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我其实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为何皇后要选择这种不记名的方式。”
还未走到台前的许敬宗看向了厅中的场面,见官员已陆续到场,便低声朝着皇后问道。
可不要以为用这种方式,是为了让结果朝着更有利于陛下的方向发展啊。
事实上,这种不记名的方式,反而对僧侣更有利!
不错,各官员家中或多或少有些信奉佛教的亲人,也有些往来的僧人,若是以这等不记名的方式来投票,纵然选择了支持僧侣叩拜君王,也并不会被外人知晓,就让人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持有这样想法的,其实才是少数。
佛教轮回之说,早于战乱年间就成了百姓的心神寄托,官员之中笃信此道的也不在少数。
别看陛下有意以此番集议试探皇权与宗教的高下,那些上层官员应当能揣摩出几分陛下的心思,对其有所偏向——
但对大半的官员来说,他们可能更愿意保持原本的状态。
在记名的情况下将其呈递上去,甚至是以朝堂部门为单位提交结果,还能由其中的主事者牵头,将一部分人的想法给带偏过来。
若是匿名投递,或者说只要是单独投递,其中的情况就不好把控了。
听到皇后问及他觉得该当用什么方法,许敬宗答道:“若是我来主持的话,便让单个部门的想法列出在一张纸上,由其中的上官提出立场,同意便署名,不同意就继续往后传递。”
他在协助皇后筹办这场集议期间,对于与会官员多少有过了解,皇后应当也是同样的。
是不是他这样的想法更能达成目标,两人应该都在心中有数。
但他却听到皇后气定神闲地答道:“只是这样一来,当有人怀疑这种投票方式的公平性的时候,你就要落入被动了。比如说,再建议换一种方式来进行票选。你敢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吗?”
许敬宗沉默。
武媚娘继续说道:“所以还不如在一开始,就用一个足够公平的办法。”
可话是如同皇后所说的那样没错,足够公平的办法带来的,也可能是一个让人并不想看到的结果啊……
偏偏武媚娘此刻神态间的自信无需多言,让许敬宗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想法,都先暂时压制了下去。
皇后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像是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人。
他为何要杞人忧天呢。
见时间已差不多了,他擡手示意道:“请皇后登台吧。”
虽说筹办此事的是他和司礼部门的人,但今日代表陛下到此参与集议的却是皇后,这其中的主次他分得清楚。
底下的官员也早在抵达会场之时,就得到过专门告诫。
于是当他们看到那身着皇后礼服的女子登台的那一刻,这中台都堂之内,都已尽数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这并不是皇后第一次出现在这样多的官员之前。
此前的校阅兵马、献俘大会,出席的官员只多不少。
但今日的情况依然很特殊,因为这是皇后第一次以这等正面参知政事的方式,出现在一千多位官员的面前。
哪怕是上官仪这等诟病于皇后出身和其揽权逾越之人,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位经历传奇的皇后非但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怯场的表现,反而因那双神采激荡的凤目,而在环视四周间让人为之一震。
没有人会怀疑,她到底能否担当得起这样的局面。
她沉稳端方的声音,也在下一刻传入了前列众人的耳中:“陛下有诏,交付有司议论沙门参拜君亲之事,诏令下达距离今日已有十余日,我想诸位应当已在心中对这个问题有所考量。”
“佛道二门,不行跪拜之礼已久,俨然与陛下所宣扬的孝礼有悖,应当尽早革绝此风。但此次集议,意在集思广益,诸位仍可各抒己见,不必有所顾虑。”
她伸手朝着那前方透明的箱子指去,“也为求此次集议结果公正,诸位可以将是否认同沙门参拜君王的结果,各自填写后掩去姓名,将其投注于箱中。”
“随后,会由陇西王率领司礼众人完成统计。”
皇后又随即说道,在正式开始投票之前,他们还有半个时辰的相互交流时间。
但为防彼此之间的交流造成争端,严禁离开座位太远。
事实上这后半句话大概也不必说。
这次的座位安排颇有意思,一个部门的人以纵向排列而坐,这就让谁人离席,又归属于哪个部门变得很是清楚。
大概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当个不分轻重的刺头。
何况,左右同行的官员在品阶上大致相当,也能在相互交流之间不至于因谁官大一级,就占据话题的主导权,给他们一个自由讨论的空间。
……
当然,因为僧侣只是被准允旁听,这样的交流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参与进去的。
所以在这片突然响起的议论声中,他们只能在后方,听到有人为他们转述了皇后说的那一段话,而后在目视耳闻着前方的交流时互相看了又看。
“道琛师兄觉得,这样的票决当真公正吗?”灵会遥遥望着那个当下还是空空如也的箱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疑虑。
他一面觉得这种糊名投票很是新奇,听起来也有利于他们,一面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按照规则来说,应该是公正的。”道琛低声答道,“但万一他们在上头偷偷把其中的一些选票给更换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们……”
他们会如此无耻?
灵会险些这样发问,又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话并不应该当庭说出,连忙将其吞咽了回去。
他转念又想,沙门不敬王者,本是传承了数百年的规则,却要在一夕之间被打破,这么一看的话,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还真保不准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附耳在道琛边上,与他商议:“那我们该当怎么办?”
道琛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自灵会的视线中所见,这个来自百济的僧人虽然平日里总说仰慕中土佛学,还是与他们有些隔阂,可他在当下表现出的同仇敌忾,却和他们并无两样,也让人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只听道琛语带决绝地说道:“待会儿我试试能不能上台参与读票。哪怕会因为此举开罪皇后,也不能让大唐天子如此为所欲为。”
“可你……”
可你的西明寺本就是为皇太子祈福才设立的,也本该和皇后站在同一战线上啊。
然而还没等灵会将话说完,就听道琛说道:“你不必多说了。你能发起召集将我等聚集在一起,我也能冒险一次!”
灵会心中动容不已,最后也只能说道:“那你千万小心了。”
他不能不为道琛的决定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当道琛甚至抢在了官员投票开始之前就朝着台前走去,正面对上了那位皇后的那一刻,不只是他,与他同行之人也都为道琛的胆魄深感担忧。
所幸,这位百济将领出身的法师,好像是因其经历了战场的缘故,才能在此刻的对峙中始终挺直腰板、据理力争,最终为他在台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也在半刻钟后,成功站定在了那投票箱的后头。
“干得漂亮!”灵会当即大喜,拊掌一拍便出口了这句夸赞。
但他又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显得他过于急功近利,连忙重新摆手坐正,安静地目视着一个个官员陆续将投票朝着台上送去,直到投票箱被逐渐装满。
随后,这个投票箱被道琛与陇西王一起打开,将其中一张张折叠妥当的票纸给堆在了桌上。
在这一步,前排似乎又展开了一番争论。
传过来的消息中说,是为由谁来唱票一事。
在经历了一炷香的争论之后,才终于决定由许敬宗和道琛一并将选票展开,而后将上头的结果念出,由司礼人员登记。
得到这样的结果,灵会法师更觉心中踏实了几分。
他转头就朝着弟子说道:“往后谁若是说道琛此人是凭借着外邦关系才上位的,我非要去找他的麻烦。”
弟子也觉再没有人能在这一刻比道琛更像是个英雄,连忙应道:“谁说不是呢?”
有始有终四个字,从道琛的口中说出,竟有着这样的感染力,让人实在庆幸于,自己竟有着这样一个可靠的队友。
然而此刻,在两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道琛打开了手中的第一张投票。
许敬宗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张投票纸上写着“不致拜”三个字。
但也就是在他看到这个表态答案的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稍显粗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第一票,致拜!”
许敬宗:“……?!”
若非他已经历过了四朝风雨,除了在朝堂风云将他都给牵扯在其中的时候才会稍有失态外,平日里都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想要侧过头去打量一番这个法号道琛的和尚,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奇人。
也看看他到底为何能在方才以僧侣代表、百济人代表的方式冲上前台,以其嚣张的表现将皇后都给气得不轻,现在却是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可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许敬宗忽然明白了,皇后此前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在这个最公平的选举方式中,出现了一个最公平却也最不公平的裁判,那么他此前对于不记名票选结果的担心,其实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第二张选票,打开后念道:“第二票,致拜!”
道琛接道:“第三票,不致拜!”
“……”
“第一千又五十九票,不致拜!”
“唱念完毕!计票!”
道琛接过了一旁之人递送过来的水杯,大口灌下去了一杯,方才觉得自己有点冒烟的嗓子从中恢复了过来。
在做完这一切的下一刻,他像是一点都没干过弄虚作假的举动一般,连忙朝着李博乂问道:“敢问太常伯,结果几何?”
统计结果出来得很快。
李博乂指了指下属,那人当即念道:“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五百七十三人,支持不致拜者四百八十三人,二者均可者,三人,致拜者占据多数。”
道琛目光微动,为自己的控制本事暗中得意。
这个数字可真是太妙了。
支持的人,573。
不支持的人,483。
致拜者占据多数!
也就意味着……陛下的诏令得到了半数以上官员的认可,可以推行下去?
李博乂当即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否要即刻宣读这个结果。
但让李博乂没想到的是,还没等皇后对此给出一个答复,已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还是一声高声呼和:“我不相信!”
众人朝着发声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灵会法师有些失态的面容。
他原本以为,在一个不记名的投票环境中,他应该能看到一个更倾向于保持原状的结果。
当道琛也在台上的时候,这个结果更能得到保证。
可事与愿违,他听到的却是573和483的对比,昭告着他们这一方的失败。
仅仅九十票的差别。
那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也必须前来发出这句质疑之声!
武媚娘冷然地朝着灵会看去。
早在唱票之中“致拜”与“不致拜”的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之时,灵会就已在朝着前头慢慢走来,所以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对方会出言打扰。
她甚至能猜到这些人额外的想法。
显庆五年陛下将释迦佛佛骨迎接供奉在洛阳宫中的举动,本是对玄奘法师的回馈,却显然变成了这些僧人气焰嚣张的底气。
以至于这日渐壮大的胆子,让他竟然敢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要不是因为此次集议召开的目的,正是减少诏令下达中佛教团体的反对,武媚娘恐怕当场就要将这个灵会从她的面前丢出去。
好在,她对于这样的情况早有估计。
她豁然擡眸朝着灵会看去,“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这清楚明白的投票,不相信大唐官员有着自己对政务以及宗教的理解,不相信你们这位胆大的道琛法师正确地念出了票选的结果,还是不相信——”
“我在这场票选中确实是个公正的见证人?”
这接连的四句质问,在这位皇后殿下勃然神色的映衬下,仿佛字字带刀,让灵会险些往后退出一步。
可他当然不能应和其中的任何一句。
否则他难免要被扣上一个言行失当的罪名。
饶是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那等剑拔弩张的意思,灵会依然感到了一种泰山压顶的困境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口诵了一声佛号,像是要为自己找回一点说话的勇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非疑心于皇后殿下,只是这支持参拜之人仅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这等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这样小的差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从中做手脚了!
而他们这些作为旁观者的僧侣,可能根本都来不及跟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见过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这等愚昧之人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会利好于哪一方的立场。”
这话也是个实话。他之前觉得这是有利于他们,但万一呢?万一就是他推测失误,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这些僧侣,本就是背负着他们的期望,乃至于天下数十万僧人的希望,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让步。
他朝着皇后殿下深深地行了个礼,用尽了自己走上前来的力气,沉声说道:“我想请皇后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这一次,公开票选。”
武媚娘没有立刻作答。
灵会能够感觉到,这位皇后殿下的威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这种无声的打量里,又还带着几分权衡利弊。
那么他所面对的局面,就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仿佛过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他才听到皇后说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愿,重新票选。”
“但……”她语气忽然一顿,让灵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从中听到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好在她说的只是:“今日的与会时间将近,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在这里折腾,只是顾念陛下对你等心存优待,这才尊重你们的建议。为求尽快结束,只发三十张纸。”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从第一行的每一个人依次填写传递下去,直到最后一人,速度快一些。将你们方才的投票结果全部写在上头。让这位法师看看,到底是有人在从中作祟,还是结果就是如此!”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灵会哪里还顾得上皇后语气里的夹枪带棍,心中已是满腔惊喜。
这一次的票选能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必定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场的官员,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说……
明明今日才只是五月中旬,并未入夏,在这中台都堂之地也尚且凉爽,接到那张票选纸张的时候,右春坊主事谢寿的头上却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记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学缘故,他只稍一犹豫便选择了不致拜。
在他看来,反正陛下令皇后殿下与右相筹办此次集议,本就是允许有不同意见的。
当听到宣读的结果时,他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因为支持僧侣致拜君王的人数仅仅只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许而已。
很显然,有不少人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要他说嘛,自几百年前就开始的尝试既然屡屡以失败告终,实在不必再做冒险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谁知道会不会在朝野之间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变,那也只可能是短暂地将其实现而已,恐怕还是要改回来的。
现在姑且顺着这个结果也成。
可现在,他必须以另外一种方式表态了。
“嗒——”
这滴从额角滑落下来的汗珠从侧脸跌到了纸上,将他即将提笔书写的这一行给浸染上了一点痕迹。
而就是在这一点痕迹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护郝处俊和右春坊赞善杨思正的名字,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写在那里。
他们给出的答案相当统一,那就是致拜!
而这两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长官,也就是他谢寿的直属上级。
倘若他还按照之前不记名投票时候所做的那样继续填写“不致拜”,在被那两人获知他的选择之后,会不会在平日行事之中对他有所刁难呢?
“不是已经填写过了吗?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皇后殿下都说了,动作快一点。”后面的人出声提醒道。
这人什么毛病啊?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听到这样的一番催促,谢寿不敢再多耽搁,以免让人发觉他在行动之中的异样,连忙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往后传去。
在将纸张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的那一刻,他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复,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的艰难抉择。
“不就是致拜两个字,也需要你写那么久,你真是……”
后头那人的嘀咕声再度传入了谢寿的耳中,让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低了一点。
是的,没错。
在从不记名到记名的过程中,他将自己的投票结果从“不致拜”改成了“致拜”。
他心中暗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墙头草摇摆会不会被人发现。
可想来,反正原本就是认同致拜的人占据上风,有了这一点变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在场的可是有千人之多呢,总会有人做出摇摆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想归如此想,他还是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前方的皇后和许敬宗,眼看着一张张用于登记结果的纸张在完成了传递后,陆续回到他们的手中,然后被移交到了陇西王李博乂的手中。
皇后坦然地朝着灵会法师说道:“既然法师对此统计存有疑问,如今我已给你一次公开的票选,也给法师一个更公平的机会,请你派人来将此结果和陇西王一起统计完毕吧。”
“还是说,法师也想让弟子将此前的那出票选也重新统计?”
武媚娘伸手指了指那装满了投票的箱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扫过了道琛。
“那就不必了!多谢皇后殿下的美意。”灵会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并未看错,当皇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在道琛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遭人怀疑的薄怒。
他也当然不能怀疑道琛。
若非此人,他们可能都没有进来围观的机会。
也没有参与到上一个环节唱票中的机会。
若是如此的话,或许在当时就会有一个异常悬殊的对比,让他失去质问的资格。
而就算他真有一瞬的疑问,觉得道琛在之前表现得过于热心,在方今这个皇权势大的情况下,他也绝不适合与“战友”闹崩,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还不如顺着皇后的意思,只将这公开投票的结果重新查阅清楚。
可当他将一张张纸上的票决信息,在李博乂的指导下登记在那三个选项下头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一点点惨白了下去。
他擡头朝着这些与会的官员看去,试图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被人胁迫而篡改决定的身不由己,却好像只看到了一张张端正的面容。
这些脸交错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甚至让他握着纸张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灵会法师,是不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皇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第二次的票选和随之而来的统计,又已消耗了不短的时间。
但这位端正站定于台前主持大局的皇后,好像依然是一派平静到胜券在握的样子,根本没有因为他们这些僧侣的参会、打扰而折损风仪,也根本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疲累的征兆。
“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灵会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精神。
但看着他面前这些经由他自己统计出的数字,他却只觉自己的喉头一阵哽咽,难以说出话来。
奈何结果就摆在面前,他终究还是要说的,更不能让佛教的脸面在他这里丢个彻底,仿佛他们尽是些不愿意承认事实之人。
“两可,3人。”这与之前的不记名情况是相同的。
武媚娘在心中想道,等之后她就去看看,到底是哪三个白痴居然在这种时候投个“两可”的选项。
在这等朝政大事上没有一个自己的立场判断,比起迫于上官压力而转投的那些人,显然还要无用得多!
不过这种两可的投票结果,并不影响到最后的结论。
灵会已接着宣读了下去,“致拜,681人,不致拜,375人。”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了。
这一次,支持僧侣致拜君主之人,要比支持僧侣遵循原本规章的人,要多出了三百多人。
在记名投票的情况下,这个两方的差距甚至还被放大了!
灵会怔怔地看着这张纸在他的手中被抽了出去。
接过这张结果的皇后明明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像是要再度审视一番这场集议的结果,却像是有一句无声的话,在这个动作中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之前的不记名投票,已经给他们这些与会僧人留够了脸面,他们又为何非要自取其辱呢?
这还只是在这场集议之中。
当上层官员之中的大多数对于天子诏令都愿意奉行,支持于拥戴皇权、让僧人减少特权的时候,一旦诏令下达的范围更广,这个正反双方之间的人数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因为越是下层之人,也就越能体会到僧侣免税所带来的巨大便利。
在寄希望于佛教轮回救赎的同时,他们也未尝不想将他们的特权给剥除。
当年的玄奘法师尚且要向皇权屈服,为传教争取到天子的支持,今时——其实也是如此。
“太常伯,”灵会犹在发愣之中,皇后倒是已先向李博乂开口发问,“现在可以宣读结果了吗?”
这一次,以灵会法师为代表的僧人,是没法做出什么阻拦了。
李博乂连忙起身答道:“自然可以。”
在灵会法师有些绝望的注视中,武媚娘将那张纸重新递交到了李博乂的手中。
这位平日里玩世不恭,甚至不太过问世事的老亲王,知道在这等场合下他是该当端正起来做派的,在转向下方之时,便还自有一番体面威严,朗声念道:
“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六百八十一人,二者均可者三人,已占多数。”
“有司详议票决所得,君亲之义,爱敬之道,当为我大唐奉行典范,沙门等当行礼敬君亲之举。”
“司礼将于不日内将此结果上奏天子,以待圣谕。”
“……”
灵会费力地平复着心情,才让自己的面色维系住了平和,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僧侣旁听的席位上,被弟子搀扶了一把,这才坐稳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上台去是要做出一件力挽狂澜之事,却实则是丢了脸也没能挽回局面。
沙门拜君!
这就是这出集议的结果。
哪怕皇后殿下又在随后多问了一句,是否还有人持有反对意见,也再无人予以多言。
中台左丞崔余庆倒是隐约察觉到了,这后面的票决方法其实是有些不妥的。
毕竟在这样的投票方式和座位安排下,总有些人会被他人所裹挟。
可在方今这样一个结果下,确实不适合再有第三次尝试了。
否则,不只是这些僧人丢脸,他们这些与会官员也要因动辄改变自己的想法,而成为天下的笑柄。
大唐这等规模的集议本不常见,这两年间甚至也只有这一次而已,怎能……怎能让流外官,甚至是平民百姓看笑话呢?
那还是让并未在此地的陛下如愿吧!
至于这道沙门拜君的诏书正式从陛下这里下发后,会否于民间掀起风浪,那就是陛下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可或许,对于更多的百姓来说,当大唐对外征战取得一次次胜果的时候,皇权的威严远远凌驾于宗教之上,他们也就绝无这个必要听从僧侣的煽动,去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天子做出质疑,觉得他不当受到僧人道士的叩拜。
就让这个结果停留在这里吧。
这应当也是陛下最满意的结果了!——
李治又怎会不满意呢?
他自午后的小睡中醒来,朝着身边桌案上的沙漏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睡过去的时间可能要比他所预计得更长一些。
难怪在他醒转后,还觉得头疼得厉害,甚至在看向周边的时候觉得微有几分残影。
但也就是在这份仿佛梦境还未结束的昏沉之中,他惊见一抹鲜亮的颜色自外间行来。
来人的金钗摇晃,衣袂飞扬,在日光与残影的簇拥之中,仿佛有种灼目的光芒。
直到他揉了揉额角,方才觉得那一霎的刺眼,被殿内的明暗中和掉了几分。
也就是在这一擡眼间,他对上了皇后笑意张扬的面容。
四目相对,让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前往洛阳的路上,再次见到了皇后与安定飞马而来的那一幕。
而他随即听到的六个字,更是在一瞬间,便将春风盛景带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