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治的震惊仿佛全无作伪。
以至于谁也不会怀疑,他才是这出检举谋逆的罪魁祸首。
就算当真觉得这出突如其来的大事有异,也至多觉得,那是李义府为求让自己脱罪而拿出的保命符,以图要用一个更大的案子来盖住他的那件丑闻。
就连隐约察觉出内情的英国公李,在单纯去看李治表现的时候,也觉得陛下此刻的痛心与惊愕溢于言表。
是真心实意的。
想来也对,若非真已接到命令——
谁会觉得他真要置长孙无忌于死地呢?
就算朝堂上下人人都已看出,皇权和相权之间的斗争因为这对舅甥的互不让步而激化,但李治对长孙无忌的尊重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哪怕以永徽六年的废王立武为分界线,也不例外。
李治对长孙无忌送出的礼物也从未收回,给他那几个庶子都册封起来的官职也未曾撤销。
重启东都之事也是拿韩瑗开刀而非长孙无忌,甚至连最新的礼法章程也依然由长孙无忌主持修编……
谁都觉得,或许在何处发生天灾的那一刻,长孙无忌引咎辞职,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
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李治的手有一瞬的颤抖,碍于天子体面,这份失态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将信送上来吧。”
然而当信一封封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原本还能维系平静的手又重新克制不住地发抖。
那些信,元诏作为大理寺卿是看过的。
其中确实有很多不妥之处。
比如,长孙祥曾经向长孙无忌请教,是否要在三司会审中有所偏向,几乎都得到了长孙无忌的答复,而这些也都能和元诏在查阅卷宗中所得吻合。
这对于需要审断公正的部门而言,几乎有着毁灭性的影响。
倒也难怪当年会出现褚遂良被重罪轻罚的情况。
哪怕是太宗皇帝当年为立功颇多的贪官求情,乃是以天子之尊下令,到了如今也多为人所诟病。
更何况太尉只是臣子!
若只是如此,其实还不到谋逆反叛的地步。
偏偏在其他的一些信中,在经由了李义府和许敬宗的篡改伪造后,是真有日益不敬天子之意。
长孙祥在信中对于韩瑗来济等人的被贬大吐苦水,说是陛下绝情,建议长孙无忌另想退路。
他声称,以他们在朝中还剩下的力量,完全可以召集同党,另立一个新君!
不错,陛下近来确实擢拔了一批完全忠心于他的官员,但那些刚被提拔上来的人未必能得人心,他们还有机会。
【李义府贪婪枉法,杜正伦小肚鸡肠,许敬宗溜须拍马,于志宁唯唯诺诺,何如长孙太尉历经两朝,资历深厚,学识冠绝。】
【天下官员以谁人为楷模,一眼便知。】
李治读到此地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应该说李义府还挺有自知之明,还是说,恐怕在长孙无忌心中真是这样想的,才让元诏等人都未曾觉察出信被篡改。
但比起上面那两句,还是下面那封信更有杀伤力。
【梁王昔为太子,感念先皇后恩情,必定心向太尉,或可奉迎杞王为君,同为上策。若太尉有心,亦可效那罗延旧事……】
对此长孙无忌的回应是,【非常之时再议】。
“混账!”李治愤而出声。
信中所用为鲜卑文字,似乎是为了避免信件为外人所查阅获知,又或者仅仅是觉得这等叛逆之言不适合宣扬得如此昭彰。
可李治昔日还没成为太子的时候,便酷爱钻研些“没用”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早已被中原政权淘汰的鲜卑文字。
那罗延旧事,说的也正是以外戚身份篡夺北周权柄,随后建立起隋朝的隋文帝杨坚!
这或许不是长孙无忌所想,毕竟,他若当真有这种想法,早在永徽年间就可以取而代之了,但现在——
这必须是长孙无忌的计划!
所以长孙祥才需要勾结监察御史,以将手伸到御史台。
所以在他们所勾结的同伙之中,会有梁王李忠的旧部和杞王府臣子。
所以他们才会在李治暂时离开长安的时候有所异动,进而被人所察觉。
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在“取而代之”言论诱发的怒火之下,李治一把便将那几封信拍在了桌案上。
他的脸上已因怒意而发红,好像只在眼神中残存着一点软弱,随即喝道:“来人!我要见一见长孙太尉,让我听听看,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
可他话音刚落,就见许敬宗持笏出了列,抗议道:“陛下且慢,臣以为不可。”
李治神情冷冽,“有何不可?”
许敬宗迎着李治的目光,朗声答道:“谋逆未遂之人,难道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吗?就算您见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呢?”
若是长孙无忌是在谋逆途中被抓了个正着也就算了。现在只是一个疑似,就让长孙无忌有了开脱的机会。
但李治必定是不希望长孙无忌脱罪的。
二者相见,反而会给对方打乱局面的机会。
所以不如不见。
只是这句话不能由李治说出来,而需要由许敬宗代劳:
“以臣看来,陛下对太尉犹有恋旧之情,只怕不愿继续查证,但凡太尉与您说及昔日往事,您便会轻拿轻放。”
“然而倘若悖逆篡上属实,那么今日有陛下放纵,明日便可召集同党,付诸实际,以防陛下来日反悔。到了那个时候,纵然陛下安危有臣等誓死守护,陛下的颜面又在何处呢!”
“届时天下人人皆知,就连陛下的亲舅舅,位居三公的太尉也要背弃于您。”
许敬宗字字斩钉截铁,“可陛下别忘了!唐律乃是由太尉制定,礼法乃是由太尉主持,数年前的天灾中,太尉想要引咎辞职,也是陛下碍于种种言论将其请回,更不用说,凌烟阁功臣中太尉位居第一。”
“那么对于不知内情的大唐子民而言,到底是长孙无忌权欲膨胀,到了窥探圣位的地步,还是陛下德行操守有亏,让人不由生出反心呢?”
“如今既已有此苗头,陛下便不该仁善太过,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有古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许敬宗的这一番慷慨陈词,似乎将这位天子都给震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神情幻变一瞬。
在殿内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来日反悔……岂不是在说,当太尉宅邸被围的那一刻起,朕便必须对他拘捕处理了?”
这实在是许敬宗话中的漏洞了。
按照他所说,人性是最不能经受考验的东西。
既然太尉有名有权,又被天子一度怀疑,倒不如干脆反了。
所以为了防止这等情况发生,断绝后患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个围困的决定,起码在此地朝臣所知的讯息中,都是因陛下不在长安而引发的被迫之举,怎能作为一个推断的缘由呢?
若真是如此的话,朝中只怕要人人自危了。
许敬宗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确有不妥之处。
不过还没等他回话,已听到李义府抢先一步答道:“陛下此言差矣,若无前因,何来后果!”
长孙无忌所为,不过咎由自取而已,怎能说是因为这出提前的包围,促成了他的结局。
比起许敬宗,李义府还要急于将这份联系撇开。
否则他就要成为这个首要担责之人了!
所以只能是因为长孙无忌先做了初一,才有了陛下的十五。
李治似乎也被这个理由给说服了。
谁都瞧得见,在李义府那话说完后,他有些神思恍惚地重新看回到了面前的书信之上。
又好像,他在看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书信,还有早年间长孙无忌的所作所为。
这些翻涌的情绪,到最后都只归结于一句感慨:“太尉不当负我的。”
这一句话出口,谁都听得出其中已有几分哽咽。
他甚至以手掩面,像是并不想要让他此刻的失态为外人所察觉。
而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太尉不当负我的。”
“可我又何尝……”
他又何尝想要辜负太尉呢?
李治无法再说下去,猝然离座而起。
英国公望见这样的一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长孙无忌身份敏感人人均知。
他既为陛下的亲舅舅,也是先帝留下的托孤之臣,在陛下先前那一句险些出口的称呼里,就已能听出他的地位。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陛下在一番“负”与“不负”的权衡过后,竟想要先逃避开来,等到能以冷静的态度面对长孙无忌谋逆一事,再来商议后续。
可还没等李治走出两步,他便听到许敬宗震声问道:“陛下以为,长孙太尉比之薄昭如何?”
李治脚步一顿。
谁是薄昭?那是汉文帝的舅舅!
也是一个……被汉文帝逼迫自杀的外戚。
许敬宗疾步而前,似乎是想要挽回陛下的心意,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要在彻底铲除长孙无忌这件事上和李义府抢夺“战功”。
他已经比对方晚一步了,自然要在“说服陛下痛下决心”这件事上做出贡献。
陛下到如今已经不缺朝着长孙无忌发难的理由了,他怕的只是后世史官会以何种方式来记录这件事。
这才有了方才的迟疑举动,以防落人话柄。
那就让他再推一把吧!
见李治回过头来,许敬宗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薄昭为薄太后唯一的弟弟,但其人因官高爵显而日益骄横,先有收受大臣贿赂为其求情,后有悖逆新法,兼并土地,提高税赋,甚至为侄儿犯法擅杀命官,所以纵使其为皇亲国戚,也难逃一死。”
“天下之人莫不对汉文帝大义灭亲之举拍手叫好,后世更是赞颂文景之治。”
“长孙太尉与其何其相似!他早有自得傲视之心,垄断朝堂,提拔同党,令陛下难以令天下奉行新政新法。昔年高阳公主与吴王李恪一案,长孙太尉借机铲除异己,与擅杀朝廷官员并无区别。陛下,这难道不是另一个薄昭吗?”
甚至谁都听得出来,长孙无忌若要为祸,那可要比薄昭方便得太多。
这两人的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
所以也不怪许敬宗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语气愈重:“陛下将其依法论处,也不过是效仿汉文帝罢了!为何还要犹豫不决,改日论处!”
“莫非陛下当真愿意看到,先帝交给您的江山,终有一天会从李氏变成长孙氏吗?”
这真是一句狠辣的质问。
谁都能看到,在最后一句问话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仿佛难以置信长孙无忌的过错能被延伸到这个地步。
他的眼睛里隐有几分泪光闪动,盯着许敬宗上下打量,以图看清楚他是否在危言耸听。
然而许敬宗并没有后退,而是用更为倔强的目光回看向了这位陛下。
在这样的表现面前,谁还能去谈论什么旧情呢?
李治咬了咬牙,眸光闪烁,却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坚决的答案:“这是李唐的江山。”
李唐的江山,不会给长孙无忌以取代的机会。
所以,他也不该当断不断。
当这个答案给出的那一刻,便等同于是一锤定音了。
在场之人里,或许本还有想要为长孙无忌求情的,可先是没抢白过许敬宗,又没能在陛下尚且犹豫的时候发言。
为免步上长孙无忌那几位同党的后尘,他们就算有话也不敢在此时说出来了。
李治在这些人沉默的目光中,慢慢地坐回到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他又有片刻的阖目沉思。
只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在里面已不见了对旧情的眷恋。
他语气平静地说道:“诸吕被杀之时,薄昭先往京城窥探虚实,后有汉文帝即位之事。我能坐上这个皇位,长孙太尉也算功不可没。”
这好像又是一处长孙无忌与薄昭的相似之处。
固然以能力来说,将长孙无忌去和薄昭相比,还是对长孙无忌的侮辱,可事已至此,便不必顾及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或许在将来,长孙无忌的影响彻底在朝堂上淡化下去的时候,他会选择给他平反追赠,可现在——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退场了。
对这位舅舅最大的尊重,就是二人不必当面撕破脸皮了。①
李治长叹了一口气,沉声开口:“但前功不可抵偿今日之过。既然长孙氏确有谋反之举,便以谋逆罪论处吧。”
身在太尉府中的长孙无忌甚至没等来陛下重返长安的消息,先一步收到的,就是盖上了天子印玺的诏书。
诏书中写道:
长孙无忌、长孙祥等人图谋造反未果,被抢先一步发觉,固然未造成什么伤亡恶果,也当重责。
长孙无忌褫夺官职与爵位,贬为庶人,流放黔州。
长孙祥为谋逆首倡之人,判处斩。
其余长孙氏诸子尽数罢官除名,流放岭南,不得再度起复。
……
“接旨吧,长孙……不,现在不能再称呼您为长孙太尉了,而应当称呼您为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显然与长孙无忌有些旧日恩怨,丝毫也不掩饰他在念出这一条条或杀或流放之时的玩味。
甚至在最后一句话说出后,还朝着长孙无忌笑了笑。
但长孙无忌大约也无暇去想,此人到底是谁,又跟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过往恩怨了。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份诏书,像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迎来这样一个结局。
若说此前李带兵来包围了他的宅邸之时,他虽在心中不安,也还记得自己身份特殊,不至于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保持着一份从容。
想想李治又是素来温和的帝王,总会将自己给亲自请出去。
却万万没想到,这次李治根本不打算给他翻身的余地,只想让他永远离开自己的视线!
流放黔州和流放岭南,几乎都是往穷山恶水之地送死,和直接被处斩的长孙祥并无多大的区别。
陛下这分明是要他去死!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后,长孙无忌何止是没有接旨,更是忽然舍弃了他早前万事在握的沉稳,意图朝着门外冲去。
可惜宣旨之人早就防着他有这种表现,根本没给他冲出门去的机会,就已经让人将他给拦了下来。
甚至一左一右地将他钳制了起来。
在这样的姿势下,哪还能看得出他高高在上的样子。
长孙无忌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脚下依然带着几分前冲的架势,死死地盯着那宣旨之人,愤怒地喝道:“放开!我要面见陛下!”
对方摇了摇头:“陛下仁善,生怕见到你后便会被你的三言两语给重新诓骗住,以至于误了李唐江山社稷。所以你还是尽快接旨的好,别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长孙无忌脸色一沉。
不痛快?
到底是谁更不痛快?
任谁被以这等莫名其妙的方式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他都不可能从容得起来!
难道还要长孙无忌在此时谢谢李治没给他判处一个当街处斩,而只是流放吗?
那也未免太过荒唐了。
对于李治的“仁善”二字评价,在长孙无忌听来更是可笑至极。
在这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当即怒骂出声,“胡说八道!他到底是怕被我所诓骗,还是怕与我当面对峙?”
“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谋逆之心,他心中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若真有这等委屈,便让先帝来惩戒于我好了,也算我对不起太宗皇帝……”
“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并未被他这一出疾言厉色的质问所吓到,反而在他情绪宣泄到顶峰之时打断了他的话。
他朝着长孙无忌走近了两步,“陛下说,若你拒不接旨,还非要提到太宗皇帝的话,他也有一句话要回您。”
长孙无忌的动作停住了。
这人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当年陛下贬斥褚遂良之时曾经说过这句话,现在也不介意再用来问你一次。”
“你等总将先帝放在口中,以贞观老臣自居,可你等当真无愧于先帝吗?”
还是只想提醒陛下,他们是他的长辈,应当得来他对待长辈的礼节,而不是对待臣子的态度呢?
“不过没事的,陛下说,他会在今年年末祭拜昭陵,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太宗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长孙无忌,现在你可以接旨了吗?”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当面前这个传旨之人将圣旨塞到他的手中时,长孙无忌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之重,无法擡起,将那封罪名不实的诏书给丢出去。
褚遂良贪枉田地,愧对先帝,他呢?
他恍惚间想起了他当年回应陛下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之时李治困惑且震惊的神情。
想起这位年轻的天子宣召册立李忠为太子之时深沉的目光。
想起……
也想起他当年在与人宴饮作乐到酒兴正酣时,曾经将自己比作了前朝重臣杨素。
可杨素得到了善终,到了他儿子杨玄感那一辈时才因在洛阳起兵被诛杀,他却要在烈火烹油的富贵之中走向毁灭了。
哈,多可笑啊。
自后方长孙泽的视角所见,当那两名禁军松开他父亲的时候,这位今年已有六十多岁的长者终究还是显示出了脊背佝偻的状态。
他用很轻的声音朝着那宣旨之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他要被流放离开京城了无妨,但总得知道,是谁在对他还要来上一出落井下石,也算是死个明白。
听得对方回道:“我的名字你可以不必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乃是莱州刺史郑仁恺,我母亲是房氏女。”
他是房玄龄的外孙。
高阳公主谋反案,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伏诛,房玄龄长子房遗直虽被特赦,也被除名为庶人。
这么一算,与房家有关的人里,除了韩王李元嘉外,地位最高的确实是郑仁恺了。
不只如此,他还是荥阳郑氏子弟,正是关东世家的要员。
长孙无忌朝着对方最后看了眼,“那么告诉陛下吧,这个圣旨我接了。”
他长孙无忌认栽。
算来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有过风光至极的时候,更见证了李唐的开国,当过辅政大臣,坐过三公高位,已比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要精彩太多。
可惜他曾经得过“聪明鉴悟”的评价,却也输在一个自作聪明上。
如今被押解流放,也算是给他这个仕途画上一个句号。
李治在传递圣旨的时候没有见他,在他踏上前往黔州之路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只有一条特别的诏令,就是让沿途各州府兵依次相送,直到将他送到位于川蜀之地的黔州。
长孙无忌回头朝着后方看去,只看见了朝阳之中的长安城城墙。
那里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其中却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也早不见了故人。
“让府兵相送,难道还能显示出陛下的仁慈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定是他的残忍呢。”
他这话居然还真没说错。
因为仅仅在半个月后,李治就重新命令李和许敬宗复查长孙无忌的案子。
但这并不是要为他翻案。
而是要彻底清除后患。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将长孙无忌这最为权势膨胀的数年履历都给整理完毕。其中的越界举动,更被记载得清清楚楚。
前来黔州的中书舍人袁公瑜名义上是来黔州审讯,实际上则是将这一份卷宗带到了长孙无忌的面前。
他还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永徽六年被贬官潭州的褚遂良,在显庆二年受到了韩瑗的连累再度被贬,这一次被贬到了爱州(越南境内)。
那地方何止是民众教化不兴,气候也不是等闲之人所能忍受的,所以就在今年,六十三岁的褚遂良在爱州病逝,消息在不久前传到的长安。
袁公瑜平静地说道:“陛下说,你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话外之意,请长孙无忌自尽吧。就当是和褚遂良同路了。
或许就算没有这条单独的授意,被驱逐出权力中心的长孙无忌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头上已生出了好些白发,将早年间富贵享乐之中保养出的结果毁伤殆尽。
袁公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和长孙无忌碰面的时候,在对方的眼中已有死志,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果而已。
现在,这个结果已不会变更了。
“可以容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长孙无忌缓缓地挺直了腰背,竟重见了几分从容。
他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袁公瑜回他:“皇后生产在即,陛下已在洛阳。”
他本以为长孙无忌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会想起来李治凭借着废王立武拉拢同盟的那一幕,对武皇后破口大骂,却只见他缓缓颔首,“那很好啊。旧日的桎梏除去,新的生命到来。明年元月初一的昭陵拜祭,他有话可说了。”
他朝着袁公瑜的脸上看去,不难从对方有些诧异的神情中猜出对方所想。
他笑了一声,“我都要死了,难道还要再给自己多留一个晚年疯癫的印象吗?”
当年的雉奴,终究还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了。
就是不知道,今日对他发起攻势最为猛烈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又会落一个什么结局。
以他对李治的了解……
他朝着袁公瑜伸出了手,“将东西拿来吧。”
可惜啊,那些人的结局他是看不到了,他得先去见他的太宗陛下了——
当长孙无忌死讯传来的时候,洛阳已进了九月。
距离武媚娘的预产期已经只剩一两周了。
一想到阿娘生李贤时候的危险,李清月最近是孙思邈那头也不跑了,刘神威的那个炸药研发基地也不去了,一门心思地守在了母亲的身边。
搞得李治都怪无语的。
“阿菟,你能不要着急得这么团团转的样子吗?”
他在长安表演的那一场也很累的,起码在外人看来,他是含泪送走了自己的舅舅,又是匆匆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可以说是身心都遭到了重创。
结果也没见阿菟对他多问候几句,就已去反复问询,孙思邈给尚药局女官上的额外培训课进度如何了。
他当即扭头就朝着武媚娘告状,“你说说看,她这个差别对待是不是太明显了?”
虽然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她比之前多了不少事情要忙,但武媚娘却觉得自己的精神头并不差。
她还有心情朝着李治调侃道:“要不然就由陛下来生这个孩子吧,保管阿菟对您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效劳。”
李治:“……”
不是!这个假设听起来也过于离奇了。
那还是算了吧。
“阿耶,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李清月将李治这个表情看得很清楚,当即童言无忌出口。
“这关胆子什么事啊!”李治很觉无奈。
李清月摊了摊手,“生育乃是鬼门关,阿娘都已是皇后了,又有太子阿兄,我,还有阿弟三个聪明的孩子,本不需要冒险的。这不需要胆量和对您的感情吗?”
李治无言,又觉阿菟所说真有点道理。
但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见李清月小跑到了他的身边,飞快地摆出了一副乖巧异常的模样,“不过您要是真觉得自己被苛待了,心中苦闷,那我也不能光看着,要不我送您个礼物?”
李治擡头问道:“什么礼物?”
李清月笑意盈盈:“之前我不是赢了阿兄和阿弟各一个要求吗,要不我把其中一个转赠给您吧。您想看谁帮您做事,我这就去把人找来。”
“……”李治服了。
他可没忘记,媚娘告诉过他的,阿菟这个打赌是靠赌的什么才赢下来的。
那要是转赠了,岂不是还能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偏偏他这个小女儿长着一张讨喜的脸蛋,又正打着关怀他的旗号,非但让人生不起气来,还觉得自己若是抢了她的东西,得有点罪恶感。
当李治挥了挥手示意李清月退出去后,便忍不住朝着武媚娘问道:“她这是跟谁学的?”
还真是……有莫名的熟悉感呢。
武媚娘喝了口热饮,润了润嗓子,“跟您吧。”
这种让人觉得他在弱势,却实则掌控了局面的样子,不正是李治的拿手好戏吗?
见李治好一番有口难言的样子,武媚娘失笑,觉得还是得给陛下留点面子,便顺口问道:“说起来,陛下打算何时处理李义府?”
在用李义府为前锋解决掉长孙无忌后,此人的用处也就彻底没了。
想想李治心中必定介怀于他对皇后的示好,不该还留他多久才是。
果然便听李治坦然答道:“直接顺着那大理寺旧案,用杀害官员之名将他处置了就是。”
“当日问罪长孙无忌的朝堂上,不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说既无前因,何来后果。”
前因已经有了,后果也可以发到他手中了。
他握着武媚娘的手,感慨道:“媚娘,你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生在一个最好的时候啊。”
他们的前路,已没有任何障碍了。