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太平是真的很想到外面去看看。
此次阿娘前往雍州救灾,原本是答应了要带上她的,结果又因灾情加剧、各处都需要人手的缘故,怕她在其中缺人关照,只能将这个出长安采风的时间往后推一推。
唉,每次看到阿姊在远途归来时候带来那些新鲜玩意,听到她说起沿途的故事,太平便觉得自己也该当亲自去看一看。
“不只是我,其实你也很想去看看的对吧?”太平朝着自己的小伙伴发问。
上官婉儿看似文静,但好像并未因为出身在掖庭之中,就觉得自己合该被拘束在高墙之内。
李长仪和她朝夕相对,便没有错过,当她说起濮阳救灾也想同往的时候,在婉儿的眼中分明也有几分意动。
“哎呀,郑师都说了,将来我们要读书行路,知行合一,如今也算是学了几本书了,走几步路也很应当!”
上官婉儿都还没有一点反驳的机会,就已被李长仪给拉上了,“走,我们去找阿姊。”
只是当李长仪抓着路过的宫人问了问安定公主是否在宫中,朝着走马楼方向追去的时候,却在太液池以西见到,阿姊正同太子阿兄相对而站。
不知是不是出于孩童的直觉,李长仪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画面说不出的怪异,并不太像是寻常的兄妹交谈。她便干脆拉着上官婉儿蹲到了道旁的灌木后头,只从那后头探出了个脑袋朝着那头远远张望。
“公主,你在这里也听不到那边具体在说些什么吧?”上官婉儿扭头发问。
或许是因她比之太平公主更能抛开太子和安定公主之间的兄妹关系去看待眼前景象,李长仪觉得有些微妙的二人并立,在年少而敏锐的上官婉儿看来,甚至该当算是剑拔弩张才对。
恰逢此刻御园之内落雪一片,本就喜着红衣的安定公主和身着朱红公服的太子,就连衣着颜色都成了最为鲜明的两道。
再加上安定公主的身量本就偏高,因发髻与赤金发冠的缘故,倒是愈发显出了分庭抗礼之态。
上官婉儿是如此觉得,站在李清月对面的李弘也难免有此等感觉。
哪怕因太子身份仅在天皇天后之下,安定在与他偶遇于半道的时候,是这位身负大将军重责的妹妹先对着他行以一礼,他也觉得面前之人给他带来了一种莫大的压力。
在此前与她一道为英国公送葬的时候,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彼时的李弘刚从洛阳赈灾折返,听多了洛阳百姓对于皇太子仁善的褒奖,又见安定固然大胜而归,却因英国公病故而兴致不高,还对她多出声安慰了两句。
然而刚一回到京城,便在突然之间发生了太多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先是阿娘在妹妹的支持下,于朝堂上提出削减官贷利息,让利于灾民,同时放开对贷款的获取限制。
后是用于接纳民间谏言与监督的铜匦问世,让直属于天后的办事队伍又增添了一处匦使院,进一步增强了天后的权柄。
而后便是安定的借着规范民间粮种与钱财借贷、防止灾情之中逃民陡生为由,直接上表请求重开黄河故道,在此地于冬日以工代赈,明年接纳难民耕作,直接拿下了九河使的位置。
这三件大事提出与敲定的速度都太快了!
快到他这个本应当算是大唐三把手的太子在其中竟然完全没有一点参与感,才让人试图争一争这个职位,就已眼睁睁看着他那个战功赫赫的妹妹三言两语之间打发掉了对方,在阿娘的支持下又在河南河北道境内拿下了一项重任,俨然是又要借此扬名。
还是在……民生政绩之上。
“阿兄在冬日还要前往洛阳吗?”
听到李清月发问,李弘连忙收回了自己有些发散出去的思绪,“大约是要去的,原本阿耶在今年有摆驾东都的想法,减少关中的负担,只是雪灾又起,崤函道多有积雪不通,还是由我代行慰问洛阳之职。”
“如此也好,”李清月应道,“只是这样一来,阿兄还是该当小心身体才是。”
“这是自然。”李弘有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眼了,要不然这句确实是在关切慰问的话,为何会被他听出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来。
眼下太医署官员已陆续尊奉天后旨意前往各州,确保冻饿而死的灾民得到妥善处理,谨防产生疫病,两京剩下的名医并不太多,确实是别多病倒一个太子为好。
他想了想,还是岔开了话题,“说来,我原本还以为安定自辽东折返后,还当着手于各州戍防之事,谨防各地再有动乱兴起,怎么倒是做起这九河使一职了?”
李清月目光自李弘的面上扫过,见他被打量注视的时候颇有几分尴尬退避之态,便知这话显然不是等闲交谈之中的询问。
她并未将眼神在对方身上停留多久,仿佛并未察觉到李弘此问之中的小心思,已是漫不经心地望向了太液池中同样为雪覆盖的江亭。
她徐徐开口:“军备军粮不足,此次叛乱我能以主帅身份冲杀在前鼓动士气,却不能次次都这样做。各地戍边事宜,有列位将军各司其职,也用不着我亲自坐镇边陲,除非吐蕃意图不轨率军犯境,再行亲自出征也不迟。”
“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暂时不必亲自督军,还是该把其他的准备做好,不是吗?”
李弘应道:“这倒也是。”
李清月继续说道:“再者说来,谁提的主意便由谁来办事,免得办事不力,不知道该当将问题归咎到谁的身上。我自知重开王莽河还需处理的问题不少,尤其是这途中还有一片盐堿地带,本就不易耕作,在开河冲地之上需要多费些心思。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其中一应责任由我来担就是了,总不能麻烦旁人来替我承担风险。”
她说到这里,再度转头朝着李弘和其身后数步位置站着的扈从看去,语气愈发从容而辛辣:“阿兄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弘目光一凝,只觉妹妹的这番话说得好生体面又犀利。
明明她说的是她提出的主意并不成熟,还是由一人善始善终为好,不当麻烦他人。
听来却像是在说,若是他李弘觉得此事不当由她这位安定公主来办,为何不让东宫宾客各抒己见,想出这个办法,而要等她将此事在朝堂上提出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截胡,让主持户部的戴至德出言阻止她接手此事。
这多不合适啊……
这道淡漠又极有底气的目光直刺在他的身上,一时之间,李弘除了说个“是”字,竟觉自己也没什么其他可说的。
倒是李清月倏尔一笑,冲淡了此刻接连发问之中的紧绷情绪,让李弘险些觉得,自己方才所见所闻,都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
“不过阿兄大可不必为我担心,就算此地开道辟田失败,也已为难民提供了个吃住之地过冬,至多就是我在开春之后需要戴罪立功重新出征罢了,总不能真将我的官职给夺了。想来阿娘不会对此坐视不管,或许,还有阿兄也能帮忙美言两句?”
“安定说笑了,”李弘叹道,“你如何需要我来美言。”
比起他这个太子,安定公主的名望在朝野之间不知要重上多少。
何况自安定出任熊津大都督为官以来,稳步拓张的权势有增无减,论起政事上的魄力,更只有他在后头效仿的份。
何来他为安定美言的份。
李清月挑眉:“好啊,那美言不必的话,明年的生辰礼物可不能因我治河未归给昧下了,既然兄长要往洛阳巡视,我届时就让人直接往东都来取了。毕竟——”
“该是我的东西,我可不会客气的。”
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擡眸朝着天色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今日还有些事要做,为前往濮阳做些准备,想来阿兄作为东宫太子也是日理万机,我就不多加叨扰了。”
李弘指尖颤动了一瞬,却终究还是没有阻拦安定的告辞。
或许,连他自己在潜意识里也不太想与对方长时间相处。
在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的时候,身旁的扈从忽然听到他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慨叹了一句,“阿娘未免也太过偏心了。”
“太子……”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李弘负手朝前走去,虽并未再度开口,但想来他心中的想法便如他说出口的那句话一般,并未打算改变这个意思。
此次朝堂议会,谁都看得出来,安定公主与天后之间必然有一番在临朝之前的商定,当安定公主在前慷慨陈词的时候,已然挣脱帷幕束缚的天后便是她最为坚挺的后盾,也是她的盟友。
对于李弘来说,他并不知道这是阿娘在为妹妹争取不会被迫退居幕后的机会,只觉得自己是这一出谋划中被排除在外的一员,充满了一种身居下风的被动。
安定今日能调侃他东宫官员的群策群力不及她,却又为何不想想,这还不是因为,六年前他的东宫属官因郝处俊谏言失当,遭到了阿娘的快速清洗。
现在这些重新被选拔上位的,虽是各自在朝堂上身居要职,却少了诸多早年间与他相知之人。
固然李弘可以确定,这些人对他这个太子的忠诚毋庸置疑,更是希望于通过他李弘的再进一步得到好处,可这其中的心思灵巧之人却是各个被委派到了长安以外任职,短时间内难以回到他的身边。
谁来给他提出合适的建议?
相比于安定的属官升迁快速,尤其是老师刘仁轨直接官居右相,在李弘看来,这如何不是母亲的偏心。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有此等质疑的龌龊心肠,毕竟当年阿娘便曾经说过,天后、太子以及安定公主乃是利益的共同体,绝不能在内部彼此添乱。
可数年之间的对比,以及随着他逐渐成年而生出的掌握权势欲望,让他越发觉得,他该当做些什么来改变局面。
否则,就算安定只是一个公主而已,就真的不会威胁到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吗?
偏偏身居雍王之位的李贤和同样身上官职不少的李旭轮,好像都懒于去承担起更为要紧的职务,只觉母亲和姐姐都已如此能干,太子的位置也很是稳当,不如效仿李元婴李元嘉,要么做个纨绔,要么从事书画研习之事,根本就没有给他一点分忧的潜质。
而以文成公主、宣城公主、临川公主为代表的李唐公主和宗室女,要么便是他母亲的属官,要么就是安定的忠实拥趸者……
“唉,徒想无益,走吧。”李弘将衣袖一甩,加快了脚步。
今日的局势大约是已不能变更了,好在他还能借着阿娘在洛阳的多年经营,于随后折返洛阳的赈灾中,再办出个漂亮的差事。
总不能真被妹妹给彻底比下去了。
只是他走得匆忙,便未曾看到,距离他不算他远的位置,还有个躲藏在一边的小妹,将他的振袖而去看得很是明白。
可惜正如婉儿在方才说的那样,她们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头稍微有点远,让她没法听清楚那边具体的交谈。
“……真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太平低声喃喃。
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她连忙摆了摆,示意婉儿:“我再看看,马上就走,反正阿姊也走不出太远,你再让我犹豫一下。”
但忽然之间,她又意识到,这只搭在她肩头的手并不是婉儿的手。
李长仪惊得跳了起来,顺势一脚往后踹了出去。
要不是李旭轮闪避及时,这会儿便该被袭击个正着了。
太平回头怒道:“阿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吓人啊?”
李旭轮一脸无奈:“我本来是想去看看阿耶情况的,哪知道途经此地就看到这边有动静,又正好看到你躲在这里,干脆过来看看,谁知道你那么大的反应……”
“你是大唐的公主,蓬莱宫中的主人之一,干什么这么藏头露尾的,说出去简直不像话。”
要说这六年的时间在李旭轮身上倒是造成的影响不小。
李清月起先还有些担心,李旭轮会不会长出两个人的分量,现在倒是已随着年龄增长有了抽条的表现,除了面容轮廓还稍有几分富态,看着过于温和了一些之外,并没有那等糟心情况,倒还能看出天皇天后的优越容色承袭在他的五官之中。
可要李长仪说的话,长得好看也免不了这个吓人的结果:“这能怪我?我本来想去跟阿姊打招呼的,结果被太子阿兄抢先了,那我就自然只能先在远处看了。”
“……但就算是他们要谈公事,你也大可不必躲起来。”李旭轮腹诽。
他随即正色问道:“那现在他们谈完了,你怎么不赶紧追上去?”
李长仪犹豫了一下,这才降低了音量答道:“还不是因为我在想,和阿姊搭话的时候第一句该当说些什么……”
“你犹豫这个干嘛?”李旭轮觉得自己但凡不是个瞎子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来,阿姊对小妹的态度明显要比对他好得多,并不仅仅是因妹妹刚出生时候的新奇,才有那样一番表现。
既然如此,太平有什么好纠结的。
但他下一刻便听到太平说道:“因为我想跟着阿姊去濮阳办事,但是我怕被阿姊拒绝。”
李旭轮卡壳:“……”
那这个……这个是该好好商榷一下。
确实与寻常的姐妹往来不大一样。
李旭轮也觉得,七岁的太平想要跟着自己十七岁的姐姐出去疏浚河道、救助灾民,听上去多少有点让人担心。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个从旁劝谏阻止的办法,眼见小妹因此面有委屈之色,李旭轮想都不想地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该当说几句话:“拒绝怕什么!”
见太平殷切朝他看来,他越发笃定地开口解释:“你知道吗?当年我快要出生的时候,阿姊前往蜀中为阿娘请来孙神医,是直接不告而别的,还有,阿姊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才只有四岁,但我记得她也是偷偷跑的。她若是真不同意你跟上,你直接来上一出先斩后奏就是了。”
太平公主掰着手指算了算李旭轮和李清月之间的年龄差,得出了阿姊干过五岁出门跑路的结论,当即大喜,自觉自己的年龄已然满足了条件:“那之前怎么没人跟我说起这些。”
李旭轮沉默了一瞬,答道:“大概是因为……阿姊在宫中积威甚重,没人有这个胆子说起她早年间的经历吧。”
说出去多不像话啊,官居正二品的上柱国、大将军小时候居然这么不成熟稳重。
虽然说前者该当表彰一番孝心,后者反而促成了高丽灭国的奇功,但这个当先一步的偷跑总是实打实的,也难免容易因为她后来的成就,在长安城中带起一些奇怪的风气。
等等!一想到姐姐的威风,李旭轮又忽然意识到,他教唆李长仪向着阿姊学习,很可能是他在今年做出的一个最为错误的决定。
就算此刻李清月已在与李弘告辞后离开了此地,李旭轮也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他连忙改口劝道:“小妹,要不你还是别这么干了,要是真想出宫的话,我也可以带着你去的。”
李长仪狐疑:“你也能当上九河使,去开河道、设良田、赈济灾民?”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旭轮除了单于大都护之外,还遥领洛州牧的位置,然而此次洛阳赈灾,李旭轮可没有亲自前去,而是由太子前往的。
她这话问出,也果然迎来了李旭轮相当老实的摇头否认。
太平将手一摊:“那不就得了?我是想去看看阿姊是如何办事的,又不只是想要看看宫外是什么样子。”
说得好像她没去看过一样。
阿姊连突厥人跳舞都让她看了,自然不会将她拘束在宫中。
李旭轮大觉不妙,脑子转得也比寻常时候更快,连忙说道:“可你别忘了,阿姊当年能往外跑,那是因为她身边有能保护于她的侍卫,现在还已成了我李唐的一方战将,你身边又没有这样的得力下属,怎能胡乱行事!”
“怕什么,你借我几个不就行了?”太平想都不想地接道。
她伸手拽了拽的李旭轮的衣服,满脸笑容中竟已有了一番威胁的气场:“阿兄,我也不要你多给我什么人,只要你让人把我安全送到阿姊出行的仪仗行李之中就行了,出发之前,你就将人给撤回去。若不然,我就直接自己偷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就说都是你教唆的。”
这番话真是让李旭轮好生欲哭无泪。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当说,都怪阿姊对太平的纵容,才让她养成了这等霸道异常的性格,还是该当说,都怪他自己看起来太好欺负,还过于心直口快。
偏偏太平还在这里很有小大人风范地安慰他:“哎,你放心吧,我既不走到蜀中这么远,又不打算像是阿姊一样直接跑到战场上去。等到阿姊见到我这个表现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觉得……”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这个叫做姐妹心意相通、办事默契。”
“……你认真的吗?”李旭轮吐槽。
这个默契和心意相通,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够让人头疼的。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只要太平以后还想要让他帮忙,总得为他保守秘密,那么到时候头疼也只是姐姐头疼,这个小拖油瓶也是姐姐带着,关他什么事。
不错,就是这样!
……
自走马楼领了坐骑出宫的李清月还不知道,她的光辉历史已经被人告密到了太平面前,而后被某个格外崇拜姐姐又口是心非的小家伙预备来上一出效仿。
而且她还并不只打算自己一个人效仿,还打算带上她的伴读上官婉儿一起,来上一出协同“作战”。
和李弘分开之后,李清月便已将对方彻底抛在了脑后,转而思忖起了重开王莽河开垦良田的计划。
其间以工代赈的粮食,一部分来自大河沿岸各州还未用尽的府库存粮,另外的一部分恐怕要从其他地方调拨。
历数去年到今年遭灾的各地,恐怕还能供给上这部分粮草的,便只有汉中了。
自武思元任职梁州刺史以来,上报于长安的基本都是好消息。唐璇为他在此地打下的根基,在武思元的手中发扬继承了下来,又因汉水灌溉汉中沿岸,并未过分受到旱灾的影响,在今年应当还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府库存粮。
此前这部分粮食还未决定到底是供给益州还是关中,如今倒是还有第三个去处。
直接令商队的人将其先送往洛阳,后往东运到濮阳便是。
这个问题暂时有了应对之策,需要解决的便是前往濮阳的帮手问题了。
这重开黄河故道,意在迁移与巩固愿意接受官方贷款度过灾情的百姓,还能借此缓解关中的人口压力,那么负责户籍登记、指导耕作以及经济管控的人才便少不了。
除却从辽东与四海行会中调拨人手外,为她提供了这个计划来源的人也得带上。
但当李清月策马抵达行会驻地的时候,却被恰好在门口的韦淳告知,许穆言并不在此地,而是回去了许敬宗的府上。
“您不在此地等她吗?她说……”韦淳忽然中断了话茬,觉得自己若是直接将许穆言走前说的“吵完了架就回来”说出来,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不必了,”李清月朝着她回以一笑,“我本也有些事要与许相说。”
许敬宗虽已退休,但陛下诏令让他担任特进,俸禄如旧,以许相称呼于他倒也不算错。
他也还是天皇天后面前的红人,时常有人登门拜谒,实在得算是长安城中的要害人物。
不过今日,许府上的气氛多少有些不太寻常。
许敬宗气得拎着那根拐杖就想往前头那人的身上揍,然而对方长居岭南,可没少锻炼身手。
何况这两人一个是已到致仕年龄的长者,一个则是还差两年才到四旬,怎么看都在体力上有着天大的区别。
躲过了这一下的许穆言甚至很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模样,朗声回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朝堂上之前还有人参你一本,说你私德不修,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到时候等你两腿一蹬,我看他们会给你定出个什么谥号来。”
许敬宗气得胡子一个哆嗦。
许穆言可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哦,你还能指望你的好孙子,但你先把他爹给流放了,又因为他不得你宠妾喜欢,把他也给流放了一次,现在好赖是给人召了回来,还给安排了一个太子东宫舍人的位置,结果你不给他好好规划仕途也就算了,还动辄自己懒得动笔,就让人给你润笔,说出去都不像样。”
许敬宗大怒:“哪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
许穆言又避开了两步:“我这话说的是事实,你生什么气,七十岁的人了,气过头了就不容易治了。我也不想担这个把父亲气死的罪名。何况我此次回京,可没少给你带礼物。”
“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之前选择支持皇后的时候挺聪明,现在怎么就不知道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呢?你不会真的觉得,太子的表现完美无缺吧?”
这话一出,许敬宗的动作忽然一顿。
许穆言的下一句话已到了他的耳边:“我也不要你非要将我和你那好孙子放在一个水平上对待,就想请你做一件事——”
见许敬宗何止是顿住了动作,面色也和缓了不少,许穆言确认,自己这个父亲乃是官场上的老狐貍,有些话并不需要她非要掰扯得清清楚楚,才能跟对方讲明白。
她叹了口气,总算认真了起来:“倘若安定公主真能举荐我为官,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这话她说得不似先前嬉皮笑脸,也正是她今日登门来的头号要务。
在安定公主采纳了她的建议后,她便已盘算起了这件事。
许穆言倒不怕安定公主会觉得她不值得这样的嘉奖,但她数次往来长安,已隐约窥见了几分公主与太子不睦的征兆,又看到前朝女官数量就算有天后临朝也始终增长得格外缓慢,可见此事与天后、公主执掌大权的难易程度仍不相同。
既然如此,安定公主已有善缘在前,就由她这边来主动一些也无妨。
反正,她既已窥见了这个有别于此前的机遇,便绝不想只做个能被父亲随意指派嫁出去的恩州刺史夫人。
这个时候,便该当由这个亏欠于她的父亲帮点小忙了吧。
许敬宗虽已致仕,但他并未彻底远离朝堂。在英国公李过世之后,更是只剩下了他享有这样的殊荣,能够乘坐小车或者轿子入宫。
许穆言不难看出,他说出的话分量必定不小,所以这忙他肯定帮得上。
就权看——他这个聪明人的决定了。
“你帮不帮,说句话吧。”
许敬宗直视着女儿这双精明异常的眼睛,方才还因她那番不给面子的言论而生出的怒火,又随着她那句很有商业头脑的鸡蛋分装之言,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必须承认,无论是许穆言那句对于身后之名的估计,还是对他许家日后局面的揣度,都直接击中了他的要害。
也让他在这一刻,下意识地将眼前的女儿与当年刚刚启程出嫁之时对比。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在朝堂之上因选对了门路步步高升,光是任职右相就有将近十年,而他的这个女儿,因岭南冯氏的特殊背景,好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伸手将拐杖一抛,丢在了远处的地上,像是因为方才的那番追赶跑得有些累了,干脆在院中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朝着许穆言说道:“我们两个谈谈。”
……
当李清月在下人的领路之下踏入许府的时候,就见这父女二人坐在厅堂之上,面色稍有几分奇怪,似乎是临时摆出了这么一个接见客人的样子。
想到她来时看到院中丢在地上的拐杖,和挨了两下的庭中小树,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能对此地的情形做出个猜测了。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