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
见阿娘拿出了正经谈事的架势,李清月也连忙端正了神态,“阿娘你问。”
“你阿耶身上的东西里,熊皮大氅是很难重复获得的,该当有其独一无二的地位,我猜你也不打算花大量的心思在狩猎辽东黑熊之上。”
李清月点了点头。
三箭杀黑熊的事情,有这一次就足够了。
阿娘没去过她那封地不知道,在那头已传成了她自己都不认得的样子,若是再来几次,姑且不说会不会贬值吧,在她封地上的人可能都要觉得熊跟她有仇了。
至于这种有仇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不想了,感觉会让人比现在头疼的。
“他脚上的草垫皮靴,最为适用的还是辽东严寒之地,以就近取材之法制作,不会兜售到长安来。若非要说的话,那东西还有个作用,就是让安东都护府能有个保境安民的旗号出兵黑水靺鞨。”
李清月继续点头。这东西确实能量产,但是经过黑齿常之出兵后,李清月也确定了这东西的限制。红根子草在草甸上的生长范围有限,还有不少牧草和红根子草的样子相仿。若要供给几万人还算不难,但若要供给几十万人,就压力很大。
光是辽东境内要做到人手一衣一鞋过冬,可能都还需要三两年的时间,自然不可能将其作为商品售卖。
她将此物凑成礼物送到李治的面前,是要为她定期往北部巡猎打好一个提前的汇报。
她相信李治也不会对白山、粟末、黑水靺鞨之地全无兴趣。
有她先将一个近似于“请战”的信号递交到他的面前,李治在派遣将领的时候也该当先想起她才对!
“那么能用来售卖的,一个是可以浸泡出人参药力的酒,一个是你打算套上贡品名号的米。”
短短半年的时间,在女儿的手底下又多出了两种能发展成支柱产业的东西,真是让人既觉意外,又不免为她骄傲。
虽然这酿酒之事,早在女儿为唐璇归化梁州百姓的时候就已经提出,但直到今日方才有了一个和市场上其他酒水同台竞技的最大底气。
方才被传唤到御前的太医署官员,已大略将那人参酒查验了一番,又带走了一部分回去研究,想必很快就能拿出一个更加明确的功效判断。武媚娘猜测,以阿菟办事的踏实完备,这些人的反馈应当不会成为对她的阻碍,反而能让她再得到一份酒水名头上的助力。
至于那辽东新米,不仅有帝后亲自品尝确认的好滋味,更是行将拿到一个贡米的名头,只要能将其产量日益扩增,送到中原境内,怎么想都不会缺了销量。
见她的三条判断都得到了女儿的点头同意,武媚娘问道;“这个酒,你打算怎么卖?”
李清月答道:“有阿耶的人参酒在前,肯定是要借助于养生之名的。以此为噱头,不怕人不买账,天子同款的名号也能先打开上层贵族的门户。在此之后,才好根据不同的酒水烈度以及酿酒所用的材质、酒水存放的年头,分出不同的阶层,将其销售往千家万户之中。”
“至于要如何经营得到足够的钱财,这一点上葛萨比我有本事,我还是准备交给他来办。但是……”
李清月话锋一转:“这桩生意从酒水的酿造技法改变开始,就没之前那么简单了。我虽然相信自己在大唐境内能压制得住那回纥商人,却不能保证他能始终处在听话的状态,尤其是当我身在边地的时候。而在洛阳、长安这样的地方和上流人士打交道,以葛萨的回纥出身,显然也不够资格。”
武媚娘总结道:“所以,你需要给葛萨找一个合作之人。而这个人最好是能在明面上扩展酒水的销售门路,又能对于葛萨做出制衡。”
“对,就是这样。阿娘有什么建议吗?”李清月发问。
武媚娘沉吟片刻,回问道:“我记得你在将酒敬献给陛下的时候说,这个酒是越放越香醇的?”
“不错,现在虽然能入口,但是放上半年一年的话,口味会远胜过如今。”
“那么,你让那个回纥商人在半年后做一件事。”武媚娘说道,“今年五月,洛阳元氏家主元义端的同胞兄弟喜得麟儿,在满月宴上就已为其取名,取大音希声之中的后二字,显然对其很是重视。到了明年五月,应当会在洛阳筹办一场周岁宴。就让葛萨将这批能用于药酒的烈酒,放到此次周岁宴上正式问世吧。”
李清月心中一转,顿时明白了阿娘话中的意思,“洛阳元氏子弟的周岁宴,到访的达官贵人必然不少,也让品酒变得顺理成章。元氏早先就对阿娘的示好态度明确,也不妨给他们一点分出的利益!”
葛萨的生意中心原本就已经从长安搬迁到了洛阳,孙思邈的东都尚药局也在洛阳,那么和洛阳世家合作,才是最合适的。
而这份世家助力还不能太强,否则就是将一个极为暴利的行当变成了给予世家的利刃。
出自北魏拓跋氏的洛阳元氏缺了几分中原的认可,又有早早向阿娘示好的眼力,无疑就是最为合适的。
在官场之上他们还需要依托于皇后的帮扶,也就意味着,在这出合作中他们还是处在相对被动的一方,正好和葛萨相互制衡。
武媚娘颔首,“正是如此。”
李清月大喜,“好!就按阿娘说的这么做。”
“那么,你的稻米又该怎么卖?”武媚娘旋即问道。
“这个倒是不需要阿娘帮我出主意了。”李清月笃定答道:“我有意在辽东选出几个在商业上颇有头脑之人,在泊汋到青州,青州到洛阳,洛阳到长安的这几段水路上相继建立转运储藏的仓库,发展出一条单独握在我手中的上贡、贸易渠道。”
这条路线最开始可以只是上贡,但不需要两年就可以买下合适的商船,招募到合用的人手,变成一条新的贸易路线。
“既然澄心为我管着手底下的账目,这一条商业路线我就打算由她主管,将辽东的那些人手分拨到她的手下,作为负责各方枢纽的头目。”
比如说那高丽少年阿左,就可以是一个合适的负责人。
她补充道:“沿途招募的人手里,也可以优先考虑被从高丽迁居到中原境内的人。这样一来,我也算是帮阿耶解决掉一些迁居人口的就业问题了。”
万一这些被迁入中原内部的高丽人不适应当地生活,可能还会引发矛盾,可现在,她要用此法充当一个缓冲的媒介,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点奇效呢。
“行,那就由着你。”武媚娘并未对其做出反驳。
阿菟说是说的什么她对商业一窍不通,但起码,在什么人可用这件事情上,她的头脑清楚得很。
不过也对,若非如此的话,她又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时间里,给辽东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现在阿娘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要用什么法子来销赃了?”李清月目光发亮地朝着母亲看去。
结果她这话刚刚问出,额头上又重新挨了一下,“好好说话,不要老用销赃这个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土匪呢。”
李清月嘟囔了一句,“没有土匪的气势,怎么去从天子手里抢人嘛。”
武媚娘无奈,“可抢人又不是只有你那一种法子!”
天天这么豪横的,像个什么样。总得有收有放的吧。
见女儿摆出了一副乖乖听讲的样子,武媚娘又不由轻笑了一声,“行啦,我又没觉得你今日的表现不妥,只是你带人去辽东已用这等强硬手段了,另外的就得顺着你阿耶一些来办。但非要说的话,这个黄金收益过明路的法子,其实还是在跟你阿耶抢人。”
跟李治抢人?
李清月听到这个可就不困了,也毫无负罪感地答道:“阿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吧。”
“你可不要先答应得这么爽快,我这个法子还有些成事的风险,到时候是要由你来担的。”武媚娘擡手,拦住了李清月打算直接答应下来的举动。
这才继续说道:“你应当知道……宫女被遣放出宫的事情。为了彰显天子仁德、节省宫中开支,往往会将宫中已过成婚年龄、甚至是已经年迈的宫人放出。每次放归,不下千人之数。”
她目光有一瞬变得悠远,像是短暂地陷入了回忆:“上一次宫人放归,还是我刚刚成为皇后不久的显庆元年,距离如今,已经有快七年的时间了……”
七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一转眼,经过各种渠道入宫的宫人又已超过了当年的人数。再加上,这两年间蓬莱宫的修建占据了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倘若陛下真有缩减用度之心,大有可能要再放归一部分宫人。
可这些宫人放出去,当真是躲开了宫闱倾轧,在和家人团聚之后享受清福吗?
起码在李清月所知道的情况里,不是的!
这些宫人,有一部分是因为父兄获罪才被充入内廷,就算她本人能因为宫人放归的“优待”而得以出宫,她的家人却未必在历年大赦的名单之中,甚至大有可能因为流放的缘故已然过世。
还有一部分因时过境迁、天灾人祸影响,同样在离开宫闱之后无人可依。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会因为女子立户持家不易,被收容进了长安周遭的寺庙之中。
但难道她们真的已到了手脚不便,“颐养天年”的年纪吗?
恐怕同样……不是的。
李清月想到这里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意识到阿娘到底为何要提及宫女放归,又为何要提到这是在和天子抢人。这个猜测,让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抹惊喜。
“我看你已经有些想法了。”武媚娘心中暗道,跟聪明孩子交流就是让人舒坦,继续解释:“我方才问你如何卖米,你的售卖方式我觉得可行,但这个收益进项的去路,我却觉得可以再改改。”
“你的封地情况特殊,你自己是应该知道的。哪怕是亲王,其实也没有对封地治理这么大的权力,除非是如同当年的李忠一般,在领梁王名号的同时还有梁州都督的官职,所以当你的封地收益以这种方式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你就需要担心会不会出现一个情况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清月眼皮一跳,发觉阿娘所说的情况当真是有可能会发生的,她也确实需要为其做好准备。
只听武媚娘继续说道:“我会在一两年内建议陛下,以奉行节俭之名将一部分宫人放归,届时你便提出,要将自己售卖米粮所得的一部分钱财,用于资助其中无家可归的放归宫人,令她们能有经营谋生的门路。”
“挖矿所得的黄金就混在这部分资助中给出,到时候,你是要为她们兴办纺织行当也好,是要购置田产让她们能参与农桑也罢,要让她们汇聚在一处居住、防止有宵小之徒觊觎也好,是要让她们各自自由、前往别处也罢,总之投入多少都是在缓解国库支出,你阿耶管不着,要在账目上动手脚也容易。”
“这些有了谋生手段的宫人在每年依照律法上缴税赋之后,还愿意偿还给你这位恩人多少钱财,你阿耶同样管不着。”
武媚娘问:“你觉得,这算不算是一条可行的销……过账手段?”
算!怎么不算!
这可不仅仅是在销赃了,而是在给她准备了一条光明正大的门路,再开拓出一条产业!
李清月由衷地赞道:“阿娘好生厉害,这样一来,就是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了。”
这种做法中,她确实需要承担一点风险,那就是这些宫人出宫后投入的产业会不会亏损。
但要知道,她们曾经任职于阿娘主持的六宫二十四局,都各有其培养的方向。正因唐宫之中的宫人也可参与到识字进学的课业之中,就让她们比起寻常百姓的文化程度高出了不止一点。
这是一批原本被废置,却有真本事的人才!
或许她前期投入的黄金还不能立刻见到回报,但最迟三年,那就可能是一笔稳定而高额的收入,用于回馈她的其他产业。
也能让她和阿娘的手底下,培养出一批与民间接轨的女性团队。而这一点,尤为重要。
这样的一件事,唯有皇后能办得妥帖,又在她这位资产充裕的公主手底下,发挥出其惊人的效果。
“干嘛那么看着我?”武媚娘好笑地看着女儿目光灼灼的模样。
下一刻就见女儿又解除了那端正的坐姿,靠在了她的身边,“我在想,幸好我有阿娘。”
有这样一个不仅有本事,还对她报以万分支持的阿娘。
武媚娘拍了拍她揽住自己的那只手,“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跟我撒娇卖乖……”
李清月听得出来,阿娘这话是这么说的,但口是心非的意思,那可不要太明显。
她分明也是对女儿的偏心、敬仰和亲昵很受用的嘛。
李清月便顺口接道:“撒娇卖乖怎么了?阿兄阿弟他们能天天往您这里跑,您肯定没嫌弃他们烦,我都出去半年了,当然要把这个时间给补回来。”
武媚娘笑道,“那你这次在长安待着的时间里,我陪你比陪他们多,总行了吧?”
“不不不,不只是时间多。”现在又不是在谈论大事,李清月一点不要脸皮地顺杆子往上爬。
在洗漱完毕重新坐回来后,她便将自己在回来路上就已想好的种种盘算全摆了出来。
“我还想要阿娘陪我去田猎,给您看看我在近来的箭术骑术长进。”
“想要您陪我去置办新衣服……您看,我又长高了不少,好多衣服都不能穿了。”
“明年生辰的时候,我还想阿娘陪我一起去长安城里闲逛一趟,看看民间的新年风味。”
这么一算,她想趁着这个“冬日休假”做的事情,有好多呢。
“还有还有……”
“……”
武媚娘听着这些一条条掰着手指说出来的话,唇角轻快的笑意不由越发分明。
这孩子啊,又怎能不让人对她偏心呢?
但听着听着,她又发觉李清月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阿菟?”
李清月含糊应声:“……嗯?”
这个慢了半拍的回应让武媚娘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这个白日里还言辞老练的孩子,这会儿已经端不住那小大人的形象了,靠在她的身边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她这里还有点催眠安神的作用。
但在眼见这样一幕的时候,她又不觉在神情中更柔和了些。
她轻轻推了推女儿,“上床去睡吧,冬日容易着凉。”
李清月原本就没彻底睡着,听到这一句后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凭借着回来两天在这新宫殿里走出来的印象,摔在了床上。
可做完了这一步后,她是真的很困了。
虽然脑子还在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想着得到了那样一批人手后该当如何去用,本能却已经在驱使着她赶紧入睡,免得耽误她的长高,便陷入了更趋近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在她倒下去后,好像有阿娘帮她扶得正了一点,然后将被子盖了过来。
还有屋外,好像又开始落雪了,落在窗棂上一阵阵的窸窣声响。
这些动静没有让她清醒过来,而只是朦胧地睁开了点眼睛,朝着一旁的身影喊了句“阿娘晚安”,而后彻底睡死了过去。
她便没能看到,在听到这一句后,母亲脸上的愣神。
晚安?
武媚娘疑惑地看着已经安分睡着的女儿,不知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词。
但……从这语境和语气里,好像并不难猜测出它的意思吧。
要这么说的话,有女儿在身边,她确实感觉安心了许多。
在掖上被子躺下去的时候,她也对着身边回了一句。“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