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金法敏愣在了当场。
不对。
这个谈话的流程……它完全不对!
他问鬼室福信是否确实被诛杀,若按照寻常的谈话逻辑,便该当由唐军使者继续告知他,到底是如何结束的百济反叛势力,而不是在此时举起手中的刀,告诉他:这就是砍掉鬼室福信脑袋的那一把,请他下来一观。
哪怕刘仁轨说得再怎么言之凿凿,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刀上又没挂着鬼室福信的脑袋,血迹也早就已经被擦除了,可没法看出来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那他若真走下去了,这刀到底是要在他面前做个展示,还是要试一试能不能砍掉他的脑袋?
在刘仁轨这副老当益壮的样子面前,金法敏很难不觉得是后者!
这老头敢以这等蛮横索要军粮的方式冲到新罗王宫之中来,也必定敢做出那等杀人壮举。
这是个什么出使之法!
方才他说自己是什么身份来着?
哦,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的老师也就算了,偏偏方才刘仁轨话中所说,这个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宛然是个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这仓促之间,金法敏根本无法分辨,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宠,也无法确定,刘仁轨在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政坛起伏,只觉这种硬气必然有其伴随而来的背景。
说起来,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济的左骁卫将军倒是有点相似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金法敏隐约有了几个猜测,但也来不及去求证,只连忙擡手说道:“下来一观便不必了!上国使者还请先将这刀给放下,堂上举刀实在是……”
实在是有失体面。
哪有这样好像不给粮就杀人的。
但金法敏又转念一想,自己不能这么说,转而改口道:“有失两国交情。”
“交情?”刘仁轨一边将手中的刀给平举到了面前,以这少了点剑拔弩张状态的表现让金法敏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就已将下一句话出了口,“我还以为,新罗未经大唐天子准允便行撤兵之举,是要放弃邦交,自成一体呢!”
这一句话说出,让金法敏的脸色顿时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机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脸皮,并不是叛逆。
可这位使者却丝毫没给他以脸面。
偏偏对方所说又分明有其道理。
谁让他们这头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却先自己从百济撤军了,因为他们并没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准许,若要说起名正言顺,确实不够。
不过金法敏到底是经历了不少风浪,只是将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并未展现出任何端倪来。
迎着刘仁轨质疑的目光,他沉声答道:“使者这话说得过了,新罗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时便与唐军盟好,缔结盟约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亲和我,怎会做出不臣之举!”
“可使者该当知道,新罗国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军求援,进攻百济。在去年,虽有百济灭亡的好消息,新罗也并不好过。前有大疫发生,后有我父王过世……这国中早年间就因我父亲继位有些非议,如今更是因王位叠代而再度兴起。”
他哀叹了一声:“新罗撤兵,实属无奈之举啊。”
非要说的话,金法敏还能多扯出几句说辞来。
比如说新罗的王位继承乃是按照骨品制度,在他曾祖父真智王被废王位后,真智王一系都被从圣骨降为了真骨,所以哪怕他的祖母乃是随后上位的真平王之女,也意味着他父亲金春秋乃是“真骨”,不符合王位继承的规则。
若说金春秋这个“真骨”还能商榷一下的话,金法敏本人就是完全不符合了,因为他的母亲来自被新罗灭国的金官伽倻,同样只能属于“真骨”。
好在有他父亲这个真骨继位的先例在,兵权又在他和舅舅金庾信的手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才让真骨不可继位的声音被压制下去,让他成为“合乎继承礼法”的正统。
反正大唐使者应当没那么了解新罗国中的情况,还不是他这边该怎么胡诌就怎么胡诌。
但刘仁轨既没在开场的谈话中给金法敏从中主导的权利,此刻也更不会!
他收刀入鞘,朝着旁边一抛,阿史那卓云当即接住了这把斩人头颅的刀。
当刀已不在刘仁轨手中的时候,他身上的文官气质愈发鲜明,只是他随后说出的话听在金法敏的耳中,还像是被人直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方才已说了,熊津大都督,也就是安定公主对新罗的国情多有体恤。念在新罗国中缺人而战事又多有消耗,干脆放弃令新罗派人前去支援。”
他语气淡淡,却无端有种不容置喙,“既不出人,出粮便是!你口口声声没有对大唐不敬之意,可唐军已自行扫平百济叛乱,尔等还有何缘由推诿责任。”
金法敏:“新罗国中……”
刘仁轨根本没给金法敏申辩的机会,继续紧逼:“我想新罗王应当不会说国中还有缺粮危机?入宫之前我沿途所见,农田正在收获之中,并未受到什么天灾影响而减产。”
他若想说国中很是缺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金法敏噎住了一瞬,好悬没在唐使的面前有所失态,“不不不,我不是说国中到了无粮可出的地步,只是我刚刚继位,本该效仿中原,减免税赋数年,所以今年上缴的粮食数额必定不多。而此前的粮仓累积实在不丰,使者忽然说要这样多的粮食,我一时之间是真拿不出来。”
二十万石未经处理的粮食,需要将近三十万亩田地才能产出。
新罗的耕地本就不多,耕作的水平也远不如中原。
纵然国都金城附近的良田不少,要忽然让他拿出二十万石粮食,也等同于是要往他的身上割肉。
还是好大的一块肉!
他朝着刘仁轨面露恳求之色地说道:“使者突然到来,我等还完全未有准备,可否先容许我与朝中商议一番,明日再给使者一个答案?”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法敏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刘仁轨意图继续步步紧逼,非要他在此刻给出结果。
这唐军使者不能妄动,他就只能另想个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刘仁轨仿佛目的达成一般,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这样吧。劳烦新罗王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还觉得对方像是个友善的长者。
可先见到了对方拔刀的烈性之举,金法敏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表现不太真实。
什么叫做,就……这样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见到刘仁轨朝着他拱手告辞,示意来人将他领去休息的地方,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斟酌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到明日,连忙朝着身边吩咐道:“去将大将军请来。”
随着这道指令下发,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金法敏的面前。
在被征召前来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收到了唐军来人的消息,前来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发生的情况,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他抵达的时候,金法敏没再多跟他重复和刘仁轨的对谈,直接问道:“大将军觉得,我们该当怎么办?”
以金法敏素来没吃过亏的性格,他是肯定不愿意交出那样一大笔军粮的。
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难免有几分戒备之心,甚至是恐惧。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济的叛乱之后,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若真如刘仁轨所说,黑齿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着,有为数不少的百济士卒能够被纳入唐军的掌控之中,此外还有李治为了给女儿做后援发出的两万水师,以及原本就有的两万唐军,合计不会少于五万精兵。
这些人加在一起,足以对新罗造成致命的威胁。
他也不想在百济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让自己一转眼就成为唐军的眼中钉。
到时候,万一唐军宁可放着高丽不打,也要让那杀神苏定方转道新罗,来和他打打交道,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金法敏自己的作战经验不够充裕,自然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
他这个好舅舅十五岁就成为了花郎徒,先后经历了数次高丽和百济对新罗的侵略之战,还参与平定了毗昙之乱等战役,并不是因什么裙带关系才能够上位的,而是靠着自己实打实的本事,就是个最好的问询人选。
金庾信听着金法敏提出的诉求,沉吟片刻后答道:“我倒是觉得,大王可以答应他。”
“可……”金法敏犹豫,在脸上露出了十足的不舍。
“不,您别着急,我不是说您真的要答应这个要求。”金庾信稳重答道,“我是说,让您在答应的同时讲求一个拖字。但起码在表面上,您给出的答复是,唐军需要支援,还对我等多有体恤,我们当然要响应号召。您还可以说,您需要从大唐这里获得坐稳王位的支持,更不敢不做。”
可实际上就不是这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抹稍显狡黠的笑意,“我们终究还是国力不强,办事慢了一些而已。大唐总不至于因此而问责友邦吧。”
金法敏皱了皱眉,“就算是用拖字诀,也总是要将东西给出去的,这不是还要将东西交出去吗?只是早交和晚交的区别而已。”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庾信答道,“如今已是八月了,若是唐军在十二月里不能一鼓作气攻破高丽,就像当年唐太宗远征也不得不撤兵一样,苏定方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担负不起冬日在辽东作战的可怕消耗。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将军粮押送北上,人都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军粮被重新运送回来。”
“大王也不用担心高丽会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自二十岁就开始和高丽交手,到如今有四十多年的时间了,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到了行将被灭国,不得不图存的时候,就连百济都能发挥出这等水准,何况是高丽!”
别看此前薛仁贵征讨高丽,一度让高丽国主想要递交降书。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投降。
在面对唐军忍无可忍的打击时,他们可得拿出所有的反抗实力来。
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大概是因为唐军屡次对高丽造成的打击都各有一番势如破竹,只是缺在最后一口气,金法敏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希望于北方的强敌被唐军自此解决掉,一面又觉得,若是高丽紧随百济的脚步被灭,新罗也没能从中分到好处,极有可能要同样变成被吞并的一方。
现在刘仁轨的出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意外之事。
金法敏想了想,还是选择追问:“大将军觉得,若是我们拖延的行动被唐军看出,他们会不会施加打击报复?”
他要确保无有后顾之忧,再做出这个决定。
若是还有风险,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给粮,宁可直接另找理由拒绝。
金庾信没有犹豫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不会!高丽之战在即,等我方筹措军粮迟缓的消息传到百济,百济那头驻扎的唐军都已该当起兵北上了,甚至还要提防百济叛军的卷土重来,何来工夫与我们计较。何况,您别忘了,在那头还有个倭国意图插手百济战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没必要在此时多添我们一个敌人。”
“就算船队行船速度快,来得及在交战前出发一趟,只为了区区一点军粮,就要冒着贻误战机的风险……这绝不划算!”
金庾信继续说道:“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理由。我在此前从未听过什么安定公主的名号,起码在高丽战事中她的地位不可能超过苏定方,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调兵权利。”
“而到了高丽之战结束。若是高丽被灭,唐军总得告知外人,向大唐臣服的国家收到了好处,不从大唐的国家遭到了武力打击,不可能对我方有所苛责。假使高丽侥幸存活,那么更应该倚重于我方,希冀于下一次征战了。”
他的话越说越笃定:“大王您看,交出军粮或许能得到大唐的夸赞,却于我方利益有害,延迟给粮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亏——”
“要如何选择,您心中应该有一个答案了。”
金法敏的目光已随着面前这位老将的一句句陈辞利弊而发亮,更觉金庾信虽和刘仁轨年纪相仿,却显然要更有武将风范,值得信赖。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新罗的立场上,让人原本还有的不安情绪,都被镇压了下去!
他当即起身应道:“不错……不错!就按照大将军说的,先答应他们,而后拖延军粮的征收。”
“等到此事功成,我再给大将军记一大功。”
金庾信本人的职位已是没法再升了,但他的儿子还有升迁的余地,反正这份奖励怎么说都被保留在了新罗境内,让他心中熨帖。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当他在第二日和刘仁轨说起同意征发军粮的时候,那语气平缓从容的样子,竟像是刘仁轨索要的只是两万石粮草一般,甚至在装模作样地将人派遣去各地调粮之时,也显得很为唐军战事着急。
“他真有这么听话?”在离开了新罗王宫之后,卓云忍不住问道。
“当然没有。”刘仁轨否认,“能以真骨身份坐上新罗王位,改变之前二十多代继承法令的人,怎么可能是这等随便吃亏,忠诚不二的人物。”
他朝着王宫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他在拖延时间呢。”
当刘仁轨走在新罗王城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老头。
可听到他随后那句低语的卓云知道,他绝没有那么好说话,“趁着没人注意你动向的时候,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做吧。”
“孙将军的水师,应该已经到了。”
他这个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去做什么翻墙爬坡的举动了,让年轻人去做吧。
卓云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在新罗自以为暂时糊弄过去了大唐来使的当晚,卓云就身手矫健地翻出了新罗王城,在城外寻到了藏匿的另外一匹马,直奔沿岸而去。
自新罗王城到海边仅有不到五十里,以战马奔行,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她就已抵达了岸边。
夜色昏昧,并没有影响她对于港口位置的判断。
又半个时辰后,她果然在鱼港的一处边角,找到了一艘挂有黄布的渔船,正是刘仁轨和水师约定的信号。
眼见这个标志,她当即下马登船而上。
那船夫冷不丁见她出现还被惊了一跳,可在看清了来人样子后,又连忙揉了揉眼睛,驱散了夜间的困意,立刻将渔船离岸而去。
夜晚出行捕鱼的船只其实也不少,倒是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新罗大概也没料到,在外海之上居然已经停泊了一支来自大唐的舰队。
算起距离,从青州抵达百济,甚至比从百济港口抵达新罗以东的海域更近。但孙仁师的舰队乃是海战所用的大舰,论起航船速度可要比刘仁轨所用的那批强得太多,竟也在五日内航行抵达,还多出了那么一日的空余工夫等候刘仁轨的消息。
所以当卓云登船之时,就见孙仁师正饶有兴致地翻找着面前的什么东西。
“这是……?”
孙仁师擡头答道:“昨天撞上了一艘羽陵岛山国遗脉往新罗朝贡的船,被我拦下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东西。”
卓云嘴角一抽,就见孙仁师愈发坦然地补了一句,“我总不能放他们去报信对吧?”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毛病。
罢了,反正这也不是眼下的正事。
孙仁师也已将注意力从那些战利品上挪开,朝着她问道:“新罗那头是什么情况?”
卓云答道:“刘长史说,他们看似乖顺地答应了交粮,实际上只想着从中蒙混过关,根本没打算真的将东西拿出来。”
“好啊!”孙仁师当即将手一拍。
要不是明知道新罗的态度是拒不给粮,还当孙仁师这话是对他们的夸赞。
可显然这并不是。
他起身挺立的那一刻,那副好生傲慢的劲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话之间更是语气凌厉:“他们不给,那我们就打到他们愿意给,刘长史是不是说让我们即刻发兵,把那新罗王直接拿下?”
他手底下的兵将里擅长攀爬作战的,可不在少数,其中甚至有不少参与过当年的卑沙城之战,一度从峭壁之上完成攻城。对于这些人来说,难道还怕这区区一座金城?
金法敏觉得他们是无暇登门来找麻烦,可他孙仁师非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大唐一人灭一国的传统,可不是非要在邢国公这样的大将那里演绎的!
他也可以。
一想到能从中捞到一份战功,孙仁师甚至觉得有那么几分兴奋。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卓云答道:“不,我们不打王宫。”
迎着孙仁师疑惑的目光,她答道:“公主都说了,我们是来先礼后兵的,怎么能上来就和对方的王庭交战呢?”
所以刘仁轨的意思是——
“我们打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