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只希望,陛下的身体能在这样的好戏面前撑得住吧。
想到这里,她又转头吩咐了一句:“去把太医也请来。”
当英国公在宫中守卫的秘密接应下抵达蓬莱宫时,看到的便已是这样一出微妙的场景。
陛下坐在紫宸殿外堂的卧榻上,被皇后半扶着,面上犹有病容,上官仪被人按在一旁,仿佛是个要被问罪的模样,太医则守卫在侧,一派眼观鼻鼻观口的旁观神情。
英国公:“……?”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年纪大了,经受不起太多的惊吓啊。
眼前这出,怎么看都不是个寻常的景象。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又有何事需要托付,竟需要他避开耳目,不经由外朝入宫,而是经由夹道与银台门而来。
这藏踪匿迹的表现,对英国公来说好生新鲜。
然而陛下好似没有直接跟他解释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站在一边。
倒是皇后在看到他抵达后,出口说道:“请陛下下令吧,派兵悄然包围右相许敬宗的宅邸。”
李治:“这是为何?”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皇后在“悄然”二字上还专门做出了重读。
武媚娘气定神闲地答道:“好戏,也得先来一出抛砖引玉吧。”
抛砖引玉?
想到上官仪方才向他控告之事,正是右相许敬宗与皇后勾结、把持朝政,那么这包围右相宅邸,就在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了。
只是他刚要下令,又被皇后给拦截了下来。“陛下,这个包围之事,闹出来的动静务必要小一些,所以还是让左奉宸卫将军去吧。薛伯玉素来办事得力,知晓轻重,该当能领会到陛下的意思。”
“也劳烦陛下切勿让人告知于他,此事与我的建议有关,且此次动兵,必要做到只围不动,非三司会审的其余官员到场,不可擅自入府一步,也不得将消息外泄。”
李治颔首,同意了皇后的这个建议。
城阳公主与他同母所生,正因为这份关系,薛瓘和他的私交不差,李治也因他才学武艺俱佳,对他器重有加,这才在御前担任了要职。
要他看来,这随后的不得擅自入府以及不得将消息外泄的叮嘱,着实有些没必要。
“他知道轻重的。”
然而接到此命令的薛瓘,却大概要辜负李治对他的这份希望了。
接到这样一个命令的时候,他并不像是随同他一并出宫的其余奉宸卫一般心中惊疑,反而有几分暗自心喜。
于是,在为随同出宫的侍从配备了武器出宫后不久,他便做出了个隐晦的手势,让其中一名奉宸卫脱离了队伍。
“将军,这是?”
薛瓘一句话打消了其余众人的好奇:“我有点事要让他去办。”
说话间,这一行人继续朝着许敬宗的宅邸所在方向而去,脚步匆匆不带一点停顿。
任是谁看到了这样一支天子近卫,恐怕都该夸一句风采不凡、训练有素。
为首之人更是生了一张在世家子弟中也堪称翘楚的面容,至多因为那稍显公事公办的态度而深沉了些。
不过这份深沉,大概是因为他此刻的沉思。
薛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城阳公主是先嫁给的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嫁给的他。
太宗皇帝在杜荷参与李承干谋反案被诛杀后,将城阳公主指婚于他,就是希望凭借着他们河东薛氏的沉稳家风,保住公主后半生的幸福。
可世家的野心,终究还是一个难以被压制住的东西。
当薛元超将再图废后的前景勾勒在他面前的时候,薛瓘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吸引力。
比起天子近前的奉宸卫将军,充当一群高门子弟中选拔出的侍从里的头目,薛瓘想要的自然是更具实权的位置。
所幸,目前走出的第一步不曾出错。
他接到的命令是包围许敬宗的宅邸。也就意味着——
陛下真要在上官仪的谏言之下决定彻查许敬宗!
他薛瓘当然不会做出什么越矩之事,比如说,说让他只包围,不得入内,坐等三司官员前来,他就绝不会干出点多余的举动落人口舌。
但听监门卫说上官仪还不曾出宫,薛瓘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将这消息尽快告知于参与此事的人。
这既是给他们一个安定心神的好消息,又可以让他们尽快随着局势的变化变更出相应的对策。
政务上的事情薛瓘有些玩不明白,但没事,与他站在一边的人能看明白就好。
那得了他指令行事的奉宸卫深知,这身打扮在长安城中行走有些醒目,在走出不远后,就将过于显眼的配饰衣着给换了下来,而后消失在了长安的里坊之间。
可他并未留意到,他的这出举动竟是被后头盯梢的监门卫所属看了个清楚,也一直没将他给跟丢。
直到眼看着对方进入了一处里坊,那监门卫方才没有继续跟下去,快速折返回到了蓬莱宫中,将消息汇报到了李治这头。
“你说他停在了……崇德坊?”李治眉峰微动,忽然意识到,皇后提议让薛瓘来执行这个包围许敬宗府邸的决定绝非巧合。
薛瓘他不将人全部带到该去的地方,专门分出个人算怎么回事!
这等表现,除了通风报信,竟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也是分明将李治说的守秘行事给完全抛在了脑后。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薛瓘!
他话音刚落,就听武媚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若是陛下记不得崇德坊中都住了些什么人,我也不介意帮陛下介绍一二,司虞大夫魏玄同就住在此地,听闻近来他以夫人喜好佛理为由,将河东郡夫人自鹤林寺接出前往过府,今日,不知道河东郡夫人离宫之后是否又去了此地?”
饶是武媚娘没将河东郡夫人以“薛夫人”相称,但李治又怎么会忘记,薛瓘和薛夫人之间多少存在一点血缘关系。
这样一来,此时的报信也就显得格外可疑!
但并未给他以多少思量的时间,武媚娘的下一句话已随即而来。“既然那头的消息已到了,那就再劳烦陛下做一件事吧,请速让我宫中宫人前往弘文馆与崇文馆,将太子与雍王尽数接入内廷,随后关闭宫城门。”
李治有些犹豫:“这……”
李旭轮的年龄尚小,启蒙读书之事都是在内宫之中完成的,但李弘与李贤不同。
李弘的东宫属官已成规模,李贤也已十岁,都该当在外朝参与进学之事。
今日天色尚早,故而都不在内廷之中,正在皇后所说的弘文馆、崇文馆内。
忽然将他们二人接入宫中,又闭锁宫门……比起包围许敬宗的宅邸还要不寻常。
“陛下在担心什么呢?”
武媚娘望着李治的脸,心中暗忖,他与其说是在惧怕这个宫门提前落锁的情况引发某种恐慌,还不如说,他是觉得眼下这听凭皇后指挥走出的一步一步,让他越发有种局势失控的无措。
可他既然已经应允,她就绝不允许李治往后退缩。
“这蓬莱宫是陛下的蓬莱宫,陛下说这宫门要在何时开启关闭,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李治的指尖稍稍回温了几分,应道:“那便如皇后所说吧。”
也对,闭锁的乃是宫城而非皇城,又不是将那些还在外朝走动的官员都给一并关在了城墙之内,只是暂时切断了皇城与宫城的门户而已。
若是随后真有人问起的话,他起码能拿出十个八个理由来搪塞,确实不算大事。
可当李贤被召回内宫,又随即传来宫中九门闭锁的消息之时,上官庭芝却忽然心中一慌。
这份心神失守,让他手中的墨笔一歪,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颇重的痕迹。
对于精通文墨的上官庭芝来说,这本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此举动。
父亲上官仪入宫面见陛下至今还无消息。
一想到今日父亲要向天子上奏的到底是什么事,上官庭芝就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偏偏现在好消息还没到他的耳中,倒是先出了个意外。
“你愣着做什么呢?”同僚朝着他问道,“雍王今日提早结束课业,对我等也算是一件好事,还能赶早回去。”
对方语气轻快:“说起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几日还跟我们提及,你夫人身怀有孕了,这可是喜事,早点回去正好陪陪夫人。”
上官庭芝心中还记挂着其他事情,以至于这件喜事忽然被同僚再度提起,也没能让他多出几分回应的兴致,只干笑道:“说的是啊,待明年夫人生子,我必定请诸位上门喝一杯满月酒。”
想着留在此地确实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他拱手告辞,连忙往蓬莱宫外走去。
同僚看了眼他的背影,朝着其余众人调侃道:“你们看看他,也用不着急切成这样吧。”
但要上官庭芝说的话,当然有必要如此着急。
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正是确定宫中的情况。
只可惜,他也不能将这个打探消息的行动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能先转道魏玄同府上,看看和他父亲有过会面的薛夫人有何讯息。
旁人还道他是急着回去看有孕的妻子,这才在皇城之外翻身上马,快行驰骋而去,殊不知他这一去,便是直奔了崇德坊。
倒是省了他叩门求见的工夫,上官庭芝刚抵魏玄同宅邸就被薛元超给拉了进去。
薛元超问:“伯玉也给你传讯了?”
完全不在状态的上官庭芝:“什么传讯?”
薛元超答道:“自然是陛下秘令奉宸卫包围了右相府邸之事!我看令尊果然是能办大事之人,不仅文采绝佳,在说服陛下彻查权相上也卓有口舌,眼下的情况,真可谓是……尽在我等谋划之中。”
上官庭芝却没能因为薛元超此刻的褒奖而笑出来,反而喃喃开口:“那为何,皇后忽然让人接走了两位皇子,随后还传来了宫门闭锁的消息?”
薛元超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角:“你说什么?!”
右相府邸被奉宸卫秘密合围,本应当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已然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以他看来,陛下之所以没将其大肆宣扬,不过是因为许敬宗在朝堂上的地位斐然,在其被定罪之前,不打算让其闹得满城风雨。
可随后的发展却好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叫做……皇后接走了两位皇子,又让宫门落锁?
“不好!”薛元超惊呼一声,当即拽上了上官庭芝就往外走去。
上官庭芝踉跄了一步,忙问:“如何不好?”
薛元超低声回道:“你怎知,今日不是皇后在察觉陛下有废后举动之时,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呢?”
“你想想,自陛下搬迁入蓬莱宫到如今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在此之前便已将政务交托于皇后处理,谁知武后在统领六局二十四司期间,有无将蓬莱宫中亲卫也给收买过去。”
“宫门落锁,内廷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便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倘若陛下忽然殡天,由太子继位,对于不知内情之人只会说,那是陛下头风加重,终究没能医治得过来。”
上官庭芝:“可如你所说,薛将军已去包围许敬宗府邸了……”
这总不好交代吧。
薛元超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厉声答道:“若真能扶持太子上位,免除今日之祸,难道还怕牺牲一个许敬宗吗?武后大可以说,这是陛下在疾病突发之时下令,要先为朝中清除掉一个祸患!”
上官庭芝:“……!”
这听起来当真有理啊。
若是他处在皇后这个位置上,面对眼前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利益,和陛下意图翻脸的杀招,最好的应变之道,就是把握住自己手中的资源,用最快的速度翻盘,哪怕要因此背弃君王也在所不惜。
那毒妇连自己的亲人都多有苛待,放任他们在流放后相继死去,又怎么会在意陛下的生死。
只要陛下一日没有废后,太子也就一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正可以力破局。
但若情况真如薛元超所说的那般,还在内廷之中的上官仪,就很危险了!
他一边跟上了薛元超一边问道:“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薛元超答道:“先去见薛伯玉,让他试试能否进入内宫之中查探情况!”
两人各自心中怀揣着不少心事,便没再交谈什么,直到抵达了薛瓘所在之地。
眼见薛元超和上官庭芝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饶是薛瓘自恃稳重,都不免当场变了脸色。可在听闻薛元超说出了自己猜测的下一刻,他又面色凝重了起来,意识到这两人找上来确实有其道理。
他沉吟了片刻,“我以许敬宗负隅顽抗为由,去试试叫开宫门。”
薛瓘说做就做,当即领着三五奉宸卫亲随抵达了宫门前。
然而在他的面前,宫门依然紧锁。
只有右奉宸卫将军在城头探出了个脑袋,朝着他喊道:“陛下有令,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能开启宫门,还希望薛将军能不要让我为难。”
“陛下既然说让你把守好右相府,只要你不曾做出逾矩之事,就算他因抗命拒捕而死,也不是你的问题。先回去吧。”
回去?
薛瓘死死地盯着城头。
对方的这种强硬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诏令,反而更像是皇后的手笔。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那一墙之隔的宫城之内还有巡防士卒走动的声响。
虽说这在士卒换班之时并不少见,但当薛元超已将那个猜测摆在他面前,他现在又被拦截在宫门之外的时候,有些猜测,便可能不是个猜测了!
他折返出了皇城,却并没有直接回到许敬宗的府外,而是出现在了薛元超和上官庭芝的面前。
“陛下恐怕当真出事了。”薛瓘语气沉沉,“我看要尽快想办法打开宫城确保陛下的安危。”
陛下近前的守卫力量其实没有那么强。
除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这几十人可以手执御刀之外,其余掌管宿卫的二百人以及负责仪仗的三百人,都是不能配备武器的,为的就是防止出现不可控的内乱。
这才是为何他带人去包围许敬宗的宅邸时,还需要单独给手下分发御刀。
可这样一来,倘若皇后真有不轨之心,陛下的安全就很成问题了。
而若是真让皇后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迎立太子取代陛下,他们这些陛下的旧臣决计讨不了好,尤其是率先向陛下提出废后建议的上官仪,只有死路一条。
更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在随后发起其余清算。
薛元超当即接道:“等不得了,速调长安令下辖兵卒,尝试自蓬莱宫以东的银台门入宫!”
参与此事的长安尉崔道默没想到,作为后备手段的他居然会这样快地被迫出场。
但想到今日一旦事成,他们拿到的便是一份救驾之功,就算陛下已然出事,他们也能尽快将皇后谋害陛下之事披露在外,扶持废太子李忠回京,便不觉得有多紧张了。
在他身后,这批听从于长安尉的士卒不知道为何他们要来到此地,只知道听从上司的号令,快速穿过了在修缮之中的东内苑,抵达了那银台门之下。
这里已是蓬莱宫最东面的地方,等闲之人绝不会来到此地,也便让戍守此地的力量变得格外薄弱。
更别说,毗邻于这一座银台门的,还是一座未曾完工的佛教内道场,并无多少人住在此地。
在崔道默的指挥之下,这些部从勉强相信了他们不是前来行谋逆之事的,几乎是轻易地拿下了这座银台门,又将其余部从接应入内。
可饶是此处的进展已属顺利,心中估量了一番此地距离紫宸殿的距离,混在队列最后的上官庭芝还是一阵心急如焚。
太慢了,他们调兵已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让人来到此地,也因长安城庞大而同样耗费甚久。
倘若蓬莱宫宫城之内生出变故,怕是要结束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发觉在他前方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要不是他止步及时,便要撞在前一人的身上。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刀兵落地发出的声响,也将他的思绪拉扯回到了眼前。
上官庭芝匆匆擡头,便看到了他大概此生都不愿看到,也绝不会忘记的一幕。
好像只是在很短的一刹,银台门前方的甬道两侧就多出了大批的弓弩手,还将锋利的箭矢尽数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若只是如此还好说。
就在他们的前方,天子仪仗以一种绝不容错认的形式跳入了他的眼帘。
今日的这一番波折变故,让此时已近黄昏。
那些随同仪仗而来的北衙精兵便在暮色幽暗之中点起了一支支明火,将陛下、同行的皇后、英国公李,还有他那个已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全给照了个清清楚楚。
也随后,照在了他们这些擅闯宫门的人身上。
一阵临近夜晚的热风刮过,没能让这出打破宫墙隔阂的父子相会,变成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只让上官庭芝刹那间面白如纸。
仪仗停在面前数丈之外,两方对望于沉默之间。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炸响。
怎么会这样的?
明明他们是在情况不妙之时选择护驾入宫,可在他们的面前,虽然陛下仍是一副体弱不堪的样子,但分明是与皇后相携而立,起码在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点矛盾之处!
反倒是他们,在此时赫然成了落入圈套之中的乱臣贼子!
甚至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英国公在旁做了个见证。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但这句“怎么会这样”,又何尝不是李治想在此时问出的。
他先是获知了薛瓘、上官仪、薛元超、薛夫人还有魏玄同可能都对这出谏言废后之事有所涉足,又知道了上官庭芝显然知晓他父亲的计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甚至胆敢在察觉到局势不妙的时候,联合长安府兵一道打入宫中来!
倘若他真是被皇后挟制的一方,这千钧一发之际的救兵驾到,可能还真能让他忽略掉这其中的勾结。
偏偏他不是。
皇后在获知了他并无废后意愿之后,已是从容地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当真如她所说“抛砖引玉”的方式,带出了这样的一幕好戏。
那么李治便绝不可能觉得,这是他的忠臣良将都很有办事的主动性,更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探查个究竟,拱卫陛下的安全。
他心中喷薄欲发的怒火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他们反了天了!
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天子,又有没有这大唐!
在被皇后搀扶到跪地的一众人等面前之时,李治哪怕看不太清这一张张脸,也不难从中看到事败的战战兢兢。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冷笑着挤出了一句话:“谁能给朕一个解释?”
“比如说,薛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让你在宫城之外待命的诏令,想到需要卖力入宫的!”
若非意图废后已不仅仅是上官仪自己的冒险劝谏,而是这些臣子之中心照不宣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有此刻的表现。
所以哪怕在面前的人里还有李治从年少之时便扶持走来的伴读,有他父亲精心为妹妹挑选的夫婿,有他早已划定在可用之臣或者说“自己人”里的官员,他也浑然不觉这其中还有什么交情与君臣之谊可谈。
正是这些人,仰仗着他交付给他们的信任,要朝着这李唐皇室的根基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不得不去想——
若非皇后先行撞破了上官仪的计划,又若非他本就没有废后的想法,这些人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另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制造出大唐的又一次政变?
见上官庭芝等人哑然不语,李治愤怒地往回走去,一脚将上官仪踹在了地上,“方才谏言的时候倒是很能说,现在轮到给个正经解释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在这里装哑巴了!”
“陛下,你注意着点身体。”武媚娘快走两步,扶住了李治险些踏空的脚步。
“有这些人在,我还如何注意身体。”李治伸手一指,怒道:“将肇事之人尽数下狱,连带着其余参与之人的身份全给我盘问清楚,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
一想到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李治的愤怒便呈现出翻倍趋势地上涨。
河东薛氏,巨鹿魏氏,清河崔氏——
这些本都是他用于压制长孙无忌朋党而陆续提拔上来的助力之人啊……
他们的“倒戈”和“僭越”,也要远比寻常臣子做出这样的举动,还要让他痛心疾首得多。
不对,若是寻常的臣子,恐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心念急转之间,李治只觉一阵悲愤难当,仿佛再度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处境中。
别看他在下令将上官仪等人入狱之时是何等的决断分明,在回返到紫宸殿中,每往前走出一步,便觉得自己胸口的大石被压得更沉了几分。
忽然之间,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让他摔倒在了这内殿之中。
“陛下!”
武媚娘连忙上前试图将人搀扶起身,却被李治叫停了她想要再度喊来太医的打算。
“别喊他们了。”李治干脆也不站起身来,坐在了这殿中。
明明距离前方的坐榻只剩半步的距离,他自己也有余力在身,他也并没有再多挪步的意思。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姿态下,自地底上涌的一点凉意还能让他的心绪平静下来几分。
自这个俯视的角度,武媚娘看得清楚李治的神情。
无奈、悲愤、内疚、暴怒甚至是有几分无助的情绪,宛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脸上闪过,让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对这样一位突然被臣子背刺的天子生出同情来。
可她又很快将这份情绪压制了下去,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了下来,正好能让陛下将头枕靠在她的腿边。
同情或许之后可以有,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本可以在驳斥掉上官仪的彻查皇后与右相之事后,便挑动起陛下的念旧之情,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但她越是接触到权力这东西,也便越能清楚地看到,当她这边的筹码一步步堆高的时候,风浪是不会减小的,只会越来越大。
就像此次阿菟西征吐蕃,若能得胜归来,安定公主的名号势必要在朝野之间更为响亮,也将迎来更多的质疑。
可她已不想再重复一次向陛下索求官职之时的层层算计,更不想看到那些只知清谈的文人与不曾上过战场的武将,对着真正的有功之人指指点点!
那还不如,以一种更为干脆利落的方式,将他们统统打压下去,让自己抢先一步站到更高,也更难被人扳倒的位置上。
所以她一定要陛下看这出好戏,看看他的这些臣子口口声声的以陛下为先,却早已形成了何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哪怕这种撕开事实的方式过于残酷,随后带来的可能是一片腥风血雨,她也必须这么办。
见李治的情绪已比先前平静了些,武媚娘缓缓开口:“陛下现在该当知道,上官仪为何会如此有底气了吧?”
她说光凭着上官仪一人,绝不可能忽然有此谏言,确实不是一句假话。
在李治本就因这出戏码而气急的情况下,这句话中流露出的几分炫耀之意,真像是一把尖刀,又往李治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扎了一道。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媚娘,别说了。”
“逃避是无用的,陛下。”武媚娘伸手,将李治的脸掰向了她的方向。
哪怕明知对方此刻还因风疾妨碍目力,看不清她面上的深沉之色,也不妨碍她在此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了今日之变,陛下总应该明白,您到底是要选择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还是要相信我这位皇后了吧?”
李治的唇角有一瞬的颤抖,让他并未在即刻间说出话来。
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在他的心中给出来。
就像在太宗皇帝的心中,他只有李承干、李泰和李治三个儿子一样,在李治的心中,其实也只有李弘、李贤和李旭轮,在如今还能算是他的儿子。
就算皇后真有越权之举,他在向薛夫人的话中还透露出了对皇后的谴责,他也绝不可能考虑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继承大统。
可对于那些臣子来说不是这样的。
当上官仪提到他那个成年的儿子之时,李治便已警觉地意识到,对这些世家名门出身的臣子来说,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谁坐在那个天子的位置上。
或许,此前的长孙无忌还给他们做出了一个示范,让他们意识到,只要操作得宜,便能让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
他们甚至胆敢因为一份废后的策划遭到了拦阻,做出擅闯宫闱的荒唐举动!
恰恰相反,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皇后才有着和他完全统一的政治立场,也正因为这份太过密切的结盟,对皇权太过强势的拥趸,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是信臣子还是信皇后,应当不言而喻了。
但李治能敏锐地从武媚娘的话中听出,她所要的很可能不是一句二选一抉择的答案,而是更多的东西,以证明天子的信任。
李治垂眸接话,“我自然是信你,可信任归信任,你以皇后身份的越权,已经让臣子多有非议了。”
事实上,难道皇后真无僭越之处吗?恐怕不是的!
这些与上官仪合谋之人确实可恶,但皇后又何尝不是早早察觉,将他们的行动看在眼里,以至于被蒙骗到一无所知的,只有他这个天子。
最多再加一个来当人证的英国公。
所以他无法确定,当皇后获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到底是报着何种心态等到了上官仪等人终于发起行动。更无法确定,当她今日下令封锁宫门,静观时局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今日的问题固然可控,却也未尝不是由皇后往前走出一步引发的连锁反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皇后斩钉截铁的答复:“那是因为陛下给的支持还不够多,立场还不够坚定!陛下敢说,我这话有错吗?”
“倘若陛下不吝惜于告诉所有人,我便是您在病中唯独可以全心信赖之人,任何一点挑拨都无法让您怀疑这份同经风雨的情谊,也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与您并肩,我就不信上官仪还有这个胆子,在您的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倘若皇后与太子的位置均是稳如泰山,谁敢再在陛下面前提起那个妄言巫蛊之道的废太子,有扶持他人上位的想法。”
“陛下到底明不明白,您的摇摆对于方今这样的情况绝非好处,除非陛下也如上官仪那等迂腐愚昧之人觉得,我确非门阀贵胄出身,担不起这皇后重任。”
“我没有!”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
他若当真介意于此,当年就不该行废王立武之事。有了今日那些世家交构往来,他也越发确定,自己选择的皇后才是最为合适的。
而当这一句反驳出口的那一刻,他也不得不去答复皇后的上一个问题。
今日之变,到底是因皇后越权,还是因为他这个天子摇摆呢?
“说来,这也不能全怪陛下的,只是当陛下处在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必然有前仆后继的人想要来揣测您的心意。”
先帝在位之时对于魏王李泰的优待,就显然引发了一出不当的揣测,也带来了接踵而来的麻烦。
固然李治是其中的受益之人,他也难免在听到武媚娘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想起了这一茬,深知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彻底向外表露态度,必然要以皇后再进一步的事实作为宣告。
皇后已能在他身处病中的时候代行政务,再若往前的话,恐怕与垂帘听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自古以来,只见太后如此,从未见皇后如此啊!
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以绝后患,避免再出现上官仪等人这般的情况,李治依然心存疑虑。
他更不敢确定的是,真让皇后走出了这一步,会不会引发什么其他的麻烦。
也正在他的犹豫之间,他忽然听见皇后低声抽了口气,连忙问道:“怎么了。”
“无事,”武媚娘的语气如常,李治却觉得这其中比起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多出了几分柔和,“大概是今日的这几出好戏让我又是上脚踹门,又是陪同陛下迎接叛军破门,有点动了胎气了。”
李治:“你……”
他这一个“你”字刚刚出口,便已被武媚娘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陛下,我们快要有下一个孩子了。我想,她总不希望在来到人世的时候还看到父母吵闹、家宅不宁吧。”
李治全身都因为这一句僵硬在了当场。
他必须承认,这一句“家宅不宁”真可谓是直击他的软肋而来。
倘若这个孩子能够顺利诞生的话,她就将会是他和皇后的第五个孩子。
在这样强大的纽带联系面前,到底是要让下一波谋划的臣子蠢蠢欲动登上舞台,还是给这个大唐江山再加一根主心骨,好像已不需多说了。
他此前便已隐约有些倾向的抉择,在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
武媚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治的面容,便清楚地看见,他倏尔长出一口气的刹那,像是经历了心路的漫长跋涉。
而后,徐徐说出了一句话:“我想将处置此次叛乱的权力……交给皇后。”
他将此事定性为叛乱,而不是一场误会引发的越权,便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但武媚娘觉得,既是转变的起步,这个表态还应当再清晰一些才好。
她调侃道:“莫非陛下希望我以皇后的身份出面彰显宽容大度,对上官仪等人网开一面?”
“不!”李治咬牙,“我要皇后杀了他!”
上官仪话中何其冠冕堂皇,却在背地里谋划甚多,怎能轻饶!
若他只是有说皇后与右相坏话的意思,或许李治还能用一句妄言挑唆来定罪,可当左奉宸卫将军、长安尉等军方势力也一并牵扯在内的时候,这句诛杀上官仪的定论,甚至不需要由皇后引导,便已能由李治坚决下达。
他稍显苍白的面颊依然紧绷着,又吐出了下一句话,“还有……庶人李忠,也一并杀了。作为皇后走上台前的——”
“平乱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