发表过言论的东宫属臣,是那些一门心思想要将科举糊名逼退回去的世家大户,还有……
还有一个同样让李治没想到的名字。
那是许王李素节!
这些人的名字拼凑成了一个声音:让科举制保持原本的状态,不要搞什么糊名的新鲜玩意。
在太子亲自敬献上这份名录的发言中,更是将这个意思清清楚楚地说出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的指尖一阵难以克制地战栗。
在这份联名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实在没有任何一点心情去夸赞李弘统御下属的能力。
谁若觉得这是太子号召力的表现,那才是天下头一号的蠢蛋!
这哪里是一个未来的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而分明是早已词穷的臣子意图逼宫才玩出的戏码!
“这是你们的意见?”李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好,好得很。
他自己身体欠佳,却还怜悯儿子也有些病灶缠身,便苦心孤诣地为这个儿子铺路,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这个寄予了他全部厚望的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那些世家推向前台的代表。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以至于有一个瞬间,当李弘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李治语气不对,朝着他擡眸看来的那一刻,李治只觉这张本该良善可亲的脸忽然变成了长孙无忌的样子,又随即变成了上官仪,最后定格在了一张拼拼凑凑出来的世家嘴脸。
多可笑啊。正是这些一度环绕在他身边的面孔,想要从他身上蚕食走天子的权柄,又被一个个击退,于是现在,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李弘一句迟疑的答案:“……是。请天皇陛下谨慎考虑。”
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已经彻底笼罩了李治的头脑,让他反而从最开始的勃然盛怒中清醒过来了几分,也在一阵近乎割裂的情绪中慢慢扬起了嘴角。
李治冷笑出声:“谨慎考虑?”
他的谨慎考虑,是让天后居中斡旋,将这道诏令以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推行下去。
是让太子一步步走向中央大权,在四邻安定、国中昌盛的局面上坐上天子之位。
是让那些世家被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剥夺去权力,直到变成皇权的养分。
不是在他早已决定的时候,还有人意图通过施压来改变他的决定!
这让李治本想坐于幕后的所有算盘,都在李弘那句话说出的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太子,居然拿出此等表现,他能坐得住才怪了!
“我看应当谨慎考虑的人是你!”
李治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这份名录朝着李弘的头上砸了过去。
这一下暴怒之中的抛掷来得猝不及防,也根本没给人以躲避的时机,直接正中李弘的额头。
李弘倒抽了一口冷气,愕然擡眸,就对上了父亲好似正在充血的眼睛。
李治按住桌案的手愈发颤抖,声音却喷薄而出,仿佛卷挟着一阵狂怒:“朕——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太子无能,太子无能啊!
此前教授儿子朝堂权术的时候,李治一直在安慰自己,太子的身体不好,学习速度慢一点无妨。
他向来纯孝,不喜欢用一些狠辣手段,那也无妨。
但他绝不能像是今日这般,朝着他的父亲捅出了悖逆的一刀!
李治只想一口气将他给骂醒,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可方才那一句话竟好像是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当他再次想要张口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完全侵占了他的头脑。
在这一刻,就连他手下的桌案好像都忽然变成了一道深渊,完全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
李弘顾不上去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便满脸惊恐地看到,那大唐最为尊贵的天子忽然停住了动作,而后,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耶!”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