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李素筠忽然得到母亲的邀约,还让她隐藏踪迹前来鹤林寺秘会,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谁让这出女儿探视母亲,竟被活生生搞出了一种做贼的感觉。
“阿娘若是想念女儿了,怎么不喊上阿姊一起?”李素筠小心合上了房门,转头问道,“若真是有事吩咐,要么让心腹下属送信给我,要么……也不该放在鹤林寺中。”
“您虽是陪同周国夫人时常到此地清修,在此地也辟有单独的院落,却不是真以鹤林寺僧尼自居,这么一看,这里也不能完全算是你的地方。”
萧妤:“……”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儿絮絮叨叨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竟恍惚觉得,自己和女儿的身份,好像有一瞬发生了对调。
但她又觉得,此时去夸女儿比之前沉稳了不少有些不太合时宜,更不能说,她是在迫切情绪的影响下,直接做出了这个尽快秘会女儿的想法,一时之间忘记了这一点。
罢了!
“我有件急事要跟你说。”萧妤将李素筠拽到了面前。
确认这谈话只能被她们二人听到,不会如同薛夫人和薛元超的“密谋”被人听了墙角后,萧妤这才的继续说道:“我记得你与安定公主交好,近来关系也还不错,此前你便与我说及,你和下玉不想出嫁,还是她那边给了你准信,说起皇后不会苛待其余公主。如此说来,你能否顺势再联系上她……”
萧妤又忽然眉头一皱,“不妥,她不在长安,联络不易,还是直接拜见皇后为好。”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对于阿娘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愈发好奇。
但还是开口答道:“安定何止是不在长安,她都可能领兵出征去了,短时间内肯定是见不到人的。不过,您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去见皇后殿下?”
这话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来真有些蹊跷。
哪想到,一听这话,萧妤当即变了音调:“出征去了?为何朝中没有消息?”
李素筠抿唇答道:“……只是猜测的。她此次忽然因为农具农肥还朝,本应该再多在长安待上几日的,起码也得等到她亲自监督着司庾的农事官员将农肥用到实处,确保这桩事的功劳落在了她的头上,却只来得及将东西转交,留下两个人在此地,自己就走了。”
“所以阿姊和我都猜测,要么是辽东突发变故,让她必须尽快回返,要么就是,其他地方需要她前去平乱。”
但是前者显然是不可能的。
若是辽东封地还有异动,李清月大可以先留在那边将事情给解决了再说,而不是非要专程往返一趟。
这来回之间,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工夫,天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局势的突变。
若是在她回来后才从辽东传来的消息,也不该有那么快才对。
所以相比于前者,还是后者更能说得通。
除了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去了何处。
萧妤沉吟一番,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更因心绪平复了几分,对这个二选一的猜测有了自己的判断。
“倘若真是平叛倒是稀奇了……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事情需要以这等隐瞒消息的方式行动?”
不对!
萧妤忽然目光一凛。
若是这种猜测成立,也就更进一步地证明了她此前的想法。
李治不会不知道,在方今局势之下,皇后总归是要比朝臣更加明确站在他这一边的,太子东宫的势力也早已在陛下的许可中组成,除非太子谋逆,否则根本不会突然被瓦解。
若是安定公主还正在领兵出征,那么皇后的位置在此时更是稳如泰山,否则陛下真是在自己找死,想要步上高祖的后尘。
所以这所谓的废后之说,恐怕当真只是薛夫人话中所说的病中哭诉而已,绝非出自李治的真心!
偏偏这一出,在陛下看来,是希望用曾经参与过政事的河东郡夫人与周国夫人等外命妇来节制皇后的权柄,在有心之人看来,却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盟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让他们有了从中作祟的机会。
“幸好……我没因此也昏了头脑。”萧妤越发笃定,自己必须通过女儿给皇后报信,以防李素节被牵连进去。
这等明显办不成的事情,现在还更多了一个事败的理由,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素节曾为雍王,宛然是陛下一度钟爱、想要用来和李忠分庭抗礼的皇子,难道不正是薛元超等人扶持的首选吗?
她连忙附在李素筠耳边说道:“速报皇后,河东郡夫人似从陛下那里听到了点消息,有意怂恿薛元超联络左奉宸卫将军和其余朝臣密谋促成废后,请皇后速做准备。”
“阿娘?”李素筠惊疑不定,不能理解为何才平静了这么几年的宫中又要发生这样的大事。
萧妤已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别耽搁事情。顺便告知皇后,倘若河东郡夫人要借城阳公主礼佛之好从中作梗,让公主参与到此事之中,我会从中阻拦的。”
陛下同母所出的兄弟李承干与李泰都已过世,同母姐妹中,晋阳公主早夭,长乐公主短寿,新城公主在今年二三月间忽然病逝,陛下一怒之下信了驸马与公主不合的传闻,将驸马处死,如今,竟只剩下了一个城阳公主。
这位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既要向皇后示好,那不如将事情做得更彻底一点,起码再帮着解决掉一路麻烦吧。
又交代了一番话后,李素筠便被萧妤不带一点犹豫地推出了门,催促着她尽快前去报信。
李素筠张了张口,有点想说,阿娘若是真想要这出告密变得再隐蔽一点,就应该在她离开的时候给她准备个装有衣服、吃食的包裹,让旁人怎么看都只以为,她确实是被叫来慰藉相思的。
但想想,若情况真如阿娘所说,那位河东郡夫人此刻应当还没将目光聚焦到阿娘的身上,不会留意到这通风报信的举动才对。
她也没必要非要再纠正一下阿娘的行为,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当下的大事上要紧。
李素筠不敢耽搁,脚步匆匆地自鹤林寺折返回到蓬莱宫,而后便未曾停歇地朝着含凉殿而去。
虽然提到皇后她还是有点发憷,但如今大事在前,安定又不在京中,她自然还是要尽快去见皇后的。
何况,阿菟都答应过她,等到她的箭术有成,就带着她一起上战场的,做将军的人怎么能怕这个!
想到这里,李素筠顿时有了底气,疾步走到了皇后随侍的宫人面前,请求通报入内。
随后,便被得到了准允的宫人领了进去。
在这蓬莱宫中,夏日的暑气本就因其建于龙首原高处而削减了几分,含凉殿则更显清凉。
只因在安定公主的建议下,今年还在此地多做了个变化。
太液池中的流水被机关之物推引至含凉殿的高处,泼洒在屋顶上,将屋顶的热浪隔绝开来,自北面的观水台处,则能看见流水自上方流回池中。
以至于这殿中未曾安放冰鉴,竟也像是尤在春日。又有轻微的凉风还自湖上吹来,当真是让人为之心静。
置身其中,李素筠来时因怀揣秘密而生出的几分焦躁,好像也忽然平复了下来,让她得以从容地朝着皇后行了个礼。
“宣城怎么忽然想到前来见我?”武媚娘转头朝她问道。
在她身旁端坐的女医正在将看诊所用的器物收回箱笼之中,见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她便匆匆起身告辞。
李素筠顺势发问:“皇后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那倒不是,不过是例行问诊罢了。”武媚娘答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自李素筠的神情之中来看,她显然是信了这句答复,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已因另外想要提及的事情,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
她有些紧张地将手在身侧攥紧,又咬了咬后槽牙,这才说道:“可否劳烦皇后先让其他人退出去,我有要事要说。”
武媚娘目光一闪,吩咐道:“桑宁留下吧,其他人先退出去。”
见面前只剩了皇后的心腹宫女,对方脸上也依然挂着略显温和的笑容,李素筠总算觉得更自在了些,出声答道:“皇后殿下容禀,我此次是代替我阿娘前来传话的……”
顶着武媚娘探寻的视线,李素筠沉声,将萧昭容居于鹤林寺中的所见所闻都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皇后并未因为这消息的到来而勃然变色,而是依旧容色沉稳,李素筠也觉得自己在做出陈说之时的心情,比来时所估计的冷静得多,直到咬字清晰地说完最后一句。
“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道:“替我多谢你阿娘,也多谢你了,此事我知道了,随后的事情你们就先不必过问了。至于城阳公主那边,我会让人留心的。”
“我看此事关系甚大,既然萧昭容打定主意不希望许王和兰陵萧氏被牵扯入内,不如随同周国夫人离开鹤林寺,回府清修好了。”
李素筠当即应了声好。
她其实也觉得,阿娘越少插手此事越好,可此前光顾着传讯没能将这个建议说出口,如今有了皇后的这句表态,她便安心多了。
只是她此刻还置身在皇后殿中,总不能当庭松一口气。
“别那么紧张,”眼见她此等表现,武媚娘摇了摇头笑了出来,“你将这句话告知你阿娘就行,她应当知道我的态度。至于薛夫人那边——”
“我会尽快解决的。”
在被桑宁送出含凉殿的时候,李素筠其实还有小一会儿并未从皇后的表现中回过神来。
那最后所说的“尽快解决”四个字里,分明有一番不容错认的杀气。就连她这个与此事关系不大的人,都因这一句判决还觉脊背发寒。
皇后殿下明明并未亲自上过战场,却已有了此等惊人的气场,也难怪阿姊会说——
官场如战场啊。
就是不知道,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化解此次的危机。
起码对于李素筠来说,她和阿姊阿娘如今的生活,已是公主宫妃之中少有的太平,若能少有变动自然是最好。
但要武媚娘说的话,这份变动,或许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却势必不会以平静商谈的方式化解。
在李素筠的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后,武媚娘的面色就已彻底沉了下来,甚至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河东郡夫人薛氏,薛元超……
这两个人居然会在此时忽然联络在一起,意图有此图谋,真是滑稽可笑,又可恨得很。
但比之这试图从中谋求好处的河东薛氏二人,更可恨的,显然是在病中情绪摇摆的陛下!
武媚娘原本以为,她与女儿的前后配合能让李治意识到,他在朝廷要务的有些判断上确有不妥,该当更有向皇后、公主以及朝臣征询的想法,做到广开言路,以防边境动荡。
安定的亲自请战,也能让李治有所愧疚,将此前的种种限制都给放开,不必再顾忌所谓的有无前例。
想不到这权力之争,果然还是不进则退。
而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他的首选便是让自己稳坐高阁,大权尽揽,而不是将权力交到更合适于执掌的人手中。
数日前陛下的头风病发,更是让他心中的危机感在一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谁让这一次急病,确实如同孙思邈所说,已不是例行的疾病发作,而是更为加重了病势。
他甚至在她前去探病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提起了一件事,正是与周国夫人有关的。
说起她早年间曾经带着太宗妃嫔一起前往前线远觐天子,也曾经协助彼时为太子的李治监国,在处事上自有自己的一番手腕。
那么他想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弱势,好像已经很明显了。
纵然明知道这应当不会是废后,武媚娘还是不由在唇边挂起了一抹冷笑。
“眼下的情形……皇后殿下打算怎么做?”桑宁朝着武媚娘发问,将她的思绪拉拽了回来。
许是因为这数年间皇后殿下经手的各项事务便没有办不成的,从宣城公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一件大事,桑宁的语气固然沉重,却还不到紧张失措的地步。
武媚娘显然也听出了这一点,转头笑道:“别着急,这种事情若是忽然被他们给折腾到最激烈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要头疼一下,但他们才开始密谋,就已被人告到了我的面前,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
她一把握住了桑宁的手,让人更朝着她靠近了几分,叮嘱道:“让人看着陛下那边的动静,再让人去盯着薛元超的行动。”
她不打算立刻就行动。与其现在就将薛夫人和薛元超的行动披露出来,将他们给拿下,不仅做不到捉贼拿赃,还只能将少数的几个麻烦人物给清理出来。
那还不如看看,他们的这出“废后大计”到底能够牵扯出多少人来,让她凭借着沙门拜君集议做过一次筛选的朝堂,再来一次敌我之辨!
也让陛下看看,他觉得已经因长孙无忌伏诛而安分起来的臣子们,又可以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他只是想让皇后后退两步,给彼此留个体面,他的臣子们,却俨然是想要更多的东西了。
那么这所谓的促成废后,或许会是她的危机,又何尝不是她进一步揽权的机遇。
萧昭容的报信,更是让她确定,哪怕她最为可靠的盟友此时不在长安,也不影响她才是那“得道者多助”的一方。
或许,这兰陵萧氏还有这位宣城公主,也都能在未来成为她的可用之人。
而既然,连曾经的敌人都觉得她更合适于这个位置,那些服膺于她统辖的六局二十四司宫人,在已于近日获知了遣放出宫安排的计划后,恐怕更会因为一些对皇后不利的消息而向她奔走以告。
这样的局势对比下……
阿菟有心要给吐蕃一个惊喜,打赢这场营救吐谷浑之战,她在长安又怎能输掉这场后位,乃至于君权之争!
不过说起来,明日右相汇总朝政要务到她这里的时候,还得让他也留心一下上官仪那边的举动才好。
薛元超能拉拢到的分量最重的朝臣,恐怕就是贼心不死的此人了。
她拍了拍桑宁的手:“去吧,将人手安排下去。”
窥探天子动向听来又有僭越之嫌。
可陛下正值病中,皇后让宫人小心伺候,将可能会影响到天子康健的事情都给尽数奏报上来,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河东郡夫人前脚入宫探视,人都还没走到天子的居所,后脚这消息就已传递到了皇后的面前。
……
李治却还对此一无所知。
上一次周国夫人、河东郡夫人还有燕国夫人入宫之时,李治就已特许了她们再度前来探视不必提前递交拜贴文书,在听闻河东郡夫人再度到访之时,李治非但没觉得这其中有何异常,反而觉得她来得当真恰是时候。
周国夫人姬揔持礼佛多年,谦让太过,让李治总有种过于公事公办的隔阂。
燕国夫人卢从璧因试图为卷入李孝常谋反案的丈夫杜才干平反,遭到了李治的反对,在态度上稍显冷淡。
反倒是河东郡夫人本就与他是亦母亦师的关系,让身在病中的天子难得感到了温情与支持。
“陛下还是难以视物吗?”
对方关切的声音在近前响起,让李治原本还觉有些头疼欲裂的煎熬都舒缓了几分。
可此次头风之症,饶是因身居蓬莱宫少有湿热之气作祟,也还是来得太急了。
比起显庆五年骤然发作的那一次还要来势汹汹得多。
距离他发病到如今已有数日,就连孙思邈都被紧急从洛阳调来了长安为他诊治,连带着玄奘法师也被一并带了过来,以求助于玄学手段的方式为他缓解病症,可这一次头脑胀痛中的压迫感更甚,让他更加难以看清面前的东西。
有很短的一阵,他觉得自己可能连黑夜白天都无法区分了,只能仰仗于能造成麻醉眩晕的药物让自己先昏睡过去,才能让自己从中熬过去,偏偏他又深知自己不能依赖于这样的手段,太医也坚决反对用这等方式让他暂得安眠。
以至于此时,他只能听到薛夫人走近的脚步声和那句关切的问话,却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衣着与神情。
而在这少许的缓和过后,那等钝钝的割肉之痛又已重新浮现了上来。
“或许再过些时日就会好吧。”李治只能以这等方式安慰自己。
因为头风大作的缘故,他不得不将原本已重归于他自己处理的政务又重新挪交到了皇后的手中。
病情最重的这几日,他的精力都到了无法集中的地步,就连皇后将随后整理妥当的结果送到他的面前逐一念出,都无法将其听全,很觉力不从心,便只能暂停了这样的奏报。
在这样的处境下,目不视物,事托他人,李治便很难不在病体煎熬中去回忆此前。
想到,皇后虽已和他和解,却也确实曾经指着他痛骂他的私心,想到皇后已在他毫无所觉中,成长到了让他不由惊叹的地步。
想到,他在那出一唱一和间将长孙无忌定罪拿下的意气风发,而这本应该是他继续上升的开端,却不料只是他的巅峰。
还想到……
薛夫人上前为李治按了按太阳穴,“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日,陛下的疾病也不必急于在三五天内。眼下四方虽有小乱却不殃及中央,才有许自然一案的秉公处理,群臣也不敢再效仿许圉师,对陛下有所隐瞒,您何必那么着急呢?”
这话听来没错,但李治还是不免回道:“做天子的,哪能随意落到这步田地,甚至已因病症的缘故罢朝数日了。”
“不过你这番话……”李治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真是让我想起早年间教导于我的旧事了。”
薛夫人乃是隋朝著名诗人薛道衡之女,自幼便饱读诗书,更因父亲曾任司隶大夫的缘故在政事上也很有见地。
李治的启蒙之中,从她这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现在听她提起朝堂以示宽慰,确实有种回到幼年的安全感。
便不由感慨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年听从皇后的话将你遣送出去了……”
可他这话还未说完,就被薛夫人给出声打断在了当场:“陛下这话还是尽量别说了。”
“怎么?”
薛夫人回道:“木已成舟便不必回返,否则只会对时局不利。这个道理,陛下自己应该是明白的。”
但他眼睛瞧不见,便无法看到,在说出这句阻拦的时候,薛夫人脸上闪过的,分明是几分得意之色。
要说薛夫人对皇后可真算是积怨已久了。
当年,陛下明明只是想要立武昭仪为宸妃,却忽然之间由宸妃为皇后,又在英国公李的支持、李义府许敬宗的投效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
她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之策,就已因武皇后要完全收回权力而遭到了“迫害”。
如今,总算是被她看到了重回早年间地位的契机。
她也果然没有猜错陛下的想法!
如果说上一次来见之时,陛下只是在病痛难忍中向她们这些保傅哭诉,很觉自己处境不佳,那么今日陛下重提永徽六年旧事,则像是更进一步表明了对皇后的不满,以一种近乎明言的方式在告知于她——
他要分皇后的权,甚至是换个更听话的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一如他对长孙无忌的反抗,也是先以一种温吞的信号渗透于朝野之中,今日该当也是如此,先要借着这样的话看看朝臣的态度。
那么,便等着她与元超给陛下一个臣子忠心的惊喜好了。
她继续说道:“陛下还是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不要说这些胡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李治唏嘘,“希望如此吧。”
希望邢国公与郕国公能尽快平定安西都护境内的动乱,也希望安定能尽快自蜀中攻入吐蕃,遏制住对方扩张的野心。
说不定在这样的好消息面前,他的疾病就能够不药而愈了。
或许他的病症,也是因为这些野心勃勃的蛮夷所导致的。
……
但这些战事的成果大概没那么快。
并未从西域折返吐蕃的钦陵赞卓,凭借着和裴行俭斡旋中获得的经验,将一度为裴行俭所用的戍防经验,用在了西域这头。
这两个月间,他对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兵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愣是将居中斩断安西都护左右的西州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将匆匆回援的独孤卿云拦截在了西州之外。
这还不算完。
那些西域的胡人多的是见风使舵的角色,见大唐自中原发出的兵卒还未出玉门关,反倒是那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兵已占据了两州,还行将朝着下一州进发,前来投奔的不在少数。
一时之间,就连去岁已被大唐出兵镇压的龟兹都又多了些异动。
而被李治同样寄予厚望的另一路兵马,还在雪山之间跋涉。
李清月朝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望向前方的目光愈发凝重。
千丈之高的山岭路途,纵然因为还在七月的缘故,并未彻底被白雪覆盖,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绝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昨日上午还有高照的日头驱散了山中浓雾,到了下午便下起了冰雹。
更麻烦的是,往前方探路的士卒方才来报,再往前走,地面愈发湿滑。
马有革履蹄铁,能在这样的山道上缓步而前,人却来不及在仓促之间获得用于这么多人的脚马子,只能尽量以征调来的铁片与步片,在那辽东草絮鞋的鞋底捆绑出防滑的形态。
饶是李清月的体力不能按照寻常人的情况来估量,在又走出了一个时辰后,都已觉得脚底像是有着逾越千斤的力道,正在拉拽住她的脚步。
可算算原本预计的路程,今日又还远不到停下的时候。
“让走不动的将分发下去的肉干和饴糖都吃了。”李清月低声朝着随行的黑齿常之说道,就见对方当即迈着大步往回走去。
这两种物资在军粮中确实奢侈,可对于要面对高原反应的兵马来说又确为必需之物。
该当庆幸,在益州筹备军粮的段宝元和她往来甚多,也知道她绝不会无端提出这样的需求,宁可暂时搬空州府也将东西都先给供应了上来。
可即便如此……
“西域黄沙之中的作战和藏区冰原之上的情况是一样的,一旦开始走了就不能停下来。”
李清月朝着发声之人看去,就对上了薛仁贵的脸。
他继续提醒道:“大总管已将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既为将领,便不能再对余下的事情耿耿于怀。”
“何况,这些士卒看着大总管行于队伍之中的表现,各个都比平时憋着一口气,反倒是您若对他们个个嘘寒问暖,让他们在稍显疲态的时候就暂歇脚步,才是真要让他们永远留在此地了。”
李清月将自己的袄子又扯紧了些,但依然没忘记将那件仿佛是为领路而生的披风拉扯端正,闷闷地应了声“嗯”。
她当然明白薛仁贵话中的意思,可这出自大渡河进军藏区的决定乃是她的谏言,她便总觉得,自己对于参战的每一个都需要负责。
但好像她能做到的,也只是让人将队伍之中倒下的士卒就地掩埋,再将他们的名字都给一一记录下来,作为回返后发放抚恤的文书凭据。
再便是……
当临近入夜的安营扎寨中,在士卒上奏周边的木柴已不够供给取暖烧水之时,李清月朝着周遭临近雪线的寸草不生看了一会儿,忽然指了指后方的粮车中覆盖了油布的那一批。
“去将木炭分发下去,节省着点。”
木炭?薛仁贵闻言朝着动静发出的方向去看,发觉那数目还当真不少。
“大总管哪来的那么多木炭?”他惊奇发问。
李清月指了指唐璇,“他给我建议的,说蜀中冶铁业发达,木炭库存必定奇多。只要此战能打赢,陛下不会计较我从铁官抢木炭。若是打不赢——”
“以吐蕃那等条件,打不赢我们也回不去,还不如赌一把。”
薛仁贵看了唐休璟那张乍看起来温吞老实的面容有好一瞬,没从这等激进的决定中缓过神来,可偏偏也就是这个决定,让这支仿佛已因今日赶路冻僵的队伍里,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薛仁贵听得出来,那分明是对今日还能吃上一口热饭的喜悦。
李清月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罗盘校准舆图方位,一边继续说道:“我选择这条路就已经是在冒险了,难道还怕再多冒险一点吗?”
唐璇敢赌,她作为对方的上司,当然也敢赌。
可这句在她自己看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薛仁贵的耳中,却很难不让人心头一震。
在她面前随后点起的炭火和那些士卒小队中升起的一样微弱,就连所用的饭食也和士卒的并无区别,薛仁贵却觉得,自己仿佛已能从这簇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一道被投照到放大的身影,让人不由为之心折。
“薛将军,算起来我们的运气也已不错了。都说甘松岭因山崩的缘故道路不通,乃是个行军之中的变故,但走这片大雪山也就不必穿过甘松岭上潜藏水泽毒气的草地。”
“比起一脚陷落到泥坑里,我可能还是更想一步步脚踏实地一点走。你说是吧?”
“……”
炭火不足以燃烧整夜。
队伍中的声音很快在这片避风的营地中慢慢消失,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便能让自己节省掉一点消耗。
而后在晨光重新投照于营地之上的时候,将四处细碎的动静从合用的被褥之下唤醒,变成营地之中整军的一声声口令。
然而当李清月也已重新整装待发的时候,却看到还有人坐在炭火堆的旁边。
薛仁贵迟疑了一瞬,还是奏报道:“昨夜火还没灭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有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跟他相熟的人上前去推了推,便发觉他早已死了。”
这让剩下的人再不敢对这些人有所动作,生怕是自己的这一碰才让人丧命此地。
可在高原与寒冻的气候中,这确实是再常见不过的情况。这些人也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薛仁贵道:“等队伍开拔之后,我会让人去按照常例收敛尸体的。”
李清月站定了有一瞬,目光短暂地掠过了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这才回道:“我知道了。”
这一个个还未起身的身影,像是一尊尊形态各异的墓碑被安插在这条道路之上。
却也在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们即将起行的动静所惊,有一列飞鸟从白山之间飞掠而起,朝着更深的雪原方向而去。
在这样一片令人五味杂陈的景象面前,李清月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理智告诉她,她必须牢记薛仁贵昨日说的那句话,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些还会继续发生的死亡上。
理智也告诉她,吐蕃一旦夺取吐谷浑威逼中原,死的人远比现在更多,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机会。
感性,却让她很难不觉得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将悲悯与无奈变成了一股无法宣泄出口的东西。
但在最后,李清月心中的百般思绪回转,都只变成了口中有些变调,却也依旧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走!”
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大军开拔之中,唐璇又看到李清月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抹了把脸,口中嘟囔:“休璟,你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不是比之前更高了?”
要不然,怎么大早上的,就有雪花飘落到了她的脸上。
而后,变成了一片被风吹化的凉意。
……
当他们终于走出这片沿河高耸的山岭,前方出现的不是再起一座的山峰,而是绵延往北的草场之时——
已是龙朔三年的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