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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问鼎 正文 第189章

所属书籍: [武周]问鼎

    第189章

    这份意图早归的迫切,就连和她不算相熟的文成公主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与她会合于兰州的苏定方。

    二人毕竟往来次数不少,今年与去岁在长安,李清月也多因请教兵法登门拜谒,苏定方这会儿便并不太需拘泥于公事公办,在彼此告知了军情后出言调侃:

    “上一次小将军折返的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先在青州将士卒战功逐一落定,又在途经洛阳之时谈及在此地的种种创举,今日倒是一门心思直奔还朝了。”

    李清月擡头答道:“这自然是因为我已不怕有人胆敢贪墨我麾下士卒的战功,却担心这朝堂忽变中还有意图作乱之人。”

    苏定方先是一怔,又忽然展颜:“士卒能跟着你这位将军,倒是不必多想,心中安定,只管埋头奋战便好。”

    “要不怎么说我这个封号取得好呢。”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自夸了一句。

    苏定方不由为之失笑:“是!是你这个封号起得好。”

    要说这年轻一辈的将领之中,恐怕真是只有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资格说出此话。

    在两方兵马交汇之前,苏定方已先得到了鄯州刺史的急报,让他不必全速赶路进军,也大略知晓了李清月已然凯旋班师的消息。

    饶是他已猜到,凭借着安定公主在高丽战事之中的表现,和她在进学中展露出的一点就通天赋,在自川蜀秘密进军藏地时,就算不能直接将禄东赞的吐蕃大军给直接打回吐蕃腹地去,也该当能做到为吐谷浑解围,赢得斡旋的机会,他也不曾想到——

    安定公主这一战,能打得这般漂亮!

    以禄东赞之死换来吐蕃内部的争权动乱,用交换回文成公主宣扬大唐如今绝不让步的立场,以结盟东女国与吐谷浑在边境建立起一条更为完备的防线,桩桩件件都已有独当一面的主帅之风。

    当年在高丽战场上还得算是有其他兵力牵制住了渊盖苏文,如今却是公主亲自破局、布局,拿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禄东赞也仿佛是合该经由那一连串的逃窜,将自己送到李清月的手中,成就她此战的威名!

    这让苏定方胆敢断言,李唐二十年内绝无可能有哪一位将领,能表现出这等剑走偏锋又决断分明的主帅之才,超过安定公主。

    偏偏对她来说,二十年后的年纪,才是一名将领真正意义上的当打之年啊……

    当她如今已是锋芒毕露,又有着堪配此等本事的功名官位之时,确实是无人胆敢贪墨她所率部将的战功。

    现在她的背后还多了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那便更不可能了。

    在方才的调侃过后,苏定方也不免顺着李清月的这份迫切归家情绪多想了些。

    对于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人来说,负责把持朝政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大唐府兵还是在稳定增派于边陲,以“守捉”为名的陇右道屯兵机构能够得到充足的人员补给,不至于让他因边地战乱丢了官职和性命,就已足够了。

    可对于苏定方来说,他需要去考虑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做到国公这个位置上的将领,总要想着身后之名,以及子孙的功名传承。

    对于年近七旬的苏定方来说,身后事更是要紧。

    他已凭借着此前的战功无可再封,将其顺延到了儿子的身上,却实在不敢笃定,在他过世后,长子苏庆节还能维系一家之荣耀。

    朝堂之中屡屡发生的人事变动,比起边地贼党作乱还要不可预知。

    在不知其中内情的情况下,苏定方也不敢确定,皇后临朝到底是事情已经解决的尘埃落定,还是犹在博弈往来之中的权宜之计,更不知这长安城中突然兴发的叛乱,会否进而波及到军中。

    那也难怪安定公主在手握此等大胜的情况下,还要担心长安城中。

    再一想,若只从担心亲人的角度来说,这份挂记也不无道理啊。

    父亲头风复发,卧病在床;母亲身怀有孕,却还要操心国事;兄长更长于文学之道,体虚多病;两个弟弟都在幼年,没一个顶用的;异母兄长还忽然折腾出了个谋逆的戏码……

    苏定方想到这里,看向身旁这位小将军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微妙了。

    “安定真是不容易……”

    “啊?”李清月讶然,不太明白苏定方到底是怎么从封号取得好,跳跃到她不太容易的。

    总不能是说她此次只带了胜果,没带上足够有分量的献俘囚徒,所以不太容易吧?

    她的目光随即往后,看向了后方随军囚车中押送的炽俟叶护与朱邪叶护,思考若是按照苏定方的这句感慨,她是不是应该跟对方顺势瓜分一下。

    但想想在她军中还有不少吐蕃降卒,又有文成公主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应该没这个对半分的必要。

    苏定方收回了发散出去的神思,答道:“我是说,这朝堂之中的情况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就算真有叛军作乱,英国公与主持南北衙禁军的将领也不会坐视不管,小将军不必担心。”

    比起挂心于此事,苏定方倒是更想知道,以安定公主今日的战功,陛下该当以何来赏。

    固然大唐与吐蕃的开战并未被摆在台面上来筹划,安定公主能得此等大胜也完全超乎了任何人的预期,这份战功也绝不能过于轻拿轻放了。

    要苏定方看来,比起西州庭州有章法可循的平乱,这场倚仗吐谷浑防线痛击吐蕃的诱敌深入,才真叫精彩纷呈!

    这更是毋庸置疑的一出扬我国威!

    在陛下今时情况下,是真该当以对将领的重赏来稳定边关。

    这份涵盖了两路军情的战报,由李清月和苏定方在行军于陇右道时写就,在大军自渭水河谷一路前行,抵达关中陈仓之前,就已被送到了长安。

    ……

    十一月与十二月之交的长安,正值岁末考核的要紧关头。

    朝集使遵照着去年的惯例前往各方州郡考评,将述职材料带入长安。

    可惜李治的病症并未因为乱党伏诛而有所好转,反而在听闻庶人李忠被处死之前对他的种种咒骂后加重了几分,便还是由皇后代为处理。

    但算起来,皇后有孕都已六个月了,总不能将如此多的重任全交到她的手里。

    于是在皇后临朝之后,顺理成章地在六局二十四司中遴选出了一批办事得力的宫女协助她传递奏书,将其分门别类。

    此前这些宫人还只是协助于献俘大会的举办,现在却是在真正的朝堂政务上做出了协办之举。

    当然,其中最为要紧的,还是交由宰相以及皇后商定。

    比如说——

    “山南西道这边,少了一份梁州的述职记录啊。”武媚娘翻阅着这份前往汉中的朝集使奏表,有了片刻的走神。

    唐休璟被阿菟以有平乱经验为由调度往吐蕃战事之中,至今还未回来,也就理所当然地赶不上此次述职。

    虽说因为梁州气象早因他的上位而焕然一新,在他随同安定公主离开后,当地的官员也没敢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但上官不在,有些手续当下属的确实也不便越俎代庖。

    好在他这情况特殊,朝集使也不敢随便为其评等,直接将这个空白的评价送到了长安,等着陛下来裁定。

    武媚娘一边将其搁置在了旁边,一边低声叹了口气。

    唐璇缺席了梁州半年的任职,也便是阿菟又已出征将近半年了。

    这半年内发生的事情,竟是比往年全年都要多得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大小变故不断,才让她能多将心思放在眼前,少对女儿的出兵报以担忧。

    可身为母亲,又怎能不对其担忧呢?

    哪怕说服着自己,对于这等边地战事来说,没有消息传回也就是最好的消息,倘若阿菟没能对吐谷浑做出有效的支援,现在早该传出吐谷浑为吐蕃所攻灭的消息——

    在暂时放下杂事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在这等刀剑无眼又环境陌生的战场上,阿菟会不会遭到什么来不及救援的意外。

    现在这份缺了唐璇述职文书的奏报,便将她的牵挂之情给尽数勾了起来。

    再看辽东那头李谨行送来的这一份,更是字里行间都有阿菟在泊汋建设民生留下的影子。

    泊汋的水稻种植愈发走上正轨。

    这份耕作的进项有了对外传播的名声,便让远遁山林的高丽逃民都陆续折返。

    因泊汋不足以承担这样多的人口,便还是归在安东都护府境内。

    在马长曦的指引下,鸭绿江流域在泊汋以北的地方又多开辟出了几块水田,组织了流民筹建新城的基地,由姚元崇主持建城事宜。

    以庞飞鸢与沙叱相如为首的泊汋将领和李谨行合作,在冬日到来之前再度往黑水草甸走了一趟,以获取红根子草过冬为由,对北方的靺鞨部进行了例行的震慑。

    辽东矿产的开采进度也同样喜人。

    除了早在去年就已在刘旋刘夫人的主持下重启的煤铁矿外,用于制作新肥的菱石矿以及临近平壤的一处金矿都已在挖掘开采之中。

    无论是安东都护还是熊津都督府境内的民众官话教学,也都在陆续推进之中。

    ……

    唯独缺席的,便只有泊汋的主人,熊津大都督府的真正统领者了。

    “往年都在生辰之前给自己盘算福利的,怎么今年就没点消息。”武媚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想想这作战之中实在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情况,当年那西域战事怎么说也持续了数年之久,若真要在外跨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可能真如阿菟在离开长安时候所计划的那么顺遂。

    但都要到年底了,信总得送回来一封吧!

    再不送点消息回长安,等她真班师回来了,非得将人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她这么想着,也将这句半是威胁半是担心的话给说了出来。

    桑宁将这话听在耳中,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却在手捧公文步出此间的时候低声自语:“……这好像已经是皇后陛下这个月说的第三次了。”

    人人都道皇后能登临朝堂,与天子同行,乃是这天下间少见的奇才,在自后宫步入前朝的创举之中,非但没有任何一点落人话柄的错误决断,反而在这三个月中越走越稳。

    对于唐宫之中窥见一条新路的宫人来说,皇后陛下更已隐隐取代了皇帝陛下在她们心中的遮天形象。

    可又有多少人记得,这诸多繁杂的政务本就劳心伤神,她还需在关照陛下之余,操心于子女之事,并不是一个铁人。

    也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几时回来……

    “你也别多想了,咱们又没法改变外头的战局,”一个刚来含凉殿不久的宫人小声插话道,“安定公主能受封行军大总管,向陛下请缨秘密出征,自发兵两月之后才对外宣告,必定是有极大的把握才敢这么做的。”

    她搂紧了手中的文书,目光中有一点被廊下日光投落的闪光,“咱们还是先能多学一些是一些吧,再多的……估计就是等公主凯旋的时候帮忙递个戒尺,免得皇后陛下不慎绊倒了。”

    桑宁:“……”

    她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宫中待久了,年纪也慢慢变大了,所以有点和潮流脱节,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听到这新抵含凉殿办事的宫女比她还敢想得多!

    但这话,又何尝不是在希望公主平安归来呢。

    她迟疑了一瞬,接道:“要不还是拿个软尺吧。”

    安定公主好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呢。

    她话音刚落,忽听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她连忙扭头发问:“那头怎么回事?不知道皇后需要安静吗!”

    回应她这句话的,是奉宸卫行动之间甲胄振动的声响,以及对方走动之间踩踏在地面上的疾步震响。

    来人跑动的脚步显然不慢,在她问出那话后没多久就已穿过了前庭抵达了此地。

    见到桑宁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似有阻拦之意,这手持羽檄竹筒的侍从连忙朗声答道:“西域捷报!监门卫将军令我速送来皇后陛下面前。”

    桑宁目光一亮。“跟我进来。”

    这份军报本当先送抵陛下的面前,或是送去东台校阅,视情况紧急决定是否要送抵御前。

    但因安定公主出征的缘故,皇后另有圣谕,将军情直接送来,便成了今日的这出报信。

    当这标示着军情要害的翎羽被武媚娘顺手拨开,抽出了竹筒之中的军报急信之时,她有一瞬间的动作停滞,像是想到,此前的军报最多也只是由她将报信人带到陛下的面前,让两人一并获知,然在身旁众人来得及发觉这片刻停顿前,她就已顺势展开了这封信,将这其中的消息快速浏览了个遍。

    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直接看就是了。

    桑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皇后的脸上,那双此前还写着担忧记挂之色的眼睛里,随着一行行军报跳入其中,已彻底为喜色所占据,就连她在翻阅各方朝集使文书之时过于不动声色的唇角,也慢慢上扬到了笑意极盛的模样。

    “……是,安定公主的战报?”

    不是安定公主送回的消息,皇后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反应。

    显然还不是等闲的喜讯!

    饶是桑宁并未看到那信中的字句,也能猜到这一点。

    这消息来得可当真及时。送信之人只说西域,她竟险些忘了,非要算起来的话,吐蕃所在之地对于大唐来说当然也能叫做西域。

    武媚娘的目光在落款的甘松道行军大总管李清月的那一行上停留了一阵,眼中的欢喜欣慰之色已是彻底溢于言表,“是她的消息。为我备轿,我要去见陛下!”

    含凉殿内的宫人因为皇后的这句话快速动了起来。

    不过须臾就已在院中备好了车轿。

    为了养病清修,李治此时不在更近前朝的紫宸殿内,而在太液池以北的玄武殿中。

    当皇后乘坐鸾辇抵达的时候,这封军报之上的内容都已快在她的心中被默背完了,但面上为其中字句倍感骄傲的翻涌情绪,却还不曾在这冬日冷风中被压制下来。

    在她抱着手炉坐定在李治的病床跟前的时候,便还能自眉眼间看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就连面色也比平日里红润得多。

    只可惜对李治来说要看清这一点还是有些艰难。

    不过要武媚娘说的话,他这疾病的加重,大概不是外头传言的被儿子气的,而是因为,随着上官仪与薛元超等人的身亡,他又有些想起对方早年间和他的交情了。

    他既觉怀念,又觉这其中已满是物是人非、人心不古,更时常想起他父亲早年间对他传授的为君之道,便多少有些心神不定。

    但他还未病到此前那等头疼欲裂,连朝会都需要暂缓或者由皇后代行的地步,也便能听得明白这份奏报到他面前的军情。

    “是捷报?”李治支撑起了身子,朝着皇后看去。

    武媚娘答道:“自然是捷报!你的将军们怎么会让你失望。”

    这份军报被随即塞在了他的手中。

    奈何在他此时恢复了少许却还是模糊的视线中,一旁的掌灯照明其实还无法让他看清其上的每一个字。

    好在有皇后在旁的娓娓道来,将这其上的消息汇报到他耳中。

    唐军自抵西域后便将战线稳步推进,又有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卓云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自后路先取庭州,悄渡天山,截断了叛军后路,与苏定方前后夹击,擒获了发起叛乱的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

    郕国公契苾何力留守西域,镇压西突厥与回纥其余各部,谨防后患,由苏定方将那两方叛军首领押解到长安来。

    他在信中额外提到,据此二人声称,这两方的联手确实有吐蕃从中插手的缘故。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亲自前来安西都护,谋划了此次的两方联手,然而在西州遇到唐军驰援后不久,此人便用前去联络援军为由,消失在了此地,并未给人留下问责的把柄。

    武媚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也端详了一番李治的面色。

    但在这张病容之上很难看出,对于错判吐蕃的野心他到底有没有后悔的想法。

    只听他垂眸沉声答道:“苏将军果然是大唐的股肱之臣,安定所举荐的阿史那将军也有荡清叛逆之勇,自还朝之后自当重赏。”

    苏定方能平定这出叛乱让李治并不太意外,至多就是因为他此次动兵少有损失便将叛逆拿下,多出了几分宽慰之色。

    想想此前郑仁泰能在己方占优的局面下让唐军损失万余骑兵,更显得苏定方办事稳重妥帖。

    只不过……若仅有这条消息的话,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皇后亲自来报?

    武媚娘接道:“何止是安定所举荐的将军该当重赏,您更应该赏的是安定本人!”

    “她……”

    “她带兵翻越雪山直入藏原,与东女国会盟发兵,在积石山下伏击了吐蕃援军。在放人报信于禄东赞后,以唐军乔装为吐蕃兵马,结营于吐蕃联军百里外,禄东赞不敢承认吐蕃援军覆没,只能孤注一掷进攻吐谷浑。”

    “然而吐谷浑境内早已被她与裴行俭、弘化公主划定了数道防线,先将禄东赞请君入瓮骗入西倾山深处,又以白兰羌报信瓦解叛军联盟,以薛仁贵统兵于后方发起合围。禄东赞被迫率领残兵逃亡,却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被安定射杀在了吐谷浑边界。”

    武媚娘说话间握住了李治拿着军报的那只手。

    在说到“射杀”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让人足以在话音的激动之余,在这份紧握的力道中也能察觉到她心中的不平静。

    可在骤然听到吐蕃兵马战败,就连其中的大相禄东赞也为安定击败甚至击杀的时候,李治自己心中的惊讶错愕情绪一点也不比皇后少,以至于竟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她这个失态的举动。

    “不止如此。”在这安静的大殿之内,武媚娘在停顿下语气的一刹,比起平日里稍显急促的呼吸也能清楚地被李治听到,让他也被感染着心潮澎湃了起来。

    若是有人能朝着她的脸上看去的话还能更进一步地瞧见,武媚娘说话间目光愈发明亮,其中盛满了这数月的担忧散尽后愈发真切的喜悦。

    “安定与吐蕃做了个交易,将禄东赞的尸体交还,但前提是,要对方承认此次的战败,在损失了三万多精锐士卒之余,以礼将文成公主送还大唐。”

    “她还在信中说道,因禄东赞的败亡,加上这送还文成一事,吐蕃权臣与王室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尚族与论族之间迟早一战,起码在数年内没有了进犯大唐的机会。就算对方还有此想法的话也无妨,文成公主在吐蕃居处二十二年,对吐蕃知之甚多,必能助她一臂之力。”

    李治正因“文成公主”四字而怔然,就听皇后已说了下去,“陛下,大唐乃是鼎盛之国,何必要以和亲公主来维系邦交!何况自松赞干布过世后,文成公主本就再难有从中进言的机会。如今吐蕃因折戟于吐谷浑陷入内乱,与其留文成客居异乡,遭逢危难,将她接回才更能彰显我天。朝上国的赫赫威风。”

    “您说,这消息若是传至前朝,朝堂之上的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您呢?”

    李治的呼吸也不由收紧了一瞬。

    在这一层层递进而来,一条条让人始料未及的战绩面前,他难以直接自军报上看到文字,也让他近乎本能地跟着皇后的语气而走。

    在她止住话音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便是皇后所问的最后一句。

    有此战绩在手,宣扬国威已成,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他呢?

    他已能想象那样的画面了。

    他尚且不能在听到这战报时保持住心绪的平静,他的那些臣子应当也不能!

    如此说来,哪怕病体拖垮了他想要亲征前线的计划,甚至在朝堂之上总有那些心怀叵测想要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臣子,让他不得不依托于皇后帮扶,变成今日的二圣临朝,但在对外的征讨之上,那些降而后叛的行径终究还是少数,最后告知于百官万民的,还是得胜而回的战绩!

    不错,接回文成这个举动有些先斩后奏的嫌疑。

    可正如阿菟所说,文成对于吐蕃的了解,极有可能会变成反过来制衡吐蕃的利刃,也如皇后所说,一个足够鼎盛强大的王朝并不需要送出和亲公主来维系太平。

    击败吐蕃,促成了他们的内乱,又将文成给趁机接回,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恐怕百官都将称赞他能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好将军,李唐宗室也将因此举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在有朝一日被送出,对他更为归心。

    比起苏定方在西域的平乱,阿菟这出本没让他报以太大希望的请战发兵,竟是达成了远超想象的战果!

    他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振奋激动之色,旋即回握住了武媚娘的手,“媚娘觉得,我该当如何嘉奖两位将军?”

    说是说的两个将军,但李治很清楚,对于已然称制临朝的皇后来说,更要紧的显然是她的女儿要得到何种封赏。

    有些逾越常理的敕封,在此前因辽东战事打开了一个口子后,好像早已没那么难说出了。

    更何况,给女儿的封赏再如何破格,难道还能越过皇后此时的特殊情况吗?

    武媚娘直视着李治的面容,并未犹豫地答道:“我想为安定与苏将军,还有被接回长安的文成公主,向陛下求个恩典。”——

    当天子车舆与仪仗自皇城之中行出,停在丹凤门前的时候,天光还未彻底大亮。

    这本该当是早朝的时间,在十二月晚来的日出中,群臣集会于含元殿中参与朝会。

    但在今日有些特殊,云集于大明宫正殿之前的官员行将在宫门外该骑马的骑马,该坐车的坐车,一道出长安城去迎接凯旋的兵马。

    “陛下此举是否有些过了?”韩王李元嘉刚整了整衣衫,试图让这冷风别往自己的衣领里钻,就听到后方有人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又听那人继续说道:“往年至多就是筹办献俘大典,在长安宫门之上迎接得胜归来的兵马,就连覆灭百济、高丽也就是此等待遇了,今日竟还要出城相迎。”

    天子降阶与天子出城犒军,都是举世稀有的待遇,用来接待苏定方与安定公主,好像有些过了。

    若此次战绩乃是统一安西都护,将那些个动不动便反叛的小国全给灭国了事,或者一路打到了吐蕃的王城之地,有此等表现也说得通。

    但他们一面震惊于安定公主这出领兵奇袭的表现,简直是在对方本就辉煌至极的战绩上再添一笔,一面又难免觉得,这还不到能够出城相迎的地步。

    李元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想问问这些在此嚼舌根的家伙是不是想要重蹈上官仪的覆辙。

    比他先开口的却是许敬宗。

    这位右相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今日出城迎的何止是安定公主。”

    “邢国公为我大唐东征西讨,年高德劭,若论军功官职早已封无可封,再行城门献俘也难以体现陛下对老臣的器重,不如出城以待。”

    “你觉得他不该得此殊荣?”

    那人顿时面色一僵,“我并无此意。”

    许敬宗又问:“安定公主为陛下之女,也是皇后陛下所出,为我李唐江山稳固敢于年少出征,以身犯险,将来恐怕真能接过苏老将军的位置统辖兵马。陛下自然要以此相迎之举力排众议。”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才应该去接手这个兵权,为陛下征讨不臣?”

    那人连连摆手。他怎敢有此等举动!

    当安定公主的战绩被宣扬于朝中的时候,倘若将自己假定在禄东赞的立场上,谁都得被此等阳谋所算计入圈套,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这是一份完全不容质疑的军功,也让人只恨不得去问问两位陛下,到底是如何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而这接手兵权,更是在场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谁不知道,以李忠为首的叛逆贼子,正是联络了长安尉与奉宸卫将军,才有入侵宫门之举。

    这个时候,陛下必然要将军权放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中。而相比邢国公英国公等人,安定公主还要对陛下更安全一些。

    他在此时提出反对,难道是想去找薛元超等人喝茶吗?

    许敬宗以平静的语气继续逼问:“陛下所迎,还有以身殉国的庭州刺史等人,虽说他们早年间各有触犯律法之处,但在叛贼当头之时未有变节,反而守城殉难,乃是朝廷意图表彰追功的贤臣。若只行献俘之礼,将他们置身于何处?”

    那先前提出质疑的官员已不太想说话了。

    哪知道,这身为宰相之首的许敬宗显然是要在这出城迎接前,扫清所有的闲言碎语,又发出了一句问话:“文成公主为实现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盟好,奉命和亲于松赞干布,二十二年不辱大唐名望,传播文教于边地,如今吐蕃权臣当道,悖逆大唐,为显大唐君威浩荡,将其自吐蕃接回,以礼相迎,有何不妥?”

    “还是说,你觉得此举不过尔尔,愿意亲自前往域外,以全两邦友谊?”

    “我……我并无此意啊!”那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临川公主随同城阳公主自车架上朝外看去,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出,不由笑出了声。

    许敬宗文辞卓越她们是早知道的,但这犀利四问,却更像是此时不便发言的皇后借着许敬宗的口说出的。

    这四种迎接的冠冕堂皇说辞,让人哪怕明知今日确实是为了提升安定公主的地位,宣扬这份战绩的非比寻常,也绝不敢再多说出什么话来。

    何况,这四条理由之中,又当真没有哪一条切中了在场之人的要害吗?

    就如城阳公主,在听到文成公主那二十二年入藏履历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的丈夫与人合谋所图的东西,在家国大义面前,当真小得可怜。

    他咎由自取,已于秋后问斩,固然让她忍不住又为对方哭了一阵,却也确实不该让她将自己困缚于牢笼之中。

    当随着这天子百官车架抵达城郊二十里的时候,城阳公主的目光中便只剩了此地的旌旗列阵景象。

    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方向。

    早已获知天子出迎待遇的凯旋兵马并未让他们等候多久,就已自那头气势昭昭而来。

    起先还只是隐约可见的一线黑影。

    很快便成了大地的震响,成了那冬日劲风之中张扬飞舞的军旗,以及——

    在官道之上扬起沙尘的铁甲洪流。

    李治早已在武媚娘的搀扶之下走下了鸾辇,站在这接待大军之地临时搭建的华盖之下。

    这支得胜班师,不,应该说,这两路得胜而归又会合在一处的兵马,比起近年间校阅州郡所见,还要更有一种亲历沙场的杀伐之气。

    他听得到,哪怕兵马未到眼前,出城相迎的百官也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但忽然之间,在那齐齐踏步列阵而来的兵马之前,竟是出现了一道打破秩序的身影,在本应当领队缓缓逼近的时候,自己当先策马疾奔而来。

    那匹行动如风的宝马在这等两方均是大张旗鼓的对望间,也分明没有任何一点胆怯的表现,而是为它的主人所驱策,直冲那天子华盖而来。

    冬季的日光之中,赤金华盖依然闪烁着令人目眩的神光。

    那坐在快马之上的小将军又何尝不是金甲在身,仿佛裹挟着日光流虹,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这少年飒沓英姿直入眼帘,让人恍惚忘记了她本应当遵从规矩,慢慢抵达御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马当先地离开了队伍,像是一道流星冲到了迎接的队伍面前。

    而后忽然刹住了奔马,快速翻身而下,冲向了那御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迎着众人的视线,她擡眼间眉目里依旧是一派坦荡的璨然生辉,既有班师得胜的快意,又何尝不是在这行动间,将归家的喜悦展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李治与武媚娘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句话,随同她那风一般的身姿传到了耳中:“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武媚娘心中一酸。

    这句归来的宣告不是将领对君主的话,而是女儿对父母的告慰。

    武媚娘也何其清楚地看到,阿菟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金辉闪烁,定定地望向了她,也正看向了她和李治同行而前的站位,像是在里面还有一些在此时不便说出的恭贺。

    站定的那一刻,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跳脱了,便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末将李清月,拜见皇帝皇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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