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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问鼎 正文 第222章

所属书籍: [武周]问鼎

    第222章

    “这个军师的名号我可实在愧不敢当。”文成朝着行军半道跳上车来的李清月看去,颇觉几分无奈。

    “怎么就担当不起了?”李清月问。

    文成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指挥你打到吐蕃腹地去。”

    在她给安定列出的吐蕃图志之中,卫藏四如就是吐蕃的核心地带。

    伍如、约如、叶如、如拉这四如,占据了吐蕃腹地广阔的草原和相对适宜生存放牧的山岭,也是吐蕃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在各如之中都有十个千户,还不算其中的奴隶。

    凭借着周遭天然的屏障,除非能从剑南道突然发兵,直接越过河流深谷直捣吐蕃后方,否则势必要遭到吐蕃的拼死抵抗。

    而在悉诺罗驿前方的唐古拉山口,更是当年她嫁入吐蕃之时的必经要道。

    作为吐蕃腹地的最后一道关口,不仅地势险峻,还在历来都有着重兵把守,除非有数万人接连不断进攻几月,不断投入人力直到将其攻破。

    而这其中需要投入的粮草相当可怕,根本不是大唐在灾年期间能够负担得起的。

    像是安定这般,留下了数万人在乌海大营,带领精兵六七万和一万降卒兵进悉诺罗驿……

    文成反正是有点看不透的。

    但安定先有了这样的本事,在乌海凭借着雷火天降之术一举击溃了吐蕃大军,俘获了五万多人连带着一个钦陵赞卓,文成又不免先在想,这出在她看来没什么胜利迹象可言的出兵,会不会并不像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安定也自有一番把握赢下这一仗。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见安定笑了笑,回道:“嗯,我也没这个本事打到吐蕃腹地去。”

    文成:“……”

    喂,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老实了一点!

    李清月却仿佛并未察觉到文成脸上的无语凝噎之色,继续说了下去:

    “姑母也是知道的,我之前在说那个炸药使用的时候就说过,这东西得避开雪山的,可那唐古拉山终年积雪,用起来势必会引发雪崩。到时候别说能不能攻破吐蕃的关卡,可能还要把我自己的小命送在那里。我既已有覆灭吐蕃十万大军的战功在手,何必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说起来,这唐古拉山在藏原的语言里意为高原之上的山,或者是连雄鹰也飞不过去的高山。既然她如今也没这个条件让人去充当一次飞降的雄鹰,自然也没有这样的法子来突破卫藏四如的屏障。

    文成公主奇道:“那你……”

    “我这出动兵,与其说是要一路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还不如说,我只是想要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这片草场给收入囊中。”

    一度被钦陵赞卓征兵的孙波如,和紫山前后的草场,都是水草丰美之地,是不比青海湖一带差的驯养牛羊马匹之地。

    既然当年禄东赞进攻吐谷浑能先打下白兰羌作为他的前哨驻地,她又为何不能拿下孙波如作为进攻吐蕃的桥头堡。

    这块地方既然已被空了出来,她就绝不可能将其还给吐蕃,否则也未免太便宜了对方。

    文成道:“不止如此吧。”

    李清月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对,不止如此。多亏姑母将吐蕃赞普自小的种种表现都说给我听,让我确定,在此时我还能做一件事。”

    她点了点文成公主面前棋盘上的棋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既然攻城用兵本就是下下之选,除了空耗我手下兵员与粮草之外毫无益处,为何不用伐谋伐交之术呢?”

    见文成若有所思,像是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李清月便不同她卖关子了,直接说了下去:“有些人,在灭国的危机面前会先考虑唇亡齿寒之事,有些人,却会先被这外部的推力激化内部的矛盾,那么姑母觉得,芒松芒赞属于哪一种呢?”

    “他啊……”

    当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文成的面前隐约浮现出了那张在权臣威逼之下怯懦无力,又时常在人后流露出几分狠意的脸。

    倘若让他找到机会的话,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

    不过在半月之后,这张脸上的恐惧显然不是因为权臣把持朝政,而是因为——

    那条抵达他面前的战报。

    乌海一战,唐军发动的兵力不少,甚至差不多能够做到一对一抓人,可战场这样的环境下,人力是不能这样算的,这才让两万多的吐蕃兵马逃亡而走。

    这些人里,有些还躲藏在草甸高山之间,寄希望于等到战事平息后再出来现身,以防遭遇不测。有些倒是还记得,要将这大军惨败的消息带回去逻些城,让吐蕃做好防备,所以在接连半月的快马轮换赶路后,终于将军报抢先于唐军一步送到了吐蕃王城。

    一并带来的,还有晚了一些启程之人带来的另外一条消息:唐军在这样的胜利面前并没有选择见好就收、打道回府,而是直接继续朝着吐蕃腹地逼近。

    这两条消息对于芒松芒赞来说,简直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

    他确实说出过希望钦陵赞卓战败这样的冲动言论,以防噶尔家族的势力再进一步,但这并不代表,在他听到了王妃对他的劝说后,他还真觉得吐蕃战败会是什么好事。

    比起做一个在权臣把持之下的傀儡赞普,他更不想被押解到长安去,做个亡国之君。

    但看看钦陵赞卓都做了什么!

    “我藏巴不是没有其他勇士能够担任将领,是因为赞悉若的一力保举,才让他钦陵赞卓继续出任的大帅,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十万兵马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回来的寥寥无几……”芒松芒赞紧绷着面颊,一时之间,愤怒压过了唐军大军压境的恐惧,让他怒骂出声,“就算是十万头羊也不可能这么快被杀完抓完!”

    但十万人却做到了,何其荒唐。

    若不是这些逃奔回到吐蕃腹地的士卒之间并不都有联系,芒松芒赞甚至要怀疑,这些士卒是不是为了避免遭到问罪,先进行了一番串供,这才有了那唐军自有天雷相助的传闻。

    偏偏在各方叙述之中的情况都是大同小异,只是在视角上略有不同,让他必须承认,这很可能就是战场上的事实。

    若真是这样的战况,其实换一个人处在钦陵赞卓的位置上,也不太可能做得更好了。

    可一想到正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安定公主先给了吐蕃以这样的一记痛击,又带领着她损失不多的兵马朝着吐蕃腹地浩荡袭来,芒松芒赞又哪里还有为钦陵赞卓理性分析战况的想法。

    “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赤玛伦可以清楚地看到,当芒松芒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垂落在身边的手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在发出颤抖,一并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这本不该是一位吐蕃赞普该当有的表现。

    只是在今日的危局面前,也不是对他过分苛责的时候。

    起码他没直接提出投降大唐,怎么都要让人觉得,他总算还有些他祖父的风骨。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您先不必如此着急,事情没有坏到那一步。”

    “可当时……”

    在钦陵赞卓出战的时候,是赤玛伦说的,钦陵赞卓的对手并不寻常,若是他不能取胜,他的对手很可能会长驱直入。现在这个猜测已然应验了。

    赤玛伦叹气:“当时只是为了请您以大局为重,千万莫要先做出内斗之举,不是真觉得唐军有这个资本入侵我卫藏四如的腹地。”

    芒松芒赞朝着赤玛伦的脸上看去,见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坚定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放松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他们打不进来?”

    “对,打不进来。”赤玛伦为他分析道,“您想想看吧,卫藏四如合计四万户,人口逾五十万,若要举国戍防调兵,光是青壮年就能聚合二十万之众,有唐古拉山屏障在前,这个人数甚至可以削减一半以上。又有灭国危机在前,人人必定奋起而反抗,可再少一半。”

    “换句话说,我们既有地利,也有人和,为何会被唐军轻易得手呢?”

    “反倒是唐军那边需要劳师远征,粮草再如何供给充裕,也不可能让他们在唐古拉山口接连作战半年一年,甚至先一步打到更远的地方去。”

    芒松芒赞迟疑着又问:“那么,唐军所请来的神雷庇佑呢?”

    赤玛伦摇了摇头:“我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一点,但我知道,按照这些逃亡回来的士卒所说,神雷真正造成的伤亡并不太多,是因为军心动摇,唐军有备而来,才让我方惨败。”

    “可赞普未尝不是天命所归,雪域神山之中的神灵也不当心向大唐,就算真有神降之雷,在我方已然获知此事之后,总有将其影响消弭掉的办法。只要能够击溃一次唐军的攻势,随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赤玛伦井井有条的分析,让芒松芒赞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此前的恐惧也因这番言论有若拨云见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是啊,卫藏四如乃是吐蕃真正的腹心之地,不只是这四万户良民和其他奴隶能够被调集起来戍守城关,阿里三围与多康六岗的藏区子民也势必会与他们同仇敌忾。

    此外,大唐与吐蕃的语言不通,让他们就算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收买人心,也很难做到。

    所以领地的收缩与兵马的损失或许让人痛心疾首,但还不到他需要放弃投降的地步。

    “王妃当真是我的智囊。”芒松芒赞诚恳夸道。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次赞普对幼子露出的杀心,赤玛伦竟觉得自己很难被这句赞美所打动。她甚至觉得,赞普会有这等表现,不过是因为,危难当头,他们没庐氏必然会站在赞普的身后,因为尚族与王族的绑定关系和他生死与共。

    她刚想到这里,又忽听芒松芒赞问道:“那么王妃觉得,谁堪配为统御戍防大军的将领?”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不如由您效仿祖父亲征,以动员国中士气?”

    这话说得在理,甚至让芒松芒赞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权柄即将回到自己手中的契机。

    可一想到朝堂之上还有一位麻烦的大相,他又忽然冷下了面容。“这个亲征指挥的建议,怕是会遭到有些人的反对。”

    赤玛伦皱眉:“我倒觉得,大相应该不会在这等处境下犯浑。”

    赞悉若向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在唐军压境的危机面前,到底应该如何做最能够挽回吐蕃的败局。

    在阻挡唐军的这方面,赞悉若还有一个父仇渊源在,根本不可能做出出卖赞普的举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今日的危机面前,他恰恰是吐蕃王室最为有力的盟友之一。

    但她这句大相不说还好,刚一出口,就让芒松芒赞的面色大变:“你说他不会犯浑?那么为何禄东赞此人已经损失了我吐蕃数万精兵,他还要去争夺这个相位继承禄东赞的遗泽,为何他又要一力保举他兄弟为将,让我方又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

    他声色愈厉:“我甚至怀疑,倘若我将这个御驾亲征的想法提出来,他会不会还当我是那个当年在他父亲威逼之下只字不言的傀儡,觉得既然卫藏四如绝不可能被唐军入侵,那么为何不能由他的三弟临时出任将领,来上一出力挽狂澜,也好让噶尔家族的声势不会因为钦陵赞卓的战败而一落千丈!”

    以芒松芒赞看来,这件事赞悉若干得出来。

    对噶尔家族多年的积怨,随着唐军举兵西进的举动,更是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出来:“王妃啊,你也别忘了另一种可能。我是吐蕃的赞普,若被大唐俘虏,只能去做长安的笼中鸟,但噶尔家族是臣,只要他们愿意放下因禄东赞而起的仇怨,他们还能做文臣武将。”

    “后头逃亡回来的士卒都说,钦陵赞卓并未被大唐所杀,而是以囚车押送,一并随军前来。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与兄长里应外合联手,协助大唐攻入山口!”

    他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斩钉截铁之色一览无余,“你说得对,我应该亲自动员卫藏四如子民参战,也会将唐军拦截在外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稳定军心。”

    赤玛伦愕然起身:“您要趁机铲除噶尔家族?”

    外患在前,怎能先行自断一臂!

    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赞普未免太过冲动了。

    可在芒松芒赞的表现中,赤玛伦好像并不难看到,在他的心里,那个极有可能力挽狂澜、调度吐蕃内政军需的赞悉若根本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挽吐蕃于倾覆危机之中的障碍。

    “难道不行吗?”芒松芒赞冷然说道,“对外就说,是钦陵赞卓出卖我吐蕃精兵招致大败,我亲征之前必欲扫清我藏巴腹地的叛徒,以定军心。我倒要看看,在今日这等举国存亡的关头,到底还有谁要阻拦于我!”

    赤玛伦后头还想陈说的话尚未能来得及出口,就听芒松芒赞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不必劝我了。我近来研读大唐那边的情况,方才知道我此前做了一件错事——”

    “那位大唐的天皇先铲除了盘踞朝堂的权臣长孙无忌,才有了后来的东灭高丽,西进藏原,我若真想先在今日拦阻住唐军的攻势,后图谋反击,就必须先将噶尔家族给连根拔起。”

    “如今是他们给我藏巴子民带来了莫大的灾劫,为何不能趁势对他们发起清算!我只恨当年因禄东赞年迈,让他从相位上退下去的时候,还畏惧于他的盛名在外,不敢轻易擅动,才令他有重新上位的机会。”

    芒松芒赞“语重心长”:“王后,攘外必先安内啊。”

    赤玛伦:“……”

    她还能再多说什么呢。

    芒松芒赞没再给她以劝阻的机会。他在话中展露出的,分明还有一个意思,谁若再来阻拦,便是他的敌人。而她显然不能做这样的事。

    或许她也该当庆幸,自八岁开始就成为禄东赞手中傀儡的吐蕃赞普,终于有了翻身的契机。

    可一想到,赞悉若自任职大相后,先在鹦鹉谷召开群臣会议,整治牧业改革,巩固了自禄东赞开始的租税律法、牧场肉税和田界之法,又统一了吐蕃和小勃律大军镇之间的法令,从未有任何一点悖逆吐蕃之处,她又觉一阵说不出的心寒。

    死在此时,被扣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以成全吐蕃赞普抗衡大唐的决心,对这位噶尔家族的掌舵者来说,不可谓不残忍。

    而今日有临阵夺权,擅杀臣子,将赞悉若当做了牺牲品,明日又怎知不会是别人?

    打断她这诸般思绪的,是芒松芒赞快步疾行中一句朝外发出的号令:“调兵!”

    调兵,杀人!

    噶尔家族权势滔天的时期早已随着禄东赞的身亡过去,他这位吐蕃赞普手中的私兵已随着尚族的支持而增多,再加上他此时手握的“正义”缘由,足够他在让人杀到噶尔家族的庄园驻地之前聚集起更多的人手,让对方无有逃走的机会。

    一想到赞悉若此时应当已收到了军报,恐怕还在想办法将他的弟弟从唐军手中营救出来,芒松芒赞便愈发觉得,自己该当加快行动,绝不给对方以缓和局势的机会!

    ……

    这支像是要去调往戍守的队伍,以一种让谁都没想到的方式忽然转向,直扑噶尔家族的封地而去。

    拥有两千多口人的庄园之外,原本有着堪称优越的戍防条件,但在军队的悍然进攻面前,坞堡的外墙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露出了摇摇欲坠的架势,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倒塌在面前。

    可奇怪的是,当赞悉若的夫人达玛氏接到了消息,抱着年幼的女儿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竟发觉丈夫的情绪还能称得上平静。

    他已快速地写完了两封信,现在正在将这两封信装入信封之中,折叠着放进了一只带有挂带的锦囊里。

    被放下地来的小姑娘江央不太明白,外面为什么会传来这样的喊杀之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书房之中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布局,气氛却要比平时凝重许多。

    她只知道,父亲还是与往日一样温和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面前后,他将那只锦囊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又将其塞进了外衣之内,让其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尽快将她送走。”这话是赞悉若对着同在书房之中的亲卫说的。“庄园被攻破的时候你就带她走,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去办。”

    再如何看起来从容,突然遭到这样的突变,这位吐蕃大相的语速也不免快了起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了妻子:“你不要怪我只救她一个,实在是……倘若我们之中还有谁能活命的话,也只有可能是她了。”

    他终究还是对这个当了数年吉祥物的赞普少了几分预估,没想到对方没传承到松赞干布开拓进取的战略眼光,却传承到了对方的清除威胁手段!

    更没想到,在大唐兵马入境的时候,他居然会选择先解决“内患”!

    唐军来得太快,芒松芒赞做出的抉择也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动用所有的手段做出反抗,以至于在庄园被围的时候,赞悉若唯独能做的,就是将女儿送走。

    她太年幼了,还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又只是个女孩,总是“安全”一些。

    就算芒松芒赞要将一个个幸存者都给盘查过去,确保噶尔家族的族人通通死绝,也很有可能会略过她去,让她成为唯一的一个漏网之鱼。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达玛氏觉得自己心中还有许多想说的话,却在听到外头的动静后知道,很多话在此时都不必再多说了,只问:“您打算将她送去何处,总得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死前知晓吧。”

    赞悉若的目光有短暂地望向了逻些城的方向,又在转回到暮色里的噶尔庄园时放空了须臾,“长安。”

    “什么?”

    “我想让她去长安。”

    “你知道吗?”赞悉若自嘲一笑,“在刚接到钦陵战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为什么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军一点实力,让他们没有这个继续进犯的余力,或者他为什么不能战死在军中,起码也不会被赞普找到一个污蔑我与钦陵里应外合的机会。但我又很清楚,这些事情根本不能怪我弟弟。”

    钦陵赞卓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败了这一场,不过是因为大唐的主帅比他更强罢了。

    他更不能因为那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怪责钦陵,因为提出这个理由、发起对噶尔家族清算的,是他们的赞普。

    “我反而应该庆幸他还活着,就算是以敌军俘虏的身份被送去长安,起码也能茍延残喘续命,或许还能有重新崛起的机会,照看好我的女儿。”

    达玛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有两封信。”

    “因为还有一封信,是给那位安定公主的。”赞悉若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外面那些人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和我有着杀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会让我觉得,要比赞普可靠得多。”

    禁军来袭的时候,他才终于想到了在收到军报之时的那一缕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势之中,对于芒松芒赞而言,是冰释前嫌联手抗敌,趁机让自己的威望压过噶尔家族,抓住收回权力的契机,还是干脆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后患,直接灭族以定军心,好像真没有那么难选择。

    就算天命所归、白石为盟的特殊地位,让噶尔家族并不可能取代赞普的位置,但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原本就没有那么温吞和谐。

    若芒松芒赞真的选择了后者也不足为奇。

    想必他是不会管此事会引发的其他后果的。

    只要能铲除掉这个对他来说的大敌,他就能过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钦陵赞卓统兵落败,噶尔家族戍防势力不足,正是对他来说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这庄园封地之中的两千多人里,真正能够拿得起兵器的,不过只有五六成而已,能称之为精锐的,更是只有其中的一半。

    这样的一支队伍,或许能在赞普巡幸南木节林这样的王室庄园时做出刺杀举动,却绝无一点机会突破布达拉宫的防守,也自然不会是王室精锐的对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会儿,将庄园中没有参战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视听。”

    万一还有机会逃出去更多,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发觉她好像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在眼睛里含着一抹泪光,却最终还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走!”

    在他耽搁在书房中写信的时间里,那些进攻庄园的士卒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

    连赞普都说,这是吐蕃国难当头的要紧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有通敌卖国嫌疑的人继续扎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庄园之外因暮色转暗而燃烧起来的火把,压过了噶尔家族封地内点起的明灯,这份强弱有别之势,也在第一处围墙被撞塌的那一刻,变成了再无可挽回的东西。

    怀抱江央的亲随随同其他逃难而出的人一并纵马疾驰而出,但他所骑乘的那匹正是赞悉若自己的坐骑,很快将其他人都给甩在了后头。

    坐在这匹如风一般疾驰的马匹上,这个年幼的小姑娘唯独能做的,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朝着后头看去。

    在她的视线中,正见冲天的大火燃烧在了庄园之中。

    饶是她还不知道到底何为生离死别,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没有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个因为纸张折叠在内而有些坚硬的锦囊,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不要在此时哭出来。

    也或许,她已经能算是很幸运的了。

    因为她并没有看到,在噶尔家族庄园被攻破的时候,她那个平日里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亲身披甲胄策马而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他不曾叛国,就已死在了乱箭之下。

    也没有看到,随后的数日掀起的检举寻人浪潮,让她的那些兄长、叔伯、还有其他逃出庄园的兄弟都被一个个找出来,砍下了头颅。

    更因为父亲的亲随先带着她绕路小勃律,并未经过唐古拉山口这个吐蕃戍防重地,便没有看见这样的一幕。

    ……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朝着前方的城关遥遥看去。

    花边红旗,红色吉祥旗——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红色狮子旗——这是约如。

    黑色白心旗,鹏鸟黄斑旗——这是叶如。

    白狮悬天旗,黑色吉祥旗——这是如拉。

    卫藏四如军旗俱到,让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关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铁牢关卡,要将所有抵达它面前的人都给拦截在外。

    而在那一片城头的军旗之下,赫然是一排排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映衬着背景的黑山白雪,有一种说不出的血气纵横。

    李清月挑了挑眉,在心中已有了一番猜测。

    她拨马回头,行到了钦陵赞卓的囚车边上,将手中的望远镜递到了他的面前,“看看城墙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行军赶路的这一个月里,也不知是不是当局者迷,这位吐蕃大军的主帅好像当真没意识到,李清月根本没法将之前用在乌海大营之中的伎俩在此地再施展一遍,以至于为了吐蕃行将遭到的灭顶之灾,他几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整个人又显消瘦了几分。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还觉自己有趁两军交战之间寻机逃脱的机会,倒是没来个什么绝食相抗。

    当他擡眸朝着李清月看来的时候,这其中还有一抹锐利的凶光。“就算有认识的人,我也不会帮你劝开关隘的。”

    李清月嗤笑:“我也没说需要你做这件事。”

    钦陵赞卓狐疑地从李清月手中接过了那支望远镜,学着她方才做出的样子,将其举到了眼前。

    霎时间放大的画面让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也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除了在战略上输给了对方之外,在军备上的差距也不小。

    可在他适应了这望远镜的视野,将其转向了那城关方向的那一刻,他又已没有任何一点心思去关心这所谓差距了。

    他的浑身血液,都几乎在看清城头景象的瞬间凝固在了当场。

    一个个堆叠在一起的带血人头因为脏污与血迹的缘故,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辨认,但居中那个被擦拭干净又单独放置的,却是他就算只看到一个轮廓也绝不可能认错的存在。

    那是他的——

    “兄长!”

    钦陵赞卓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望远镜。

    一种剧烈的头晕目眩和鼓膜轰鸣骤然剥夺了他的其余感知,直到一只手从他手里将望远镜扯了回去,才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可他的目光依然痴痴地望向城关方向,一瞬也没有挪移开。

    在居中位置悬挂的,正是他兄长赞悉若的头颅,那么其他的头颅到底归属于何人,好像已无需多说了。

    除了噶尔家族的其余部众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

    可为何会如此啊!

    他虽想到可能会因他的战败导致噶尔家族被暂时褫夺权柄,却从未考虑过,事实还能比他预想的更为残酷。

    偏偏在此时,他耳边还有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与他此刻再难稳住的心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你会因为全族被屠改投于我。不过想来也对,我比你更强,不缺你这一个负责指挥的将领,至于吐蕃内部的地形,已有文成姑母告知于我,想来你也未必知道在唐军来袭后调整的布防,确实没什么用处。”

    “是你!”钦陵赞卓猛地转向了李清月的方向,眼中已积蓄了一层血色。

    “什么叫做是我?”李清月冷笑,“我除了挥兵西进,沿途接收各部落的投诚之外,还有做了什么吗?”

    钦陵赞卓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若是吐蕃的赞普,必定在此时和你兄长握手言和,保留他的大相位置,自己夺回军权,给大唐看看吐蕃内部的联盟何其坚固,不容旁人觊觎。若当真如此的话,我看你还敢直接在城关之下以头撞木自尽,以全主帅气节,也让吐蕃子民举哀之中振奋士气。就算真要清算你们这些论族,也得等到重新夺回卫藏四如之外的土地才好。”

    “可他却选择了只有利于他的那一种,那就是现在便杀了你们全族,给你们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为他全面接掌权柄铺路,丝毫不考虑这等方式会不会造成其他各部的恐慌。”

    “是他做出的选择,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何其掷地有声,也让在最近的距离听到这句话的人没了言语。

    她再未多言,直接将目光从面如死灰的钦陵赞卓脸上挪开,望向了远处的城关。

    因她并未见过芒松芒赞的样子,在文成公主给出提示之前,她大概无法确认,那位吐蕃赞普到底有没有亲自抵达此地。

    想来应该是来了的。

    那她也该当送上一份远道而来的礼物了。

    就算对方相当知情识趣地在唐军压境的同时来上了一出内讧,送走了一位吐蕃内政奇才,但他既然没有开城投降,也就还是大唐的敌人。

    正如她和文成公主所说的那样,此次动兵她没这个资本打到吐蕃的腹地去,不得不退兵,却也不能让对方过得太舒坦。

    “你那边的炸药还剩多少?”

    被点名的刘神威一愣,环顾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当即大惊:“大将军,这里可不能用炸药啊!”

    “谁跟你说我要用在破关了。”李清月指了指背后的草甸和远处的山影,“去,带着一批人手,给我炸一块足够大的山石下来,让人送到此地,要——大到不容易被人轻易搬走。”

    “然……然后呢?”刘神威有些困惑。

    之前他从没来得及引爆的位置回收了一点炸药,但分量确实也只够用来炸石头缝隙了。可是,有这样一块巨石,也没法用投石机抛入城关之中,也就没什么用处啊。

    李清月却显然不这样觉得:“我打算在此地留一封檄文,就刻在那块石头上,让士卒佯装进攻,将其护送到关前。就给我堵在那里。”

    她伸手一指:“芒松芒赞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一个人去搬,否则,就让他的士卒都好好欣赏一下这封檄文的内容!或者干脆将其留在此地,再不让人从这道城关经过。”

    刘神威愣了一下,连忙扬声应了个“好”,拔腿就去找人一起办事了。

    而在这些去炸山石的人离开后,高侃的参军骆宾王也被李清月叫到了面前。

    “我听说你的檄文写得不错?”李清月擡眸看向了对方。

    初唐四杰之中的另外三人都早已跟随于她,唯独缺席的就是面前的骆宾王,但也正是眼前这人,在历史上跟随李敬业起兵作乱,为其写下了讨武氏檄,又让李清月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分微妙情绪。

    不过现在将其充当笔杆子,骂一骂吐蕃赞普,还是很好用的。

    这叫什么?这叫人尽其才。

    骆宾王:“……尚可,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

    李清月说道:“这位吐蕃赞普为了稳定吐蕃军心,杀了目前还能算个忠臣的噶尔全族,现在来搞什么同仇敌忾的戏码,我要你帮我留一封檄文在这里。”

    “你要怎么骂他我不管,反正对此等大敌骂得再难听点也没问题。不过给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骆宾王:“公主请说。”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狡兔未死,走狗已烹,此等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但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高声朝着文成公主喊道:“文成姑母,劳烦你来此地看着,将他写的檄文同时翻译成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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